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家门,顾小北的眼泪就哗哗哗地涌了出来。

他是一个乐天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心理不够强大的人。

年轻的顾小北,想过一千次顾小花老去的场景。

也许她会像其他老太太一样,坐下阳光下眯着眼睛,闲适从容,旁边他买给她的大金毛也眯着眼睛,闲适从容。

也许她会迈着小碎步,哆哆嗦嗦,怎么追也追不上活蹦乱跳的小孙子,最后呢只能住着拐杖,破口大骂,“嘿,你这个小崽子!”就像当初骂自己一个样子。

顾小北甚至还想过,将来给她找个老头子,来场轰轰烈烈的黄昏恋。

那个时候,顾小花就老了吧,她就不会每天早上晚上暴力击打自己的门,嚷嚷着,

“顾小北!太阳晒到屁股了!”

“顾小北,赖床会早死的!”

“顾小北,熬夜会短命的!”

也不会用扳手,钳子,斧头之类的拆掉自己的门锁了。

再或者,顾小花足够老当益壮,这些灾难保不准会在自己儿子身上重新上演。

小破孩甩着鼻涕哭,“爸爸,奶奶是个大灰狼。”

然后,顾小北甩过去一个嘴巴子,“你敢说我妈!小兔崽子!”

这时候,顾小花嚷嚷,“我看看哪个兔崽子打我大孙子的!”

连孩子她妈也凑热闹,“妈,你儿子揍我儿子,您看这事怎么办?”

……

想过好多,好多,每一个结局都是幸福的模样。

她该有幸福的结局啊!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慢慢忘了自己,忘了他是顾小北,忘了他是她的儿子。

时间像个橡皮擦,慢慢地会把她脑海里的东西,一一擦去,直到自己完完全全成为一个陌生的人。

陌生的人。

顾小北肩膀耸动,不敢哭出声来,也不敢回头,因为阳台上一定有个熟悉的身影,一眼不眨地盯着自己。

只能加快了步子,尽快远离她的视野。

又一次不自觉地在她的楼下停留,窗口是暗的,她睡了吗?

糖糖,在你心灵深处不为人知的地方,守护的是甜蜜还是忧伤?

你温暖的笑里为什么总是有一种潮水的味道。

涩涩的味道。

我愿意用所有的信仰,换你一个最清澈的笑容。

糖糖,我还是会爱着你。

顾小北在田糖的楼下站了好久,在那段时间里,他的心明了又暗,暗了又明。

他还不想回家,一个人悠悠****,走了好远。

顾小北在一家夜市摊前停下脚步,夜市还很热闹,烧烤炉子上冒着青烟,三五成群的顾客,划拳喝酒。

顾小北也坐了下来,从来就是三杯倒的他,竟然喝了三瓶。

起来的时候,感觉头重脚轻,整个世界都颠倒了,步子虚化,脑子却很清醒,他记得自己很难过,记得自己很爱田糖,记得自己很爱小花妈。

回家,太晚了,小花妈会骂自己的。

顾小北拖着重重的身体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跌跌撞撞,趔趔趄趄。

在拐进一个小巷子的时候,顾小北听到一声女孩子的低叫声。

迷蒙着双眼,左看又看,视野在晃动,有

点晕,然后有三个人的影子出现在顾小北的视线里。

两个醉汉,和一个瘦弱的姑娘。

醉汉在调戏那个女孩,女孩双手抱臂,连连后退,哪里能逃得脱两个醉汉的拉扯。

“我草你大爷的!”顾小北冲了上去,把女孩护在身后,使劲推开醉汉。

两个男人一看被人坏了好事,挥着拳头,愤怒地开始撕扯顾小北。

顾小北是个大块头,用力一推,其中一个男人就蹲在地上,嗷嗷直叫。

另一个男人一看,顿时就被激怒了,嗖地抽出一个明晃晃的东西,是匕首。

“嘶”顾小北的胳膊瞬间被刺破一道口子,鲜血立马涌了出来。疼痛唤醒了顾小北的力量,他大吼一声,猛地一推,又准备刺过来的男人,一下被推到一米开外的花坛沿上。

只见那人,挣扎几下,就一动不动了,一滩血迹慢慢地从他的身下溢出,朝顾小北的方向浸过来。

顾小北看见鲜血完全蒙了,怔怔地站着,瞪大眼睛,大口大口喘着气。

蹲在地上的男人见状,发了疯似的朝顾小北冲过来,顾小北躲闪不及,脑门被重重一击,他想喊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脑袋嗡嗡作响,身体越重。

