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第一时间向张志强报告了我的行踪。所以当我们抵达振德大厦的时候,后者早已在办公室里等待着。他的神情看起来焦急而又忧虑,而我那狼狈的尊容令其更甚。

“昨晚喝多了,自己摔了一跤。”为了省些口舌,我抢先一步把在车上想好的说辞抛了出来。

“真的是这样吗?”张志强还是充满疑虑的样子。

我“呵”地轻笑了一声:“你以为是怎样?”

“从昨晚开始,我就失去了和你的联络。我甚至去你家里找了——可你没有回家。”张志强郑重地说道,“所以我担心你发生了什么意外。”

“不至于,只是喝多了而已。”我把自己扔到沙发上,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我心中有一点感动,因为我看出对方关切的表情并非伪装出来的。

张志强见我如此,便不再纠缠这个话题,毕竟他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那就说正事吧。你查出什么结果了吗?”

我也收起了笑容,沉吟着说道:“那起案子——确实有疑点。”

张志强释然地叹息一声,看得出来,他对我态度的转变一直非常期待。

不过我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完——

“真实的案情,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

张志强立刻蹙起眉头:“怎么讲?”

“孟婷婷那里确实隐藏着很多秘密。不过,她可能只是一个知情者,而并非主谋策划者。”

“为什么?”

我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个事情。如果我说因为我看到孟婷婷哭泣着用茶杯砸向唐少铭的照片,所以我就认为她也是个受害者,张志强肯定是不会接受的。

就像别人无法理解“唐少鼎不可能杀死唐少铭”这条理由一样,张志强也无法理解我对孟婷婷的一颦一笑有多么敏感。

所以我只能含糊地说道:“我只是有这种感觉。真正的主谋很可能是唐少铭。”

“唐少铭?”张志强摇着头,“你这是什么意思?唐少铭已经死了!”

我没有办法在这个问题上和他争辩,因为我知道争辩的结果还是会回到先前那个尚未解决的悖论中。但我在犹豫是否要将法医收受孟婷婷贿赂的事情告诉张志强。

孟婷婷在给我银行凭单的时候,特意在背面留下了张志强的电话号码,这是什么用意?她是否希望我把这个情况透露给对方?

这么猜测也是有可能的。因为孟婷婷已经知道张志强正在对自己进行调查,为了洗脱杀夫嫌疑,她也许会抛出一些指向真相的线索。

但她并不完全信任张志强,她怕真相仍然会牵连到自己。所以她把凭单交给了我,因为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全心全意地保护她,不管她做了什么,我都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里稍稍暖和了一些。同时我决定先不说出凭单的事情,因为我还没看清事情的全貌,我无法估计凭单的事情揭露之后会对孟婷婷造成怎样的后果。

所以现在我只能独自去承担这件事情,无论如何,我不可辜负孟婷婷对我的信任。

我用手揉了揉发涨的脑袋,又陷入那个悖论的破解中。可那是一个怪圈,我根本找不到突围的方向。

张志强看着我有些着急,突然提高声调问道:“周警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我无奈地苦笑着,这个老头可不是个容易应付的角色,我必须编一套说辞先把他稳住才行。

忽然有人在室外敲门,算是在彷徨之际帮我解了围。

“进来。”张志强的注意力暂时被分散。

年轻的司机推开门:“张总,兴达银行的刘经理来找您,他正在会客室等待。”看来这小伙子同时也兼任了张志强的私人秘书。

“兴达银行?”张志强有些奇怪,“他来干什么?唐氏集团跟他们从来没有业务往来。”

可小伙子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我和张志强同时紧张起来。

“刘经理说,他有重要的事情找您,这件事和唐兆阳先生的遗产分配有关。”

张志强和我对了个眼神。不需要多说什么,我们几乎同时起身向着隔壁的会客室快步走去。

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坐在室内,见到我们进来,他立刻站起身,脸上挂满标准的职业笑容。显然这就是兴达银行的刘经理了。

小伙子给双方互做介绍之后,便知趣地退到了屋外。刘经理抢上前握住张志强的手:“张总,您好!”

