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ICU病房中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对医生良心最大的考验不是面对疾病时的束手无策,而是眼睁睁地看着还有希望的患者因为没钱而放弃治疗。生存还是死亡?这或许永远是ICU患者和家属最纠结的问题。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怎样来到这个世界,也无法选择自己怎样离开这个世界。
12床汤苗苗是一个刚满七岁的小姑娘,来自阜江周边的农村,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圆乎乎的小脸,长得非常可爱。两年前汤苗苗被查出患上中晚期尿毒症,这两年来,她一直在医院的肾内科接受治疗,每周两三次的透析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欠下一大笔债务。
汤苗苗被确诊为尿毒症后,她的父母在亲戚的建议下,马上要了二胎。尿毒症最好的治疗方法就是肾移植。可是,汤苗苗的血型偏偏又是非常罕见的RH阴性血,俗称熊猫血。这就意味着,她可能永远都等不到合适的肾源。一个多月前,不知是再也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经济压力,还是彻底丧失了希望,她的父母开始停止带女儿到医院做透析。
当汤苗苗被送到ICU时,已经发生了严重的肺部感染和心力衰竭。隔着氧气面罩,梁筱晞能清楚地听见她艰难的呼吸声。第三天早上,孩子的父母找到梁筱晞,告诉她要带孩子出院,不想治了。
“你们现在带她回去,她很快就会不行的!”梁筱晞的声音有点儿激动。
“我知道,但她现在这个样子也好不了了,住在这里大把地砸钱只能再多活几天。我们实在没钱了,这两年家里都被她的病掏空了。”孩子父亲的语气很平静,看样子,他早就做好失去女儿的准备了。
“我们还有个小儿子,不能不顾及以后的生活。”孩子的母亲泣不成声,如果一个月前,他们没有放弃治疗,通过血液透析再维持女儿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的生命,也是完全有可能的,不过出于种种因素,他们最终还是放弃了。
汤苗苗被推出ICU的时候,梁筱晞的情绪有些失控,她转过身偷偷抹着眼泪,却被陈永不巧撞见。汤苗苗出院后的一整天,梁筱晞都面色抑郁,没精打采地在工作。下班之后,她被叫到主任办公室。
“你同情病人我能理解,但不要把情绪带到工作中。”随着一段时间的观察接触,陈永发现梁筱晞身上有不少优点,工作认真、专业扎实、勤奋上进……可就是同情心太泛滥,作为一个要时刻面临生死的ICU医生,过于同情怜悯患者不见得是好事。在英国时,他有个女同事,就因为无法面对一个又一个病人痛苦地死去,最后患了抑郁症,不得不改行换业。
“下次不会了。”梁筱晞不禁冷笑,像陈永这样铁石心肠的人,怎么可能理解自己的感受?
陈永本是善意相劝,却被好心当成驴肝肺,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邹丰年的先心病免费治疗已经申请下来了。”
“真的吗?”梁筱晞的眼里瞬间有了神采,脸变得比川剧杂技里的演员还快。
“邹丰年的情况非常符合我们医院先心病儿童免费救治的标准,听说审批的过程很顺利,医院下周就准备为他手术。”南津医院先天性心脏病免费救治活动主要针对14岁以下的贫困患儿,从年初开始实行,计划进行两年,邹丰年很凑巧地赶上了。
“太好了,朱亭亭还组织我们这届毕业生为他们捐款呢,现在手术费用解决了,他们可以拿这笔钱回去好好生活。”来这儿之前,爷孙两人唯一的经济来源就是房子后院的那块菜地和老人养的几只鸡鸭下的蛋。
“听说这段时间你一直在照料他们的饮食起居,上次是我错怪你了。”陈永诚恳地说。
“哦,没关系……”梁筱晞一时还不太适应陈主任态度和蔼地跟自己说话。
“主要是扣了奖金之后导致你的生活质量下降,让我有些过意不去,”陈永边说边站起身来脱下白大褂,披上外套,“走吧,今晚我请你吃饭。”
“你请我吃饭?”
“嗯,算是还我欠你的。”
“那……地方能不能让我自己挑?”梁筱晞厚着脸皮问道。
“看来你最近确实伙食太差,还没到饭店呢,就快口角流涎了,”陈永爽快地答应道,“说吧,想吃什么?”
