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

不想这一去便是两天。

这两天里, 闻云鹤就像消失在学宫一般,再没出现过。不光是他,和闻守庭同坐一桌的秦东苓也一直没回学宫。

对这事的讨论也愈演愈烈, 私下传言不断,说什么闻云鹤犯了大错, 已被学宫退学, 回了闻家分家,到最后更是传出他已经在祛除邪识的过程中死了的荒谬说法。反倒是从中秋收假开始就没出现过的秦东苓, 没招来什么人注意。

虞沛倒知晓闻云鹤没死——以防出现什么意外,她先前就在他身上放了缕灵引。现下灵引没断,也没超出学宫的范围。

但到了第三天,还是没传出什么消息。她再坐不住,到了晚上, 便循着灵引找了过去。

这一找,竟是找到了戒律堂。

戒律堂地处学宫西南角, 远远望去,有前堂、大殿和供弟子禁闭反思的两厢。除此之外,四周连棵树都看不见,为的便是防止受惩弟子私逃。

虞沛在远处望着漆黑幽静的戒律堂,心觉不安。

要只是清除邪识, 也犯不着把人关在看守森严的戒律堂里吧。

她思忖一阵, 最终还是决定去瞧一眼。

这戒律堂守得再严,也比不过云涟山。得亏她往云涟山跑过几回, 没怎么费劲儿就潜了进去。

绕过夜巡的守卫, 虞沛循着灵引仔细找去, 最后找到了东厢的一间惩戒室里。

门口有两个修士看守, 修为皆在中阶往上。她思忖着, 转到了这间惩戒室的屋顶。

小心掀开瓦,一束暗淡光亮漏进,虞沛看见闻云鹤正盘腿坐在榻上打坐,作子午诀的手被条铁链紧紧拴缚住——她从他身上感受不到丁点儿灵力,想来也和那铁链有关。她又掀开几片瓦,一跃,轻巧落在榻上。

略硬的矮榻往下一陷,闻云鹤猛地睁眼,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吓了一跳,目露惊骇。

“你——”

“嘘!”虞沛指指上方镂空的瓦片,压低声音,“闻师兄,我从那儿来的,找你有事。”

闻云鹤面如土色,剧烈的心跳好一会儿才有所缓和。他揩去额上冷汗,坦诚道:“虞师妹,你险些吓死我。”

……看出来了。

虞沛也不多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闻师兄,到底出了什么事,不是说只是清除邪识吗,你怎会被关在这里?”

闻云鹤脸色更差,似有无奈,又有苦色。

“这事好像比我想的麻烦一些,听道君的意思,后日就要带我去天域。”

“天域何处?”

他默了一瞬,才艰涩开口:“天邢司。”

天邢司?

虞沛眉心一跳。

要是往天邢司送,那可至少是犯了杀人重罪。

她急问:“道君有没有说过缘由?”

闻云鹤摇头:“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何话也没与我解释,只说要送去天邢司,还说给闻家传了信,家中并无异议。”

虞沛思忖着问:“闻师兄,你在黄粱城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叫心魔搅扰?”

邪识既能附身,多半与当时邪瘴作乱有关。

闻云鹤答得含糊:“就是恍恍惚惚做了个梦,梦见以前闻家的事。”

虞沛明了。

他是闻家旁系子弟,明着说是闻守庭的堂弟,其实与他同父异母。不过母亲在他出生时就已逝世,后来他父亲嫌他不详,把他过继给了灵力薄弱,性格又扭曲古怪的胞弟。

这类家族密辛,他不愿往外讲也正常。

她不再追问此事,转而问:“那从黄粱城回来后,你可曾遇见过什么怪事?”