张志强客气地指着座椅:“坐下说吧。”

“不,不用坐了。”刘经理直接说道,“请问您现在是否正在处理唐兆阳先生留下的遗产,而这笔遗产有一部分本来应该是属于唐少铭先生的?”

“是的。”张志强一边回答上下打量着对方。

刘经理微微一笑:“那就对了。去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鄙行受到客人委托,保管着唐少铭先生签署的一份文件。今天我的客人通知我,需要立刻将这份文件转交给张志强先生。”

说话间,刘经理打开了随身携带的一个密码包,然后从中取出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函交到了张志强手中。张志强将那封信函打开,站在原地阅读上面的内容。片刻之后,他向我这边看了一眼,脸上的神色非常凝重。

我把脑袋凑了过来,却见那信函上写着:

继承权指定文书

本人唐少铭(中华人民共和国身份证号××××××××××××××),现指定韩国籍公民金荣权(韩国身份证号×××××××××××××××)为本人的合法继承人。即本人死后,名下的所有财产将由金荣权获得。金荣权将在恰当的时候抵达中国龙州,凭本人亲笔书写的继承权指定文书副本来领取本人遗产。

本文书一式两份,正本交张志强先生,副本在韩国籍公民金荣权手中。在正副本文书核对无误的情况下,本文书即刻生效,请财产保管者按照此文书处理本人所遗的全部财产。

本人签字:唐少铭(签名)

2008年12月20日

“韩国籍公民金荣权?这个人是谁?”我愕然张大了嘴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得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张志强的眉头紧紧皱成了两个疙瘩,“这个唐少铭,他到底搞的什么鬼名堂?”

刘经理此刻又上前彬彬有礼地说道:“张总,您已经收看了文件。如果没有问题的话,请您在接收函上签个字吧。”说话的同时,他递过了一份打印好的接收函。

张志强没有急着签字,他问对方:“是谁让你把文件送来的?”

“委托我们的客人,就是文件中提到的韩国公民金荣权。”刘经理回答说,“不过他的中文说得非常好,我想他应该是个韩籍华人。”

“他现在人在哪里?”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刘经理摊了摊手,“事实上我也只是在接收这份文件的时候和这人见过一面。今天他通过银行服务电话和鄙行联系,让我们将文件送达给张先生。这个人现在是在中国还是韩国都不一定。”

张志强转头看向我:“有没有办法查到这个人?”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自己都有些底气不足。

我苦笑着摇头:“韩国公民,你让我怎么查?除非能动用国际刑警。”

张志强也摇摇头,知道这的确是强人所难。而一个无法追查的韩国公民,这恐怕也是文件制定者的刻意安排吧。

无奈之下,张志强只好先在接收函上签了字,同时留下了刘经理的手机号码,以备随时联络。

刘经理完成任务后即离开,我和张志强重回到办公室。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俩分坐一边,各自陷入了沉思。

良久之后,我开口问道:“那确实是唐少铭的笔迹吗?”

“这绝对不会错的,对他的笔迹我太熟悉了。”张志强点着头,他那确信的表情在告诉我,这根本就不能算是个问题。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悠悠地说道,“那我们就要认真考虑一下唐少铭的生死了。”

张志强沉默不语,但我相信他是个明白人,有些事情不需要我点得太透。

唐少铭刚刚年过三十,年富力强,无病无恙,正常情况下这样的人绝不会立一份文件来特意确定自己的遗产归属。

可偏偏这份文件的订立又显得如此及时:文件立于二〇〇八年十二月二十日,而十二月二十五日唐少铭便死于紫檀山庄的贵宾楼中。这根本就如算计好的一样!

傻子也会想到,这两件事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耐人寻味的联系!