“荷叶糍粑、白灼芦笋、干锅茶树菇和豆豉剁椒芋头……最好再来一碗南瓜粥、两块宫廷豆腐。”梁筱晞不假思索地报出一长串菜名。
陈永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在饭店当过报菜员吧?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这么多菜。”
“没有,只是我爱吃的东西就记得比较牢而已。”梁筱晞不好意思地笑了。
“豆豉剁椒鱼头还是……芋头?”
“芋头,四声。”
“怎么全是素菜,你不是想替我省钱吧?”
“放心吧,我怎么也得把您扣我的这个月奖金吃回来啊。这几道都是他家的招牌菜,不比荤菜便宜。”
“哪一家?”陈永暗忖,今天竟跟“出血”较上劲了,下午刚抢救了一个脑出血,一个胃出血,现在又要抢救荷包出血。
“凤凰斋,阜江市最有名的素菜馆,您不会没听过吧?”
“没想到你宰起人来这么狠,就不懂得细水长流吗,本来我还打算请你多吃几顿呢。”
“您早说啊,那就把白灼芦笋换成水煮烟笋好了。”
“有什么区别吗?”陈永一头雾水地问道。
“当然有了,冬天芦笋贵,烟笋一般是干菜,比芦笋便宜啊。”
“可光吃素很容易饿吧?”
“怕饿可以多吃点啊,您不是说连WHO都提倡素食,素食比肉食更有利于健康吗?”
“好吧,我这就叫作茧自缚。”陈永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跟梁筱晞一起走出办公室。
两天后,邹丰年顺利入住儿科病房,等待下周做心脏手术。梁筱晞看见他穿上一身干净的蓝纹病号服时兴奋地喊着“穿新衣服了,穿新衣服了”,感到无比心酸。
本应充满快乐的年纪,却身患重病。不过,邹丰年比汤苗苗更幸运,至少他还有治愈的希望,梁筱晞忘不了汤苗苗瞪着惊恐的大眼睛被推出ICU的那一幕。
(2)
邹丰年的手术很成功,术后恢复得也比较好,又留院观察了一段时间,元旦前,爷孙俩就高高兴兴地准备回家过节了。梁筱晞把他们送到汽车站,临走时,邹丰年的爷爷含着眼泪,充满感激地对梁筱晞说:“姑娘,谢谢!你就是孩子的救命恩人,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
“多保重!”梁筱晞笑着朝他们挥挥手,望着客车缓缓驶离停车场,那年护城河边的老人和狗,终于可以让她释然了,“其实,我更应该谢谢你们。”
周五晚上九点多钟,梁筱晞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家门,累得没力气去洗漱刷牙,栽在**倒头大睡。在梦里,一个病人又死而复活,家属哭天抢地拽着轮床不让推进停尸房。这时,一个电话打断了她的噩梦。
“喂……”梁筱晞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摸到手机按下接听键,又把自己扔回**。
“筱晞,明天十一点,中盛广场南面的Napoli意大利餐厅,陪我相亲。”
“陪你相亲?”梁筱晞闭着眼睛,梦游似的重复着朱亭亭的话。
“其实也不是真要你陪啦,你的主要任务就是坐在远处帮我把把关,当我需要你的时候,及时出现帮我救场。你是不是睡迷糊了?记住了啊,中午十一点,Napoli餐厅。”
“Napoli?那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餐厅?你是要去见土豪吗?”梁筱晞的眼睛突然亮了,一扫刚睡醒时的神志不清,“我的餐费是不是给报销啊?”
“没问题,全算我账上。”
“那我想吃松露蒸蛋和帕玛森乳酪蛋糕!”梁筱晞咽了咽口水。
“你这个吃货!到时候别光顾着吃,忘了正经事儿。”
“不会的,本姑娘最擅长一心二用了。”
九点钟,梁筱晞的闹钟响了。起床之后她翻箱倒柜地找衣服,自从进ICU上班后,她把自己的高跟鞋、连衣裙、礼服套装等一系列弯不下腰、伸不开胳膊、活动时碍手碍脚的衣服鞋子全都收拾起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年四季的登山服、运动衣、跑步鞋。
可今天要去的地方是Napoli,那么高级的西餐厅,穿运动服似乎不太合适。Napoli是阜江市很有名的一家意大利餐厅,老板和厨师都是意大利人,餐厅里面环境优雅、菜色丰富、味道正宗,只是价格偏高,人均消费最低也要三四百块。
朱亭亭提前到了几分钟,刚过十一点的时候,一个身材不高、头发稀疏、挺着啤酒肚的男人急匆匆地跑过来,露出一口参差不齐、尖利歪斜的鬼齿:“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晚了。”
待他稳稳当当地坐下来,看清朱亭亭的样子之后,眼中倏地闪现出失望的神色。而朱亭亭除了失望,还有震惊。
眼前的这位吴先生,正是两个月前陪女友到产科来打胎的渣男。那天下午,朱亭亭刚从产房走出来,就看见走廊里的一男一女在激烈争执:“提醒你多少次了,事后要吃药、吃药、吃药!你什么时候能长记性,是不是脑袋被锈蚀了?”