邪识附身,总得有什么感受吧。

闻云鹤一时犹豫,摇头。

虞沛想了想:“这事可能有些麻烦,我会尽快查清。如果想起什么事一定要与我说,千万别瞒着。”

等闻云鹤点了头,她又在房间里转了几转,这才顺着来路折返。

离开戒律堂后,她先是和烛玉说了这事。烛玉听后,临时离开了学宫,说是回千妖门一趟,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消息。虞沛则试图从赵师姐那儿套话。但赵师姐的嘴严得很,一提及与闻云鹤相关的事就转了话题。小半天下来,什么都没打听到。

回寝舍时,她恰好撞上伏诀从她的寝舍小院出来。正值烈日当空,那道身影却似孤冷游魂,打小径无声走过。

这几天他一直住在客舍养伤,虞沛偶尔会过去找他——那天听烛玉说是伏诀帮她解决乱灵后,她就去找过伏诀一趟。

依他所言,解决乱灵的法子便是将木灵修士作为承接灵力的“容器”。他那回是迫不得已,强行吸收了她的灵力,也因此才从灵力暴走中活了下来。这法子听着简单,但稍有不慎就可能爆体而亡。而另一种办法,便是将木灵息渡入她体内,再由她自己炼化为炁,覆在原有的灵息之上。说白了,就是把木灵息炼化成保护壳,以防灵息乱泄。

那之后虞沛也尝试过几回,效果的确不错。

见伏诀从她的寝舍出来,她心觉奇怪。按平常的时间她这会儿都在天录斋上课,若是要找她,去书斋不就行了,到这儿来干嘛。

她叫住他:“伏诀?”

伏诀一顿。

“虞仙长,”他神情如常道,“方才去书斋找你,没见着人,想着来寝舍碰碰运气。”

虞沛点头:“找我何事?”

“关于修炼的事。”伏诀道,“我是想问问,今日是否还要继续修炼?”

“要,下午我会来找你。”虞沛问,“还有其他事吗?”

伏诀:“今日来仅为此事。既然要修炼,那我便先走了,也好回去做个准备。”

话落,他转身便走。

虞沛在后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半晌,她忽唤道:“伏诀。”

伏诀应声转头,对上那双平淡眼眸的瞬间,他顿生出被洞穿的错觉。他竭力压抑住颤栗的冲动,平静问道:“仙长还有何事?”

“没什么。”虞沛的眼神很快温和下来,“只是想问问,你是否有意修炼?”

伏诀答得自然:“虞仙长将我从妖月楼救出,已是大恩。能为仙长分忧,自是心甘情愿。”

“我不是在说乱灵的事,而是想问眼下若有机会修行,不过法子苦了些,你愿不愿去?”

此话一出,伏诀神情怔愕。

他像是遇着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久久难以回神。

好一会儿,他才恢复往日的冷静,问道:“仙长所说……是何意?”

“就是你听见的意思。要是你想,我就帮你找好师父。但修炼起来定然要辛苦一些,所以选择权在你自己。”

伏诀久未出声。

“我……”

虞沛:“如果今日决定不了,那就改日再说。”

“不!”伏诀陡然出声,随后又陷入挣扎,最终他道,“多谢仙长好意,只不过我现下无心修炼。”

“好。”虞沛轻快应道,“那么,今日便是你自己做了决定。”

话落,她再不多言,转身回了寝舍。

回去后,她先是在房间里仔细搜寻一转,并没发现什么异样,最后她搜到了卧房里的大木柜子。

她东西少,这柜子也就闲置起来没怎么用过。

虽然落了锁,可她还是放心不下,找到钥匙拧开了锁。

“啪嗒——”锁扣松开,她取下铜锁。

她本就有些紧张,柜门打开后,有东西从中掉出的瞬间,一颗心更是高悬到了嗓子眼,手中更是化出灵刃。

她分明没往这柜子里装东西,如何会——

一只枕头从最上方掉出,刚好砸中她的脑袋。

等等。

枕头?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无数被挤压变形的绵软枕头像是终于重获自由的鸟儿,接连砸下。

直砸得她头晕目眩,两眼昏昏。

最后一只掉下,恰好落在她怀里。

绣着简单花纹的、蓬松松的、闻着还有股淡淡清香的——

枕头。

虞沛懵了。

不是!

她房里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多枕头?!

-

半个时辰了。

虞沛抱着枕头坐了足足半个时辰都没理清思路。

刚来寝舍时她特意检查过,这柜子里莫说枕头,何物都没有。

但现在她却有了满柜子的枕头。

一个比一个舒服、好看,被当作杂物似的塞在这柜子里,满满当当。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别人放错了吗?

