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迷信,例如祝福就一直保存着一杆“考试必胜”的快用到没水的旧圆珠笔,例如秦微笑在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一定要先看一看窗口的那盆扶桑是面向什么位置,如果不是面朝右边他一定会觉得有什么不顺眼地把它调向右边,例如林岚在和MR.百分之百约会的时候一定会考虑戴不戴那只水滴形的海蓝石耳环,那正是她用一碗皮蛋瘦肉粥攻下城池时佩戴的幸运物。

所以今晚的林岚觉得自己一定会非常顺利,因为她出门的时候眼看来不及了,顺手就拿了那对放在化妆盒旁的海蓝石耳环,当她和自己的表姐祝福吃饭的时候竟能撞到甫出差归来的Mr.百分之百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的决定简直是对极了,于是她紧忙拉着自己的表姐向自己的爱人冲去。

事实上祝福也觉得自己最近还算幸运,电视台的节目一个专题终于录制完,年终奖金有了着落,和秦微笑相处得非常顺利,自己的老娘那也好交待,今天打的来赴林岚的约,如此的高峰时刻居然一路绿灯!所以,当林岚拉着她的胳膊往前冲去时,她也发挥了历史以来最高的好奇心,准备藉此好好地调侃一下林岚。

在酒楼明亮的走廊里,她左手拉住祝福的手,右手去握他的手。

“景初,景初,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介绍下,这是我姐,祝福。”

“姐,喏!就是他,傅景初。”

不知是谁说过人生本来就是一场玩笑,老天在发笑,只是你我不知道。当这个玩笑出现在我们的当事人祝福身上时,她并不想发笑,也不觉得是惊悚的诈尸,她只是瞪大了瞳孔,死死地盯住眼前这个衣着贵气,线条冷冽的男人,一丝呼吸都不敢有,怕漏掉一分一毫。

这种心态想来也不难揣摩,好比一个从20岁开始天天买彩票却连一个卫生纸都没有中过的穷光蛋,当他70岁那年突然得知自己中了500万,第一情绪绝对不是欣喜若狂,而是觉得这张彩票一定是假的,又或许自己在上玩笑节目,只有一遍又一遍地核对每一个号码。祝福也是如此,起初的一年她也曾一遍又一遍地幻想过老三或许没死,当她一次又一次地认错某一个身影独自一人站在街头时,当她一次又一次听到某一个名字而魂不守舍地转头时,热腾腾的心渐渐地就被烧成灰烬,变成了一种麻木,变成了一种苍凉。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头顶是白花花的酒店坠灯,周围是穿堂的海鲜豪宴,衣着鲜亮的服务生托着热腾腾的酒菜在喧哗声中,在他们静默的世界中目不斜视地穿过。

“傅少,傅少”,楼上有人在喊,“刚才那杯还没干呢,王局长说不能就让你小子给溜了……”

他抬头笑:“谁敢溜,今天没人溜,再倒满点,这就上来……”眉梢轻佻,右眼角下青黛的小痣轻轻一扬。

她一震,紧紧抓住林岚的手,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破裂,曾经是哪个少年在江南的烟雨中送上一把透明伞意气风发地说着:“Hi,我是景三,叫我老三得了……”

而今,眼前的这个男人侧了脸,轻轻说:“等我一下,我一会过来。”是对她说,抑或是对她亲爱的表妹?

祝福不知道,在惶惶间只听林岚呢哝细声地答了句:“好。”

而后,他转身,她盯着他,他擦肩,她盯着他,他西装上金属袖扣悄然滑过她的手背,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缓缓地撕过她的身体。

他抬脚,她盯着他,他说话,她盯着他……直到他消失在楼上的某个包间,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过头,而她的身体已在他身后鲜血淋漓,从来不知道人生真的有一瞬间天堂一瞬间炼狱这回事,她只能摇摇晃晃地站着。

林岚紧紧扶着祝福,急忙说:“姐,姐,你怎么了?脸怎么那么白,别吓我啊!”