“怎么每次出了事你都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那天我都告诉你是危险期了,你还是不管不顾一意孤行!”吴渣男的女友情绪很激动。
“什么叫我一意孤行,这不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吗?是你自己不爱惜身体,不记得吃药,最后遭罪的也是你自己!”
到了这个时候,男友还寸步不让地跟女孩争论谁对谁错,让女孩感到很伤心,蹲在地上抽泣起来。
“你能不能别在外面丢人现眼,要闹回家闹去,这里人来人往的,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吴渣男不依不饶,满腔愤怒地说。
“要脸你就赶紧滚!分手!”女孩站起来大吼道。
这时,产科的护士长走过来劝说他们快点离开,不要影响其他患者。吴渣男气急败坏地瞪了女孩一眼,扔给她一沓钱,狠心走了。朱亭亭站在离他们两米远的地方看得一清二楚。别说那天吴渣男光顾着跟女友吵架,根本没注意到站在旁边的朱亭亭,退一步说就算他看见朱亭亭,估计也认不出她来了。那天亭亭没戴隐形,鼻梁上架着厚重的黑框眼镜,脸上还戴着一副大口罩,跟今天的装扮相差太大。
吴先生抓起菜单,既然眼前的女孩并不秀色可餐,他只好点餐了:“奶油培根意面,菲力牛排、五分,鱼籽蒸蛋……”
吴先生一口气点了四五个菜,才想起来问朱亭亭:“你想吃什么?”
朱亭亭翻了翻菜单,又加了一份伏特加酱汁笔管面和一份巧克力华夫饼。
吴先生放下菜单之后,就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挺羡慕医生的,从小到大我最喜欢的职业就是医生,可惜考大学的时候分数不够。所以听阿姨说你是医生时,我就当机立断决定见面,即便不能成为男女关系,还可以成为朋友,是吧?”
朱亭亭心里明白,他想跟自己成为朋友,无非是为了以后看病方便罢了:“是啊,反正我朋友圈里好几百号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尤其是当了医生之后,叫不上来名字的有一大把,我都不知道这么多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吴先生尴尬地笑了笑,一口牙齿凌乱不堪:“都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交些朋友总没坏处吧。”
两人说话间,点的菜一道道上来了,吴先生开始切自己的五分熟牛排。
看着吴先生将带着血丝的牛排放到嘴里,朱亭亭缓缓开口道:“我那年在消化科实习的时候,有个女的因为腹泻、腹痛来做检查,结果被确诊为牛带绦虫病。吃药之后排出一条三米多长的牛带绦虫,她就经常吃半生不熟的牛排。”
吴先生听罢,手上的动作瞬间僵住:“你早说啊,我就不点牛排了。”
他把才吃了两块的牛排推到一边,吃起了培根意面,等他叉起一坨面条放到嘴里,只听朱亭亭说道:“还有一个患者得了蛔虫病,我们从他腹部取出来一大团乳白色细长的蛔虫,有上百条,像面条似的。”
“太恶心了,你说得我都吃不下去了。”吴先生眼前那盘奶油培根意面也是乳白色的,在盘子中间堆成一团。
菲力牛排和培根意面都没法再吃,吴先生只好把鱼籽蒸蛋拽过来,刚舀一勺,朱亭亭又说:“看到你这碗蒸蛋上面的鱼籽,我就想起有个爱吃生肉生鱼片的患者,长了满脑袋寄生虫虫卵,密密麻麻的,和这鱼籽的大小、形状一模一样,估计口感也差不了多少。”
吴先生顿时感到喉咙发堵,胃里有酸水向上翻腾,他庆幸自己没吃几口东西,不然肯定要吐出来了。他悻悻地放下刀叉,喝了一口咖啡:“忘记问了,朱小姐是医院哪科的?”