文件摊放在办公桌上,张志强已经凝视了良久,此刻他轻轻地用手指敲击着纸页:“如果这份文件生效,再结合法院的判决和唐兆阳的遗嘱,那么唐家所有的财产都会归这个韩国人金荣权所有。”

“是的,这就是唐少铭安排好的局面。”我对张志强说道,“现在你该相信,孟婷婷绝不是这起案件的主谋,因为她并不能从中获得任何的利益。”

说到这里,我的心中忽然一动:难怪孟婷婷会用茶杯砸向相框!我现在完全理解了她的那声歇斯底里的哭喊。

“你们全都不信任我!”

她觉得唐少铭不信任自己,因为后者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那个韩国人!而这些财产本来都应该归属在她的名下!

是了,是了!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把银行凭单的线索透露给我,她是在向那个男人示威呢?还是看清了对方的面目,从而在我和他两段感情间又出现了新的摇摆?

在我胡思乱想的当儿,张志强则继续整理自己的思路,完了之后他又说道:“好吧。现在我们假定唐少铭没死,而且这一切都是他的阴谋——让我们顺着这个思路把事情的前后过程捋一捋。首先是唐兆阳制定了限制兄弟争斗的遗嘱,按照遗嘱内容,唐氏兄弟将平分家族财产,这让唐少铭无法接受。于是他设计了陷害唐少鼎的陷阱,当法院判决唐少鼎有罪之后,唐少鼎就失去了财产的继承权。而唐少铭则通过假死的方式在某个地方藏匿了起来。此时虽然唐兆阳所有的遗产都归到了他的名下,但他因为已经是个‘死人’,所以无法出面领取这些财产。根据唐兆阳的遗嘱,这些财产将由唐少铭的继承人获得。于是他不得不提前给自己指定一个继承人,以代替自己获得这笔遗产。很显然,他和这个被指定者之间会达成某种协议。为了防止有人顺着被指定者这条线索追查过来,唐少铭挖空心思选择了一个韩国人来担当这个角色,目的就是要阻止怀疑者对这件事情的追查。唐少铭肯定有充分把握控制这个韩国人,据我猜测,指定文书的副本此刻根本就不在这个韩国人的手中,唐少铭应该就是通过控制这份文书来控制这个韩国人的吧。”

“其实还要更简单一些,我指的是唐少铭对那个所谓韩国人的控制。”我此刻插话道,“因为我们没有办法去调查这个韩国人,所以这个人的姓名、身份等等其实都是无意义的。唐少铭到时候可以随意找个人,伪造一套身份证明,然后拿着文书副本来领取财产就可以了。”

张志强想了片刻,却摇了摇头:“如果这个人在领取财产之后把唐少铭撇开,那他该怎么办?”

我略一思索后说道:“也有办法……比如唐少铭可以保留韩国人伪造身份的证据,如果对方爽约,他抛出证据后,韩国人便会一无所获。”

“那唐少铭自己岂不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张志强无法认同我的说法,而且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些难解之处,“我们刚才的思路中,还有一个非常不合理的地方。”

“什么?”

“你说孟婷婷在这件事情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我斟酌了一下说道:“知情者。”其实说“同谋者”会更准确一些,但我不想把这样的帽子扣在婷婷头上。

“既然这样,唐少铭为什么还要找一个外人来作为自己的继承人?孟婷婷已经可以帮他去领取唐兆阳的所有遗产了。”

“他不信任孟婷婷。毕竟牵涉到数以百亿计的财产。”孟婷婷悲伤哭泣的样子又浮现在我眼前,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思绪不去想感情方面的事情,因为现在的讨论正到关键的时刻。

“那他凭什么会信任那个韩国人呢?你也知道孟婷婷对唐少铭是怎样的情感,对唐少铭来说,还有谁比孟婷婷更让他放心?”