祝福只是摇头,只有摇头,两人慢慢走回座位,喝了点水,祝福说:“我有点不舒服。”

林岚着急说:“我看你这样,还是先送你回去吧。”祝福点头。

在林岚的车里,祝福问:“你那位傅先生……是在这出生的吗?”

到如今,她再也无法顺口地叫出“Mr.百分之百”。她不知道傅景初到底是林岚的百分之百男孩还是她祝福的百分之百男孩。村上春树的故事里,18岁的少男少女因为一场大病失去了记忆,15年后,在4月的一个晴朗早晨,擦肩而过。而现实是,18岁的少女并没有失去一丝的记忆,在灯火通明的大堂,与百分之百的男孩,静默地,擦肩而过,她是否该死死地拉住他的袖子,梨花带泪地来一句:“嗨,你是否记得大明湖畔的祝××?”喔,这是多么恶劣的剧情啊!

林岚在开车,加足油门过了一个黄灯,说:“没问过,好像是吧。姐,怎么,你有朋友认识他?”又似嬉笑又似小孩子炫耀般地对祝福说:“姐,我就说,你看到他就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忘不掉他!气场强大吧!”

对于一个曾熟悉得如同自己的骨血一般的人,祝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草草地点了下头,扭头看向窗外,又似想到什么似的回头,飞快地问林岚:“你说他坐过牢。”

林岚愣了愣,怏怏地说:“是啊。”一个急刹车,林岚在路口停下对祝福说:“姐,你不会在意这个吧,我只告诉你了,我妈那我都没说……”似一个急于求证的孩童,紧张地对祝福闪着她的大眼睛。

祝福拍拍林岚的手,闭了眼不再说话,她突然觉得今夜一定是个梦!

好吧!现在让我们再把时间推回一个小时之前,如果秦微笑不是今天有事不能陪祝福,如果祝福在打的的时候遇上一个红灯,如果林岚没有迟到10分钟,她们没被安排到这个正好对着走廊的座位……或许祝福就不会知道她的人生根本就是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中。反之,如果时间退回一小时之前,如果傅景初的飞机晚点,如果他没有在吃饭的时候想起来要秘书把合同送过来下楼打个电话,如果……或许根本就没有如果,没有早一分钟,没有晚一分钟,这些都是注定要在此时此刻发生的。

林岚站在祝福家的门口,鞋也没换的站在门口的地毯上,千叮咛万嘱咐,祝福挥挥手说我没事,她立即就像只兔子一样的奔走了,不用说,就因为那句:“等我一下,我一会过来”。

祝福开始拿出洗涤剂奋力地擦着地板,她努力地想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越想越混乱,她很想找个人出来打一顿,把事情问清楚,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但她知道真相只在一个人的身上,那就是傅景初。

但她可以像以前一样环着他的脖子撒娇说“老三,告诉我!告诉我!”吗?

不一会电话响了,是秦微笑的。祝福蹲在地板上,蹲了一会,决定接电话。

电话一开,秦微笑的声音就出来了,永远像蔚蓝的反射着阳光的湖畔一样,安定且温暖。

他问:“今天吃饭吃得怎么样?都还好吗?”

她慢慢坐下,头埋在膝盖里,说:“还行。”不用想的,她第一反应就是这件事不能告诉他。

秦微笑就开始说起今天的趣事来,这两人之间都是这样,她不想说话的时候他就话多,她话多的时候就是他听她说。

似乎是觉察到了祝福的不对劲,秦微笑问:“怎么了?”

祝福赶紧说:“没有,有点困,先睡了。”

他说:“好,晚安。”

她轻轻“嗯”了声,挂了电话。

这么多年,已经不习惯对人说“晚安”了。

躺在**,手机突然振动起来,有信息提示。

她打开来,却是一段语音,背景有点杂音,却是一首钢琴曲,充满青春的小调,像阳光跳跃在玻璃杯上,她一下子就愣了,是她前几天在他办公室的电脑里反复听的曲子,电影《蓝色大门》的配乐《蓝色意识》。

记得他还笑说:“原来你喜欢这个。”

她就问他:“你会弹吗?”