“产科。”
“哦,产科不错,天天迎接新生儿,心情也能保持健康愉快,不像肿瘤急诊ICU那些地方,每天都要面对将死的病人。”
“那你可说错了,我们产科才是医院死人最多的地方。两个月前,有个女孩过来堕胎,她之前已经流产过三次了,多次刮宫让她的子宫壁变得很薄,再次堕胎很可能会导致终身不孕。她的男友可真浑蛋,出了事情连个影子都不见,这么不负责任的男人谁遇到谁倒霉。”朱亭亭含沙射影骂的正是吴先生。
“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来公司还有点儿事,先走一步。”吴先生扔下自己那份餐费,仓皇而逃。
梁筱晞坐在隔了两个位置的斜后方,眼见两人从聊得火热到相亲男脸色骤变急匆匆地离开。
“什么情况啊,刚才不是聊得挺好的吗?”梁筱晞看着相亲男压根儿没怎么动的几盘菜,猜想肯定是朱亭亭又把事情搞砸了。
朱亭亭把整件事情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告诉梁筱晞。
梁筱晞捧腹大笑:“你未免太恶心了吧,不学医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些?”
“哼,他要是不走,我还有更恶心的等着他,”朱亭亭愤愤地叉了一块巧克力华夫饼,“怎么渣男都让我给碰上了?”
“别泄气,好事总是多磨。一会儿我请你去对面看电影,帮你尽快扫除相亲阴霾。”
朱亭亭没精打采地点点头:“终于明白什么叫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了。”
今天出门前,她特意查了这个月的星座运势,上面说双子座在新月之后能遇到一位跟自己携手走向婚姻殿堂的人,想不到满怀希望的结果竟是这样。
(3)
因为全院的职工太多,每年医院的元旦联欢都由各个科室自行组织。今年ICU的元旦聚餐定在盛世园林酒店,这是一家集KTV和餐厅于一体的餐饮娱乐场所。
盛世园林酒店靠近黄河路商业区一隅,闹中取静。酒店共16层,拥有十几间多功能宴会厅和两间大型宴会餐厅。除此之外,还设有室内外游泳池、网球场、健身房、美容保健中心等多种娱乐项目。
科里在酒店包了一间小型宴会厅,除了吃饭外,还可以唱歌表演。宴会厅前面有一个小型舞台,舞台上摆着各种乐器和立体麦克风,台下有可以点歌的触屏一体机。
两个五音不全的男同事上台唱了几首歌,发现下面的人只顾着喝酒聊天,没几个捧场的,顿时感觉唱得索然无味。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女同志上去唱一个,别不好意思!”
这话像是戳中了大家的兴奋神经,男大夫们七嘴八舌地嚷嚷道:“对!一人唱两首,不然今晚不让回家!”
ICU只有三个女大夫,还有一个在医院值夜班。剩下梁筱晞和姚静两人互望着彼此,一脸受惊的表情。
“今天是元旦联欢,不管怎么样你俩也得代表女同志表演几个节目啊。”男大夫们起着哄,还有几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打算霸王硬上弓。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唱歌跑调,可别为难我了。”姚静连连摆手道。
“代表什么呀?ICU一共才仨女的。”梁筱晞坐在椅子上纹丝未动。
“梁大夫是今年新来的,更应该演个节目。”侯宸说道。
“凭什么啊,陈主任来得比我还晚呢。你们能请得动他,我就演。”梁筱晞据理力争道,想到陈永冷冰冰的脸,她不禁在心里得意扬扬,等着看他出丑,像他那样的工作狂,肯定除了骂人,什么才艺都不行。
陈永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淡淡地瞟了梁筱晞一眼:“没问题,你先演。”
大家欢呼着鼓起掌来,更有唯恐天下不乱者幸灾乐祸地喊道:“跟陈主任PK,输了可要连罚三杯!”