昏黄的视野变成了污红色,那女孩的身影一点一点映在顾小北眼睛里,从头顶,到脚尖,顾小北的嘴一张一合,用力地吐出“快跑”两个字。

完全呆住了的女孩才恢复了意识,流着眼泪撒腿就跑。

顾小北用力睁大眼睛,看那个女孩的背影越来越远,鹅黄色的外套,像一只奔跑的柠檬。

他想一直睁着眼睛,他知道不能闭眼,他甚至还尝试着用一只手摩挲着去摸口袋里的手机,可是眼皮越来越重……

他支持不住了。

“顾小北!你再回来这么晚老娘打断你的腿!”顾小花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还有阳台上,那个永远都在凝望自己的影子,她在冲他笑,冲他招手。

还有糖糖紧紧握着他的手,说,“不要怕,我在。”

一行眼泪流顺着太阳穴,滴在干涸的路面上,顾小北的视线开始一片黑暗。

他闭上了眼睛。

白月的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怎么的,今天晚上一直心不在焉。

看看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这是韩阳第几个通宵了,她也不知道。

下午的时候,韩阳的办公室里又传来一阵争吵声,还是城市之光的事情,甲方很看中他们的设计方案,只是要求改动一点,从大声的争吵声中,白月听到,韩阳的意思是坚决不改,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最后不欢而散,甲方代表红着脸,气呼呼地走了,并且扬言,如果不该就换别家的方案。

他已经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四个多小时了。

九点钟的时候,他用电话让白月先回家,白月也不知道是放不下城市之光,还是放不下韩阳,他从来不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尤其是工作上的事情,他总是把各方面都考虑得当,尽量避免冲突,力求完美。

竟然为了这个项目,几番不顾风度的大发雷霆,这还是那个她认识的,不管遇见什么事情都镇定自若的韩阳吗?

并且,今天薛星也没有来接她下班,电话又一直没人接听,打给顾小北,结果也是一样

白月的心里乱糟糟的,总是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给家人打了电话,说自己加班,让他们不要担心。

韩阳办公室的门关着,玻璃隔断上的百叶也拉着,没有一点动静。

白月支着脑袋,盯着电脑屏幕发呆。

一阵电话,让白月惊了一下,心脏突突突直跳。

“喂。”有种不好的预感。

“月月,”田糖只喊了一声就泣不成声了。

“糖糖,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好吗?别哭。”白月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听筒那边一直是哭声。

“糖糖,不哭不哭,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电话那边没有了声音。

“糖糖,你说话啊,不要吓我啊!”白月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糖糖,你在听吗?你和我说句话啊。”

“月月,我妈出事了。”田糖终于开口了,“我妈要走了。”

白月的心,像是沉进了大海,除了巨大的压力,寂静无声。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糖糖,这个消息让她无所适从。

“我在医院,我没事,只是好想哭。”

“糖糖,你等我。”白月放下电话,韩阳办公室看了一眼,依旧没有动静。

在医院手术室的外面,白月见到了田糖,田叔叔,还有田叔叔旁边的宋阿姨,还有薛星。

田糖已近止住了哭,他靠在墙上,瘦瘦的身体,像被抽走了灵魂。

白月把目光投向了薛星,薛星摇了摇头。

薛星的情况不比田糖好到哪里去,他没有告诉她们,在另一间重症监护室里,顾小北还没有醒过来。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宋阿姨搀扶着田叔叔迎了上去。

他们说了好多,田糖的耳朵里只听见了“死者”两个字,她的妈妈,被称为死者。

田糖没有流泪,只是把头深深地埋进了白月的肩膀上。

李阿姨生前开始吃斋念佛,所以,葬礼办得很简单,前来悼念的都是至亲的人。

田糖捧着妈妈的照片,面无表情,也没有泪水,照片里的人温婉地笑着,一脸安详。

白月鼻子一酸,背过身子,薛星轻轻抓住了她的肩膀。

田叔叔微微颤抖,克制了几次,眼泪还是簌簌地往下掉,就连宋阿姨,也红了眼眶。

白月发现,风度翩翩的田叔叔也已经尽是老态了,上了年纪的人流眼泪特别让人心酸。

然而,那个流不出眼泪的人,她呢?她的悲痛应该更多吧。

白月走到糖糖身边,把她拥入怀中,“想哭就哭出来吧。”她说。

田糖只是嘴角微微一勾,轻轻摇了摇头。

宋阿姨搀扶着田叔叔来到田糖身边,他伸手,抚摸了一下女儿的脸,转身对白月说,“我到底是错了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田叔叔又一次老泪纵横。

白月不知道田叔叔为什么要说这样的一句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毕竟这个世界上的对与错,是与非,又有一个人能看得懂,说的清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