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沛……碰不得。”◎

刹那间, 伏诀的注意力都被脚下的万丈深渊夺去。

一望无际的黑如大网倏然扑来,他艰难拔开视线,转而落在虞沛脸上。

满目平静, 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人定是疯了!

不见底的悬崖,竟也说跳就跳。

不过几息, 虞沛就跃过了高崖。但在崖边落定时, 靠边的山体竟陡然塌陷。脚下一滑,她反过手掌就势一推——

伏诀还没从重心失稳的惊惧中回神, 就被人推搡着在崖边站定。

一颗心如银月高悬,下一瞬又成了陡涨陡落的潮汐,使他的大半神志都倾覆在这呼啸的夜风里。

他忽地转身,背后,虞沛紧攥着条藤蔓, 大半身子在半空摇来晃去。

“虞仙长,我来拉你。”他俯身探手, 手腕上的枯木钏刚好勾在藤蔓上。那枯木钏也不知是何材质,竟将藤蔓硬生生割断一截。

许是被这突来的变动惊着,伏诀竟有松手之意。

就在这时,虞沛送出一道灵索,拴缚住他的手腕, 左掌抵在崖边突露的石块上, 借着巧劲儿跃至崖上。

两人踉跄着摔倒,伏诀平躺在地, 看着眼前低喘不止的人, 眼珠子突突跳着。

“方才我被吓着, 险让仙长坠落山崖, 实在心有歉——”

虞沛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矮下腰身,一双眼在夜色里显得灼亮。

“方才救你,是因为你还有些许用处。可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后腿,我会赶在下场意外前亲手了结了你。”

她语气平静,甚而将方才挑错路、险些坠落山崖都归作意外。

可伏诀却敏锐察觉到了她实打实的杀心。

他将歉语咽回肚里,沉默着,最后应道:“我知晓了。”

虞沛松开他,起身。

两人继续往妖神庙赶,山道一路塌陷,她便像之前那样拎着他跃跳往前。紧赶慢赶,终于找着了妖神庙。

这回他俩去的是另一处神庙,但模样大差不差。隐约可见内里装着十几尊小神像的神龛和后面快要冲破房顶的大神像。

快接近神庙时,虞沛清楚看见那神像持在手中的莲荷彻底绽开。

山上的林木拔地而起,如巨大的箭矢般朝他俩砸来。虞沛带着伏诀避开,眼见着那根根巨木在地上砸出巨坑。若是被打中,只怕会碎得七零八落。

突然间,虞沛将他推至一旁,飞速在他周身布下简易阵法,同时回身横腿一踢。

“铮——”一柄银枪横空扫过,她以腿作挡,力度之大,竟打出铁器相撞的声响。

手持银枪的是个身高腿长的女子,头发束成两条利索发辫,辫尾拴着两个荷花状的铃铛,耳朵上缀满了各式耳饰,腕上更是戴满银钏。

那女子原本一副不耐烦的模样,直到被虞沛的灵力逼得连退好几步,眼神里陡然浮现出异样的兴奋。

她突然放声大笑,瞳仁放大如寻着猎物的野兽。

“大人唤我应敌,我只当是个没本事的野莽子,不想身手这般利索。哈哈哈哈——!继续!”

虞沛横过视线,落在那女妖辫尾的荷花铃铛上。

是那邪物手上拿的莲荷?

那荷妖横过枪身,长枪上端绽出莲荷状的薄刃。她速度奇快,处处奔着虞沛的死穴打去。

虞沛还没忘不能使用过多灵力,一招一式皆以挡为主。

慢慢地,荷妖渐失兴致。

“方才不还颇有气势么,如今怎的又躲躲闪闪!”她瞥过目光,看见虞沛的耳珰,冷笑,“打便打,压着灵力做什么?莫不是看不起本姑娘!”

