第107章 华山论剑

秦王嬴政年幼,朝政悉掌于文信侯吕不韦之手,朝中只见吕党,未闻他音。七年后,秦王嬴政加冠,吕不韦恐其知晓己与太后阴私,谏太后离咸阳另建别宫,未成,秦王嬴政以结党、谋逆、贪污为罪缉拿吕不韦,吕不韦自知罪责难逃,于地牢服毒自尽,朝中吕党瞬息垮台,朝政复归于王。

嬴政谋划多年,一举得成,见满朝文武尽为自己提拔,志得意满,散朝后兴冲冲赶往国师府,未等宫人通禀便直入内间,还不及开口报喜,见满殿萧瑟,侍女往来奔走收拾不停,唯独不见此间主人,顿时心中一空,惊道:“先生与太师安在?”

女官上前回报:“回禀大王,真人与太师昨日出游未归。”

嬴政心中少定,追问道:“尔等为何收拾宫殿?”

女官迟疑片刻,回道:“回禀大王,真人曾叮嘱婢子,若大王垂询,则答——我已尽我所能教导于你,今你已为王,日后善自珍重。”

嬴政心中猛地一空,全然不顾仪态,飞奔而出,见院中有乌家所献良驹,不及多想,翻身上马,一路疾驰向宫外。

国师府中一片安静,往日两位主人惯用之物尽皆不在,宫人将衣物分类收起,古玩珍奇装箱,这已是封闭宫殿的准备!那两个人——他的先生、他的先生根本没有打算要再回来了!

嬴政在咸阳城中纵马飞奔,途中哪里有人敢阻拦,慌不迭地让开道路,守城士兵急忙大开城门,又飞马传信宫内。耳边风声作响,凉风如刀刮过脸颊,眼前景色飞速后退,几乎模糊成一片斑斓,嬴政已不知自己有多久不曾这般纵马飞奔,他只恨不得再快一点,再快一点追上昨天出城的二人!

大约一刻之后,乌家良驹就已载着嬴政到了咸阳城郊。

秋风萧瑟,满地青黄交错,一人一马停在草原之中,身影映着夕阳,竟显出几分寥落。

嬴政先是一喜,待纵马奔去,看清那人,心里猛然一沉。

那并非蓝白道袍的道家真人,而是一身华服的纪嫣然。

纪嫣然勒着缰绳,回头看向嬴政,双眸竟是空茫与怅然,毫无往日媚色,淡紫色的轻纱半遮着她的秀美脸庞,她甚至都没有笑一笑,就那么一脸惘然地看着嬴政,长叹一声。

“她走了。”

嬴政虽已猜到了这样的结果,仍是忍不住地心底生疼,仿佛被先前扑面而过的秋风一直透过骨头割到了心一般,又疼又冷,更带着几分不知名的燥热,让他在痛楚之余烦躁不已。

嬴政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发出声音。

“她去了哪里?”

纪嫣然望着嬴政,就像是要透过他的眼睛来看穿他的心一般,而那满眼的狂躁痛楚悲愤竟令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瑶光要去哪里,嫣然又怎会知晓?破军星现于乱世,隐于太平,如今大王登基,破军星……又怎能留下?嫣然追不上她的脚步,只能停在这里,大王啊,回去吧,你的朝臣还在等待你,万世基业……还在等待你。”

嬴政只觉双耳轰鸣,刚才听到的话每一个字都在不停地回响着,最后“万世基业”四字不断重复着,他恍惚间竟好似回到了许多年前,在他刚刚来到咸阳不久,他也曾这样,策马来到咸阳城外,当时有人迎着朝阳对他说,我欲使你为一统天下的明君。

有人望着初升旭日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有人直视着他的双目断言,有朝一日,你会平六国、统海内,均量衡,一文字……使天下太平,成不世之君。

他最初的愿望就是从这里开始,他被这样宿命般的断言鼓动了每一丝热血,他因那一位道家少女的注视而涌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因而立下对当时的自己而言太过狂妄的理想。哪怕是伪造的王子,他也想夺来秦国的至尊之位,而后开创她所说的万世太平!

时至今日,嬴政终于成为了真正的秦国君王。他将项少龙封做上将军,将王翦封做大将军,将李斯晋为廷尉,将赵倩封为夫人,他将所有助他走到今日的功臣全部论功行赏,然后暗自猜测,如今他总能知道那一位从不要求回报的人到底想要什么了吧?从不提要求,定然所谋者大,所以他耐心等着,一直等到今日,然而,今日他得到的却是这样的不告而别!