那时这个微笑牙医第一次满脸的不屑说:“不会,我都弹古典的。”似乎是极大的侮辱。

没想到他却是记得的。

她开着暖暖的灯,靠着床,慢慢地听着,五味杂陈,听这首歌的时候她想到的是那个他,却没想到有一天弹奏的人是另一个他。

音乐文件下面有八个字:“你现在觉得幸福吗?”

手机再次的振动,陌生的号码,仿佛知道是谁似的,她的心千军万马地跳。

她接起,对方那熟悉的声音就冲破回忆一般的扬在耳边:“喂,是我,我在你楼下……”

“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遇见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

什么都没有做,仅仅是擦肩而过。

我想和她说话,哪怕30分钟也好。

道白自“很久很久以前”开始,而以‘你不觉得这是个忧伤的故事吗’结束……”

-----BY村上春树

灯火阑珊的湖南路,安静的一茶一座,有竹帘屏风遮挡的是可吸烟区。眼前的这个男人,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打火机,西装的袖扣有一下没一下地磕到桌上,在死寂的空气里发出“嗒嗒”声。

祝福动了动,伸手去码平桌边的纸巾,顺便不着痕迹地抬头去看他。脸长长了点或者说是瘦了点,显得轮廓更加分明,她向来都知道他是个帅哥,这点从来都没变过。高挺的鼻梁上架了副无框眼镜,挡住了眼角那粒笑起来让一个大男人略显妩媚的小痣,也掩住了灵气的眸子,但,她明明记得他视力好得可以。

似乎是知道祝福在打量他,傅景初,或者我们该喊他老三,把眼镜摘下丢在桌边,瞥嘴,似乎自嘲地笑笑:“没有度数,只是谈事情时做做架势,不然没人信你。”

她没有回他,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抑或是有太多太多想问的。

正好服务生过来放下目录问点什么,两人都没翻,他说:“我要杯茶,给这位小姐一杯西瓜汁。”

傅景初说得很快,祝福知道他不是刻意,因为这是他的习惯,习惯每每都帮她点一杯西瓜汁。

唉,有些事,有些人,本来以为陌生了,以为都要无关了,突然之间,偏偏就是一句话语,一个眼神,一个转身,触动了心灵深处的那扇门。

她冰冷的心迅速就变成了一块软趴趴的海绵,凶猛地挤出一片汪洋来,似乎快冲到眼睛里来了,祝福急忙低着头缩了缩身子,耷着肩不自在地挪了挪。

服务生走后,又是长久的寂静,总要有个人先说话的。

他开了口:“你还好吗?在加拿大怎么样?”打火机在指尖动得飞快,语气欲盖弥彰地上扬。

她说:“还好。”她该如何回答才能让他了解她那一路的心伤?

又是寂静,服务生上茶,她啜了口西瓜汁,现已深秋哪来新鲜的西瓜,估摸是放得熟透了,甜得发腻,冰冷冷的滑下喉咙。

他没有动茶,只是盯着她又问:“听林岚……”看她肩膀一僵咳了咳说,“你表妹说对方是个牙医。”

她愣了愣,方知道他说的是秦微笑,点了点头,她似乎能猜到林岚一定说:我表姐那位牙医……”她想想都要按太阳穴。

他停了转动的打火机,牵了牵一边嘴角的笑,祝福曾经只在他拍摄不顺利否定自己的时候看过这样自嘲的笑。傅景初端了杯子碰了口,却没见他咽下,良久,他说:“也好,我还以为你嫁了人就留在加拿大了。”

她立即瞪大了眼睛,似乎不相信他在说什么,大声问:“什么嫁人?什么留在加拿大?”