不应该啊。

钥匙只有她手里这一把,锁也完好无损,没人能打开才对。而且也没人那么神经,把枕头寄存在她这儿吧。

那是她自己放的?

更荒谬了。

她根本不晓得这些枕头是从哪儿来的,总不能是夜里梦游打别人那儿偷过来的。

真是这样只怕她早就出名了,潜伏在学宫里的偷枕头贼什么的。

况且周围也没人说过丢了枕头——等等!

虞沛眼皮一颤,陡然想起什么。

好像……

似乎……

大概……

的确有那么一个人说过自己丢了枕头,还问过她来着。

虞沛望着满地的枕头,眼神逐渐迷离。

应该……不会吧。

她满脑子都是枕头的事,到了夜里,连安神香都忘了点。直到快子时,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阖眼不过半刻,她忽坐起了身。只是眼中无神,瞧不出任何情绪。

她抱起自个儿的枕头,趿拉着鞋便朝外走。弯弯绕绕,最后走到了一处熟悉的寝舍前。

找到了。

她慢吞吞地推开院门,往里迈了一步。

-

是夜。

更深露重,烛玉匆匆走进寝舍。

刚推开门,他便瞧见床榻上拱起一段弧度,像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

他屏住呼吸,将手搭在剑柄上。

剑未出鞘,床榻上就传来动静——

虞沛坐起了身,被子顶在头上,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床榻一角,是被她丢开的枕头。

烛玉松了口气,压回剑刃,快步上前。

他躬下了身,将手在怀里温了片刻,这才去抚她的脸。

“沛沛,你怎么来了,可是安神香不够了?”他轻声道,也没盼着能得到回应。

虞沛被他身上的寒气冻得抖了下,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抬臂环住他的腰。

烛玉顺势把她整个儿抱进怀里,坐在床沿。

寒气渐散,他身上渐渐暖和起来。虞沛心满意足地抱住,他颈上的伤还没好全,淡香溢出,她便循着淡香找去。

没多久,又嫌伤口附近的草药味太重,开始有意无意地去碰他的唇角。

烛玉一手托住她的腰身,脊背微躬。

“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沛沛,要与我说了,我才知道。”

虞沛听得懂,却没说话。

她挨近了些,轻而快地落下吻,随后又飞快退回,观察着他的反应。

烛玉被她弄得意乱,将她耳边散乱的发丝顺好了,才试探性地吻住她。

力度放得轻,猫儿舔毛那般细细地吮。

情动至极,几条黑雾似的触手从身后伸出,从手臂、从腰身,缓慢又亲昵地裹缠住她。

那些触手活像找着了足以攀附的大树,沿着躯干蜿蜒而上。随着他的呼吸越发急促,附足上的吸盘不断翕合,而后有稠重的、湿冷的气泡一样的东西从中蠕动着挤出。

腰上的附足愈缠愈紧、愈缠愈紧,像要融入她的血肉一般。

恍恍惚惚间,虞沛的意识逐渐清醒。

最先感受到的是四肢,好像被绳子捆住一般。那绳子偏还会动,摩挲间让人脊骨泛烫。

然后是嘴。

似乎被什么给咬住了,舌尖传来一阵酥麻痒意。

再是耳朵。

耳畔的低喘一声重过一声,直往心尖上钻。

最后,所有的感官渐渐回笼。

她感觉像是坐在了夏日晒过的石头上,烫得心慌,又有些硌人。

虞沛缓缓睁眼,对上一双承着金芒的竖瞳。

那眼神尖锐、直接,含着避无可避的侵略性和浓厚欲念,直勾勾地盯着她。

但也是她睁眼的瞬间,那眼眸中的春情散得干干净净,划过片刻错愕后又恢复冷静。

虞沛愣住了。

两人便这样紧贴着,姿势亲昵暧昧,却半晌没人出声儿。

良久,虞沛才带着几分怀疑开口:“……烛……玉?”

每个字都不大确定。

“……嗯。”烛玉应道。

意识到什么,虞沛不自在地拢了下腿,这细微的动作便换得他一声闷哼,箍在腰上的胳膊也倏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