心下一动,她又化出一把银枪,寒芒破空而过,她竟粗鲁挑下那枚耳珰。

虞沛躲闪不及,回神时耳上已袭上剧痛。星点鲜血洒下,她捂着左耳,顿停在原地。

荷妖又作大笑,手持银枪便急速攻上,枪尖直挑虞沛心口。

但还没近身,就被无形的屏障给挡开了。

虞沛一言不发地低垂着头,殷红从紧捂的手指间滑落。

“如何不动!”荷妖再度狠刺向那屏障,却是连条缝儿都没撬开。

在她又发起攻击之际,虞沛忽地抬手,一把抓住那柄银枪。

通红的灵力急速缠绕过枪身、荷妖的胳膊,将她的手臂炸出无数条血痕。

那荷妖不知痛似的,更为兴奋,眼瞳也涨出赤红,辫尾的莲荷铃铛随着颤抖不住作响。她起了斗心,竟还想挑下虞沛右耳的耳珰。

可还没动手,就听见虞沛低声念道:“六龙相转,雀随轸,天车止杀。”

荷妖直觉不对,想要松手。可那暴涨的灵力如绳索般紧紧拴缚住她的手,使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赤红灵息飞速流过枪身,而后在枪柄末端凝出利刃。

刃尖破心。

“轰——!”赤红灵息又从心口四散,飞速游走至四肢百骸,烧灼着她的筋脉。

“呃——啊!!”荷妖吃痛,眼珠上鼓出黑色细丝,眸底更是渗出漆黑的血。

她清楚感觉到身躯成了烈日底下的泥土,几近碎裂。意识消散的瞬间,她看见面前的女修抬头,漆黑的瞳仁里何物也容不进。

“如何不动?”虞沛语气平静地问。

末字落下,荷妖的身躯完全湮灭在四**开的灵息中。不光是她,四周的山木神庙,也在眨眼间毁得彻底,整座山的邪息更是散得干干净净。

四周一片死寂。

被气流撞开的伏诀艰难爬起,隔着烟尘望向一动不动的虞沛。

“虞——”

只冒出一个字,他便感觉像被掐住了脖子,跪倒在地。

不光是脖颈,四肢的骨头都在震颤,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虞沛手指微动,他就被提至半空,被掐得呛出好几口血。

她要杀了他……

伏诀艰难滚过眼珠,脑海中不住重复着荷妖化为齑粉的瞬间。

若不阻止,她真会杀了他——毫不留情面!

濒死之际,他挣扎着抬起手,指尖送出一股微弱的妖力。像是无际荒漠里钻出的一株幼苗,那点妖力实在微弱到难以察觉。

但就是这缕微弱的妖息,竟悄无声息地没入她的灵力。

片刻,伏诀感觉颈上的力度陡然一松。

再看虞沛,她似乎已经恢复如常,静立着,暴涨的灵力也渐渐平息。

伏诀跪倒在地,捂着窒疼的脖颈大口喘息,这时,忽从夜色中跃出一道高大身影。那人直朝虞沛奔去,赶在她阖眼昏倒前接住了她。

伏诀抬起汗涔涔的眼皮,看着陡然出现在山上的烛玉。

他显然是匆忙赶过来的,气都还喘不匀。

抱住虞沛后,烛玉借余光瞥见几点血红。

他登时变了脸色,将人平放在地上,唯用腿枕着她的脑袋,检查起气脉、真气……确定伤口源自右耳,并无其他伤情后,他仔细止了血,又从地上找到那串掉落的耳珰,小心收进怀里。

做完这些,他才抄起腿弯,将人打横抱起,转身欲走。

“烛仙长!”身后的伏诀陡然出声。

烛玉侧眸,紧拧的眉仍不得舒展。

“何事。”语气不耐。

伏诀已快站不稳了。

他冷静判断着自己的处境——肋骨断了好几根,右手骨折了,气血反涌,脏器怕是也伤了不少。

那邪物虽没死,但不仅丢了干将,自己怕也元气大伤,这会儿不知躲在何处。如果仅他一人,定然撑不到下山。

细思过后,他竭力调整充斥着血腥气的呼吸:“虞仙长拿了我的妖契,我是与她一道上山。”

“那又如何?”烛玉冷眼看他,“一张纸而已,随时可以废了。她已不需要你,你只管自行挑选去处。”

说罢,又掷出一样瓷瓶。

“这瓶丹药,足保你一条性命。”

摆明了要与他脱清干系。

伏诀察觉到那细微的敌意。

他将呼吸缓了又缓,从眩晕中保持着冷静。

“我可以告诉你。”赶在烛玉提步离开前,他忽然开口。

烛玉一顿,眸光如寒刃劈来。

“何意?”