他晃了晃茶杯,嘲讽地笑笑:“你妈都告诉我了,你结婚了就留在加拿大了。”

祝福听他这么冰冰凉凉的说着,只觉得一把冰刀从头顶刺穿到脚底,头脑里却像要爆炸一样火烧火燎的,她赤红着眼睛,前倾身子说:“我什么时候结婚的!压根就没有结婚这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又怎么会变成……变成坐牢的?”讲到最后已经快急哭出来。

傅景初晃晃茶杯问:“那你认为我怎么了?没人告诉你我坐牢吗?”

祝福摇头:“大家都以为你死了,那场火……”

傅景初打断她:“死的不是我,我错手杀了那人,被抓了,就判了罪,然后我又冒出来个爸,动了关系转了监狱……”

祝福问:“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傅景初咬牙:“我没有来吗?我一出来就偷了我老头的钱,连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一路上没钱吃饭不敢阖眼,到了你家你妈不开门,我就跪着,跪了一天晕了就送去医院,后来,你妈来了,就给了我一张你和一个男人的照片,说你在加拿大结婚了,然后我就被我老头派的人逮回去了。”他说着这些话时,脸上是没有一丝表情的,那个滚烫的茶杯就死死握在手里。

祝福低着头连呼吸都忘了,她听他说坐牢的上一段只觉得是轻描淡写,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段,她以为自己在这些年里又是闹自杀又是心理治疗最后出国已经是这辈子再也不想回忆的阶段了,她真的无法想象曾经那么阳光得意的少年去坐牢,偷才相认的父亲的钱,一路破破烂烂地来找她,跪在她们家门口,还有可能被她那彪悍的母亲奚落,最后被送去医院的情景,她想到任何一个都想当场就哭出来。

事实上,她也的确哭了出来,喉咙里全咽满了泪水,只能乌里乌拉地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低着头捂着眼睛,不知道说给他还是说给自己听。

傅景初看着这个曾经的女孩低下了头,露出额头茸茸的、细软的胎毛,他伸出手去,想像以前一样轻轻地摸摸她的头,只要轻轻地碰一下,于是,他的手指伸了出去,指尖都要触到她刘海的发了,却又收了回来。他烦躁地抓起桌边的打火机,掏出一根烟来。

事实上,不论过程如何悲伤时间都是在走着。终于,她的泪停了,他的烟也快尽了。

一个人的一生总有一两件可以拿出来说的事儿,我们称它为“故事”,之所以是故事因为够曲折、够离奇、够铭心刻骨、够抱憾终身……如果当年这些事都不存在,眼前的这个A字裙细跟鞋的OL和眼前的这个衣着高雅的男人或许会像如今很多平凡的夫妻一样,因为打碎一个碗吵架,因为要贷款买车斤斤计较,又或许现在他们应该穿着大T恤趿着拖鞋边互相埋怨着对方不烧饭边在小摊子上吃着牛肉面,总之,那就不是今天这样的一个故事。

所以,良久,

他问:“那个医生是你的?”

她答:“男朋友。”对林岚和他的事她比谁都清楚,自然不必再问。

他点点头没有再问,又喝了口茶,嘴角带笑,莫名其妙地问她:“你知道这是什么茶?”

碧绿的小球在杯子里倦怠地舒展着,她摇头,她又不是他,没那么多应酬哪喝得出什么茶来。

他随性说:“最便宜的,茉莉龙珠,这些年喝茶喝多了到嘴里就都是一个味儿,我觉得和喝陈年铁观音没什么区别,都是茶。”转了转杯子,傅景初的一只眼睛笼在昏黄的茶水后,笑道:“男人不喝茶,有血性的男人要喝酒,茶喝着喝着就把人的气性磨光了!”深邃的眸子在小坠灯下闪,眼波流转间,沧桑、世故、遗憾、感慨……都读不清楚,却像要把她吸进去了。

而后,他送她回家,他没有提医生,她也没有提林岚。

明明是10分钟的车程,他却走了反方向,上了高架,她也没有吭声提醒,硬生生开了半个小时。中途路过马台街,她扭过头去看,这条原来的美食街早就因为城市规划没有了夜市,冷冷清清的一片,她转头看他,他只是一手扶方向盘一手靠着窗户顶着腮,目不斜视。