嬴政不可遏止地狂笑起来。

这世上可曾真的有人予人为善不求回报?

这世上可曾有人呕心沥血、费尽心思教导弟子,却在弟子功成名就之日飘然而去?

这世上可曾真的有超然物外的道家真人?

有的。

这世上竟真的有这样的人,而她竟是自己的老师,教了自己整整八年!

狂笑声中渐渐沾染了无法言述的苍凉。

纪嫣然沉默地注视着嬴政,见他狂笑落泪也不为所动,耐心等待许久,直到嬴政再次安静下来,她忽而叹道:“瑶光曾言,她从何处而来,也会自何处离去。我不知瑶光将去往何处,因而停步于此以待大王。如今离十年之约还剩年余,嫣然自知并非大王对手,自愿认输,咸阳我已待得太久,就在此处与大王作别……”

嬴政猛然一惊,双目如隼注视纪嫣然。

纪嫣然柔柔一笑,伸手去下脸上轻纱,扬手抛起,轻纱随风飘远,伊人笑声不绝。

“这月神之位嫣然已坐了数年,总也两不亏欠,谁爱做谁去做吧。十年之后,嫣然会将弟子送来大王身边,如若大王顾念昔日之情,就将他留下,至于阴阳家……想来大王早已拿定主意,无需嫣然多言。山高水长,日月无尽,嫣然只盼有生之年,得见四海之内、天下一统,有生之年,得见海晏河清、歌舞升平。”

纪嫣然最后留下了这段话便策马离去,再不见咸阳宫城。

嬴政愣了许久,将“从何而来,自何离去”念了几次,隐约记起瑶光曾提及师门所在并非函谷,而是华山,一咬牙策马往华山赶去。

嬴政星夜疾驰,终于在华山脚下见到了一匹熟悉的白马,仰望前方山路,他心知这定是瑶光放马离去自行上山,便同样留马在此,登山而上。嬴政几日少进食水,早已体力不支,此刻全凭心中一股意念支撑,竟丝毫不觉疲惫,借着星月光辉登上华山绝顶。

嬴政翻上朝阳峰时便看见崖边有人静立,他心里一松,瞬间落下泪来,那人偏偏在这时回了头,嬴政看到那张熟悉的容颜,更是胸口发胀,他明明有许多话想要说,喉头却像是被什么梗住了一般,连呜咽声也发不出,只能怔怔地看着对方,不住地猜测这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

蓝白道袍的女冠回头望了嬴政一眼,微微一笑。

“你来了……”

嬴政听到对方说话,却无法回答,他不住地擦着眼睛,却始终视线模糊。

一股巨大的悲伤抓住了他,他知道他将会永远失去一位最重要的人,就像很多年前他的母亲妮夫人离开的时候一样,哪怕他已经不再是赵国的纨绔公子,哪怕他已经是秦王,却依旧还是那么软弱无力,无法去阻挡必将到来的离别!

“我要对你说的,这些年间也早就说过了,如今你登上王座,剩下的路就要你自己去走了。”

瑶光说完之后思索片刻,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朝阳峰上已是白雪皑皑,此刻秋夜更是一片寂静。

嬴政在许久之后终于擦干了泪水,颤声道:“项太傅求权,寡人给他权力,李长史求名利,寡人给他名利,倩夫人求富贵,寡人给她富贵,先生呢?先生当真一无所求?寡人能有今日,全赖先生,寡人愿与先生共有这天下——”

瑶光不禁笑道:“我意在天下安宁,非在天下。”

嬴政为之语塞。

瑶光笑了笑,忽然伸手指向天际,道:“且看日出。”

嬴政抬头,只见远处天际一线炫目日光升起,而后风起云涌,瑞气千条,霞光万丈,须臾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尽扫一夜凄清,天地皆明。

这般辉煌景象令嬴政心神为之一空,恍惚间似听到有人吟道:“谁人无死,何者长生?唯有道者,与世长存。”

等到嬴政回过神,他惊愕地发现崖边已没有任何人,他环顾四周,整个朝阳峰上只有他一人而已,阳光洒落雪峰,白光耀目,丝毫不见有人离去的足迹,嬴政走到崖边,前方只有苍茫云海而已。

嬴政愣愣地站在朝阳峰上,久久没有言语。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到过瑶光,世上还有着她的传说,但那些传说也在有意无意间被人曲解隐瞒。十多年后那一场昙花一现的再会也被一统天下的帝王当做了上天赐予的短暂美梦,再不许任何人提起。渐渐的,那些曾经听着瑶光的传说长大的人也老去了,她终于和曾经所有的圣贤一样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