“亲爱的,别怕,输了我替你喝。”姜柏洲挺了挺胸脯,冲梁筱晞挤了挤眼睛。
梁筱晞郁闷地走上台,根本不知道该演什么,她本以为陈永会拒绝,谁知道他答应得那么随意。舞台中间有两支立体麦克风,麦克风的后面是架子鼓、电子琴……抬头一看,后现代风格的墙上还挂着两把吉他,一把电子吉他,一把古典吉他。梁筱晞猛然想起大五那年曾经学过半年古典吉他,虽然时间很短,学得也不怎么样,不过也着实苦练过几首曲子。
梁筱晞将古典吉他从墙上取下来,坐在舞台中间的椅子上,给吉他调弦试音,下面十多双眼睛看着她呢。试音完毕,她抬起头道:“我给大家弹一首《丁香花》吧,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请我吃一顿春熙楼,没钱的捧个人场,帮我值两天晚上夜班。”
“难不成你这是卖唱呀?”陈永嘲讽道。
“梁筱晞,这就有点不实在了啊!”姜柏洲跟着凑热闹。
“春熙楼那么贵,你真是狮子大张口啊!”底下大有群起而攻之的架势。
梁筱晞的嘴角浮现一丝胜利的微笑,轻拨琴弦,美丽、忧伤的旋律自然顺畅地从她指缝间缓缓流淌出来。弹完一段悠扬婉转、魂牵梦萦的前奏,伴着琴声,她轻声唱道:“你说你最爱丁香花,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她……”
悲伤的旋律、凄美的歌声,击打着听者的心弦。这首忧伤惆怅的老歌,承载着一代人的美好回忆,也许是人生中再也找寻不到的匆匆那年,也许是不经意间被风吹散的青春岁月。直到琴声消失,大家还沉醉在美妙的旋律中。过了好久,台下的人才想起来为她鼓掌。
梁筱晞怕陈永赖账,下去之前特意拿起麦克风喊道:“有请陈主任为我们表演。”
陈永从座位上走出来,大大方方地上了台,并不像梁筱晞想的那般洋相百出:“我给大家唱一首马修·连恩的Bressanone。”
他边说边调整话筒高度,没有音乐伴奏,没有情绪酝酿,他冲大家微微一点头,便很自然地开口清唱:
Here I stand in Bressanone
With the stars up in the sky
Are they shining over Brenner
And upon the other side
You would be a sweet surrender
I must go the other way
And my train will carry me onward
Though my heart would surely stay
Wo my heart would surely stay
……
Bressanone是一首旋律舒缓、带着淡淡忧伤的歌曲,被他深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唱出来,好似一对恋人车站离别的情景就在眼前。
从他冷峻桀骜的脸上,梁筱晞似乎看见隐藏在背后的沧桑和沉重的疲惫,也许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血,一切坚硬的外壳下不过是“情到深处人孤独”的无奈罢了。
一曲唱毕,下面响起热烈持久的掌声,大家既敬佩又嫉妒地赞叹道:“陈主任不当歌星真是屈才了!”
“你们是不是提前商量好了今晚都走悲情路线的呀?”姚静说道。
“瞎说什么呢,人俩那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姜柏洲又开始口无遮拦。
“姜大妈,这么多好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是不是?”梁筱晞的脸颊有些儿发烫,心里直骂姜柏洲是头猪。
“你脸红什么呀?”
“再不闭嘴,我把你气管结扎了!”梁筱晞恶狠狠地小声威胁道。
“主任,快救命啊,梁筱晞要对我下毒手了!”姜柏洲叫喊着跑到陈永身边寻求庇护。
陈永毫无办法地叹了口气,大声问道:“谁带缝合针了?”
大家纷纷摇头表示没带。
“您要那东西干什么?”姜柏洲一脸茫然。
“你小子太吵了,我想把你的嘴缝上。”
“这俩人,真是绝配啊。”姜柏洲嘟囔道。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什么都没说。”姜柏洲吐吐舌头,抓起一块炸蘑菇丸子,塞进嘴里。
(4)
每次放长假,梁筱晞都免不了被排上一次值班,这就意味着剩下的六天假期,像她这种家住外地的,只能回去待三四天,前提还得是轮上假期头尾的值班。如果值班时间不幸被安排到中间,整个假期就会变得支离破碎。梁筱晞这次比较幸运,被安排在初六晚上值夜班。
春节期间的住院大楼一片死寂,很多病房都没有亮灯,只有ICU那片病区还是灯火通明。梁筱晞下了火车没有回家,直奔医院。
等她换好衣服来到病房,才发现陈永竟然也在:“主任,您怎么来了?”