车里寂静无声,只听得超过他们的车子发出“刷刷”的擦地声,她盯着那条小街消失在身后。曾经她和他手牵手,走再长的路都一路笑,而今,她坐在他的车里,短短的距离,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能说些什么呢?曾经的苦,都过去了。曾经的笑,你没法参与。

多年以后,林岚问过祝福,那一夜坐在车里,坐在景初的身边都在想什么。祝福说:我在想,这么多年,我出国,当年的好友有的去当兵,有的去外地发展,走的走,散的散,我想,他一个人开着车,每天路过曾有那么多回忆的地方,会不会,觉得寂寞?

……

无论再长的路都有尽头,车停在她家楼下。

她握住包,还是坦白:“我不知道说什么。”

他笑起来,是今晚,是她见他后,第一次真正的笑,牵动了眼角的纹路,却让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仿佛年少的得意时。

她点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她一边扣住开车门的搭扣一边扭头说:“这就好,不多说了,祝你……”

突然,大手扣住她的后脑勺,他堵住她的话,火热的嘴唇摩擦着她的嘴唇,耳鬓厮磨地按住她,他凶狠地吼:“你凭什么来祝我幸福?”嗓子变得嘶哑,他低喃,“不行,小猪,这样不行!”

Rain and tears

To老三:

见字如面。

班夫国家公园据说是加拿大最美的风景,我在初春的时候终于踏上这片土地。

最近似乎总是在旅行,在路上的时候我会更加想你,想象着如果和你一起置身于此会有多么的美好,所以明明是热闹的旅途,我却感到更加的寂寞。这将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我把所有的回忆都写在信里,其实我知道这些信都无法送到你的身边,不知不觉到最后已变成了我的日记。但所有的事情都要有结束的时候。

老三,你一定要看看这里的山,因为长年的积雪而寸草不生,像光洁的岩石一样拔地而起,带满了岁月的坚韧,还有那比天空还蓝的湖泊。班夫小镇就坐落在山脚下。今天的阳光很好,街上的人都穿起了吊带,吃着比脸还大的冰淇淋,而一抬头却又能看到远处冰封的雪山顶,多么奇妙的景致。

老三,我也曾幻想过我们到老也能如此生活,在一个安静的小镇上有一座带着壁炉的小屋,后院里种一些蔬菜、养一只猫和一只狗,不能逛街也无所谓,我那时一定老得不想照镜子了,没有电视信号也没关系,我们俩可以拉着手坐在摇椅上聊聊过去,到那时已经有50多年共同的回忆了吧,哈,够聊的了。

这封信我拖了很久才写,因为我极其不想写,但是回忆却像一只耐力指数超强的怪兽,我越逃,它越追。

如果有人问起20岁的景初最大的理想是什么?我可以立即骄傲地回答出来:“要拍电影,拍一部自己导演自己编剧的电影,一定非常的非常的棒!”

而那时我的梦想就是实现你的梦想。

这一路,我看着你跟着摄影组西藏青海的到处跑,被导演呵斥,被投资商奚落,终于有一天你回来,欢天喜地地告诉我你的大学宿舍的兄弟帮你拉到了投资!那一天是你工作以来最开心的一天,我们点了一桌子的好菜,开始想象未来要买什么样的房子。

而又是一天,你回来告诉我,你被兄弟欺骗了,合同上说违约要赔偿上百万。

看,年少的我们是多么幼稚,那么容易相信,又那么容易被欺骗。于是更幼稚的我又自以为伟大地做出了另一个决定。我偷偷联系上你所谓的兄弟,答应他拍摄一部小成本小制作的片子以此为代价。其实我们都知道那所谓的小成本片子是什么。

唉,真是愚蠢的勇气啊!