“方才虞仙长险些失控,是我让她恢复了意识。”伏诀紧盯着他的脸庞,不肯放过任何细微变化,“我先前便说过有法子帮她,如今看来,我并未弄虚作假。”

烛玉一时不语,似作考量。

伏诀又道:“我只求能平安下山。等下了山,便将此法告知烛仙长,往后再不往来。”

烛玉突地哼笑出声。

“巧舌如簧。你这小妖工于心计,切莫让我逮到失算之时。”他转过身,简言道,“随我来。”

伏诀的视线落在那瓷瓶子上,犹豫两阵,最终还是拾起仔细收好,这才蹒跚跟上。

***

虞沛再醒时,只觉头晕得厉害,灵力也有些滞涩。

她恍惚两阵,发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城主府。

床边是正守着她的烛玉,眼也不眨。

沈仲屿则在一旁配药。

见她醒了,烛玉的神情仍旧紧绷着,问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仲屿也走过来,从额心注入一缕灵息,片刻后笑说:“内息通顺,没什么大问题。”

“我没事。”缓过那阵劲儿了,虞沛一下坐起,“现下是什么情况,那邪物呢?当时他只派了个荷妖出来,如今想来,他肯定是躲在妖神像底下,借着妖神山的山灵藏住了气息。”

她只记得自己好像在和化形后的荷妖打,至于打得怎么样,她又是怎么回来的,竟全不记得了。

沈仲屿好笑道:“虞师妹,你将那邪物打得落花流水,自个儿竟然不记得了?那邪物估摸是趁着你和荷妖打斗的空隙跑了,不过银仙师说他如今元气大伤,构成不了多大威胁。天域和千妖门也来了人,剩下的事便交由他们处理。”

被她打得落花流水?

虞沛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八成是又出现乱灵了。

她隐约记得,那荷妖好像是挑落了她的耳珰。

思及此,她的心底开始打鼓。

之前失控,她可是揪着烛玉乱咬一通。

那这回呢?

方才上山的,可就是她和伏诀。

等等!

伏诀的妖力虽然薄弱,可好歹也是木灵息。

该不会……

虞沛尽量维持着冷静,问:“那……伏诀呢?他在哪儿。”

沈仲屿:“还好。”

虞沛松了口气。

那就好。

“但也受了些伤。”

还没完全放下的心顿时紧提而起。

“什么伤?”虞沛作势掀被下床,“我去看看。”

“姜鸢在帮他疗伤。”烛玉把她按回去,态度强硬,“先顾好你自己。”

对上他的神情,虞沛顿时明白,她应当没乱咬伏诀。

但有沈师兄在这儿,她又不好开口问。

恰在这时,沈仲屿说要去帮着驱邪净气——整座黄粱城的半妖都被下了恶咒,对人类尤是灵修敌意颇深。

他出了房门,行了小半刻,忽撞上正与千妖门和天域的人议事的银阑。一行十多个坐在大堂里,远瞧着便气氛凝重。

沈仲屿将伞一斜,原本没打算停留,却被银阑叫住了。

银阑跨出房门,顶着风雪大步走近。

他思忖着问:“从山上下来的女修和半妖情况如何?”

沈仲屿敛起平日里漫不经心的作派:“虞师妹已经醒了,没受什么伤,如今烛玉正守着她。那半妖伤得也不重,不过还没醒,另有人照看。”

听他提起烛玉,银阑不悦蹙眉。他“嗯”了声,又道:“我这里还有些事要处理,等结束了再去看他们。”

沈仲屿应好,提步便走。

银阑又折回去,与天域和千妖门的人谈了大半时辰,直到深夜才勉强商议出结果。

他又匆匆寒暄一番,这才快步赶向虞沛所住的房间。

待至门前,他抖落满袖霜雪,正要提步上阶,就闻得一声急喘。

带着难以遮掩的欲念,又沉又哑。

银阑倏然抬眸。

按理说风雪太大,又隔了厚重门窗,应听不见房内的动静才是。但偏巧妖族的五感太过敏锐,不消费力,他就将里头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

随那闷哼落下的,是一声压抑的低语:“沛沛……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