我被问住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像孟婷婷一样对唐少铭迷恋且又忠心?如果唐少铭对她都不信任,那他又凭什么对那个名叫金荣权的韩国人如此放心?

“除非那个韩国人就是……”张志强心中显然已经有了新的思路,但他却不立刻说出来,而是用提示般的目光和语气诱导着我。

“唐少铭。”我如醍醐灌顶般大喊出来,“那个韩国人是唐少铭!”

在这个世界上,能百分之百信任的那个人,只有你自己!所以唐少铭给自己换了个身份,他变成了韩国人金荣权,他要把所有的财产掌握在自己手中!

唐少铭在离开龙州后,第一站就去了韩国。以他的财力和智力,搞到一个韩国国籍并非难事。

不过我仍有一点小小的疑问。

“可他最终怎么来领财产呢?”我问张志强,“只要他敢出现,难道你会不认识他吗?”

张志强已经提前想好了答案:“既然他变换了身份,那么容貌当然也会改变。韩国的整容技术全球领先,可以轻易地把他改造成另外一个人的样子。在这样一个变幻莫测的社会中,唯一能够表明财产继承者身份的就是那张文书副本,毕竟笔迹再怎么模仿,也能够鉴出真伪,而这副本唐少铭随时都可以写出来,所以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中。”

“再怎么整容也不能脱离原先的轮廓吧?不过——”我沉思着说道,“如果我是唐少铭,我一定会等到唐少鼎被执行死刑之后才出现。到时候即使有人怀疑,也没有证据去确定我的身份了。”

张志强明白我的意思:既然唐少铭改变了自己的容貌,那只有做DNA鉴定才可以确定他的身份。如果小唐被执行死刑,尸体火化之后,DNA鉴定也失去了比对的材料。到时候即使有人觉得金荣权和唐少铭容貌相像,也没有办法去证明这两人间的关系了。

“这样讲下来的话,倒是能解释很多事情。而且——”张志强看着我说,“我们还可以到兴达银行去求证一下我们的思路。”

事不宜迟,我们俩立刻出发,半小时后我们出现在兴达银行的会客室内。对兴达这样的小银行来说,能和唐氏财团的首脑人物有所结交自然求之不得,所以刚才那个刘经理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当张志强提出要调阅与金荣权有关的监控录像时,他也立刻应承了下来。

没过多久,我们就看到了相关的监控资料。这段录像拍摄于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二日,那个自称金荣权的人正是这天来到兴达银行办理文件的寄存手续的。

从录像上看来,金荣权个儿头在一米七五左右,中等身材,只是容貌看不太清楚,因为他戴了一副大大的墨镜,同时衣领也竖得很高,这样他的大半个脸庞都被遮住了,只能依稀看个大概的轮廓。

不过我和张志强很快便取得了共识:这个自称金荣权的人就是唐少铭。不仅因为他的形体轮廓和唐少铭相仿,更重要的是,此人走路的仪态、言行间的气质都与唐少铭毫无二致,而那种高贵、雍容、骄傲的感觉又是唐少铭所独有的,至少我在其他人身上从未见到过。

这样我们此前的猜测便得到了非常重要的印证。

“肯定是他。”张志强进一步补充说,“他连装扮都没有改变。那天我们进入一〇二房间的时候,唐少铭坐在窗口,也是戴了一副大大的墨镜,并且穿了同样一件高领外套。”

我便问对方:“那当时你看清他的脸了吗?他的容貌有没有变化?”

张志强皱眉回忆了一会儿,摇头道:“唐少铭几乎在见面的同时就赶我们出去,所以我们在房间里待的时间很短——他的容貌有没有变化,我还真是没有仔细观察。”

我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片刻之后我深吸一口气说道:“看来我们得到案发现场走一趟了,已经是时候去解开那个悖论了。”

张志强看着我问:“什么悖论?”

“唐少铭生死的悖论。”我一边说,一边迈步向银行外走去。张志强也有所会意,立刻紧紧地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