出事的那天是冬季里最冷的一天,我冻僵的脚趾头裹在鞋里,每走一步都觉得骨头发出“咯咯”的摩擦声。老旧的工厂小平房里,黑乎乎的摄像头前,我一件一件地脱下外衣,只觉得风从墙缝里钻进来灌进身体,全身上下冻得像木渣一样僵硬。人到了紧急时刻脑袋就是摆设,什么都不会想,也没有害怕,“我是为了你,我不后悔”我闭上眼睛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着。

而我一睁开眼却发现你不知什么时候冲了进来,和那兄弟扭打成一片,摄像机“砰”的一声在我眼前倒下,砸在老化的电路线上,你边回头边冲着我大声吼:“跑,快跑!快跑!”

惊呆的我这才开始拼命地往外跑。

那天夜晚下起了很大的雪,脚下、头顶、周围全是白色的,天空的那端被拉出了一条血红的线。我一直都很喜欢下雪,但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期待过冬天。

我拼命跑,拼命跑,喉咙里开始泛起甜甜的血味,那么冷的夜晚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能听到我噼啪的脚步声,和像要死掉一样的呼吸声,而那条小径却也无尽头一般的长。我现在再回想起那一刻,只觉得是一个梦魇,在睡不着的深夜都不由自主地悄悄掀开窗帘看看楼下的街道。在那天的万家灯火之下,有谁知道曾经有一个那么无助的女孩在狂忍着害怕末路狂奔?

仿佛我一直以来梦见的最可怕的场景变成了现实,我不知道该到哪去,该找谁,雪下得眼前都白花花的一片,突然之间,路口就横冲过来一辆车子……

再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了我瞬间苍老的父亲母亲,我母亲那么要面子、那么强悍的女人,只是一边捶打我一边说:“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我们家从来都没这样的人啊!谁的孩子,说啊!谁的孩子啊!哎,我可怜的女儿……”从被父亲拦着到最后全家抱着我流泪。

流产那一天,我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我们两个月的孩子。

老三,你知道人死了之后会到哪里去吗?你相信有天堂吗?我现在开始相信!从你离开的那一天,我不得不去相信生命的尽头一定有另一条路,而且我是不得不这样坚信着,因为,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假装你只是离开一下下,像每次与我分离一样抱抱我,去向另一个城市,然后总有一天,你会再回来,站在那里对我微微笑,再拍着我的头骂我笨……只有这样,我才能坚定地安慰自己,好好地活下去,只有这样,只有这样……老三,我相信是有天堂的!

老三,你猜猜班夫沿途公路上那一个个小拱桥是做什么的吗?

哈哈,你一定猜不出,那是给山里的动物避开车子经过用的。嘿,其实导游问的时候我也猜不出。但我一定要拿这个逗逗你,这样告诉了你答案就突然觉得我比你聪明!

春天的班夫真不愧是加拿大最美的地方!

但老三,你才是我一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老三,这封信已经写到了尽头,请原谅我写得并不好,回忆起这些事来都是对我的凌迟,我能磕磕绊绊地说完已经是了不起了。写完这些我就得让这些记忆、这些与你有关的过去永远地留在这些信纸里。

明天,我将踏上祖国的土地,依然是回到我们最爱的地方——南京,我都说不清为什么出国绕了一圈最后还是会绕回这里,生根不走。但是,我已经决定忘了你,只有假装忘了你,我才能不动声色地继续在这个城市里穿行,事实上每一个人也都是这样过来的。我们的父母也老了,让他们操了那么多年的心,我也该做回一个好女儿。

对不起,老三。或许将来等放开了我也会找一个人共度余生,我知道他不一定会像你,但至少他一定要能包容我的过去。

老三,如果有来世,我去找你!我一定要再次与你相遇,但我不想要这样痛苦的爱情了,我只想变成一只小狗,被你抚摸,看你幸福,然后在你想起的时候牵着我一起出去走走。欠你的,终将还你。

景三,容我轻轻地叫你这一声,最后一次这样唤你一声。你是我此生最美丽的初景,而我却不得不放弃你。

景三,我爱你,我也必须忘记你。

晚安,来生再见。

From三少爷的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