“陈主任上午就来了,一直没走。早上急诊送过来两个病人,你说巧不巧,这两人都是彻夜打麻将导致发病的,一个脑卒中,一个急性心梗。”护士郭佳说。
“唉,一到过年过节这种病就特别多。”梁筱晞叹气道。
“主任,这两个患者的情况都稳定下来了。您也在这儿守一天了,早点回家歇着吧。”郭佳抬头看向陈永。
“是啊,您长期待在国外,可能还不了解国情。每逢节假日,我们医院急诊科的心脑血管病患就会激增,尤其是春节期间。通宵喝酒、通宵打牌,长时间保持一个坐姿,过度疲劳,血流不畅,再加上脑神经紧张亢奋,最容易造成脑血管破裂。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脑卒中患者一定是出血性卒中吧?”梁筱晞问道。
“你说得没错,他确实是脑溢血造成的昏迷不醒,送进来的时候出血量已接近20毫升。还有3床的情况也不太好,你今晚值班的时候多加注意。”陈永说完,就离开了第一开放式病房。
梁筱晞开始查房,了解每位患者24小时内的生命体征和病情变化。1床重症哮喘,2床急性肾衰,3床百草枯中毒,4床中枢神经系统感染合并脑水肿……
查完房之后,梁筱晞回到值班室,趁着病房暂时的平静,她必须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为后面抢救病人储存体力。长夜漫漫,谁也不知道这些危重症患者会出现什么样的突发状况。
果然,梁筱晞刚躺下十分钟,3床患者出现呼吸困难、血氧饱和度下降的紧急情况。这名患者今年才二十九岁,只因丈夫的一句话,她伤心绝望之下买了一瓶百草枯,喝了40毫升左右。
百草枯是一种剧毒农药,致死量为1~3克。ICU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碰到百草枯中毒的患者,大多数是自杀,极少数为误饮。能进ICU的,服药量都比较大,所以至今为止,无一例存活。百草枯会对肺部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所有中毒患者的肺部都会一点点纤维化,最后因呼吸衰竭而死。
半年前,3床患者做了乳腺癌根治术,右侧**全切。在手术切除了所有被癌细胞侵润的乳腺、肌肉和淋巴结之后,她的命虽保住了,却永远失去了作为女性的重要特征,这让她陷入深深的自卑和焦虑中。她的丈夫也对她渐渐疏远,平时都懒得多看她一眼。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有一天,她在极度抑郁之下,终于鼓起勇气问了这句话。
“爱?”她丈夫勾起唇角,一脸鄙夷地冷笑道,“你现在都算不上女人了,还想让别人爱你?”
3床最终因抢救无效死亡,她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慢慢地在梁筱晞手下枯萎、死去。尽管谁都知道这是必然发生的结局,因为患者肺部已经发生大面积的纤维化,但梁筱晞仍然为她感到痛心,毕竟这名女患者才比自己大几岁,就如此痛苦地离开了人世。百草枯中毒死亡的患者都是因为肺功能衰竭,喘不过气慢慢憋死的。
她没有死于癌症,却死于言辞冷酷的利刃之下。
“家属到了吗?”陈永问道。
“还没呢,现在应该在路上。”管床护士贾薇答道。
听见陈永的声音,梁筱晞才从痛苦的挫败感中回过神来:“您还没走?”
“嗯,我下午看了3床的各项生命体征,感觉她熬不过今晚。”陈永语气平淡地说,像他这种见惯生死的医院老油条,绝不会轻易因患者的死亡影响到自身情绪。
“陈主任,3床患者之前跟我讲了一件事,我也不知该不该告诉您。”贾薇沉吟道。
“什么事?”
“她昨天醒来的时候精神很好,强忍着口腔溃烂跟我说,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病床旁边围了很多人,都跟她一样穿着病号服。其中有个男人,胸前心脏的位置插着一根钢筋,对她招手说,跟我来,跟我来。”
贾薇倒吸了口冷气,接着说:“我突然想起上个月病房里有个胸部贯穿伤的男人没抢救过来,走了,他就是心脏旁边插进了钢筋,当时也住在3床,会不会……”
“别胡思乱想了,估计只是巧合而已。”陈永听完护士的讲述,并没有什么反应,在国外的时候,他读过有关濒死体验的一些文章,研究人员发现很多人在临死前会出现奇怪的幻觉。可他身旁的梁筱晞,脸色却十分难看。
“你先回值班室,我去找3床家属谈话。”陈永看了看梁筱晞。
“我跟您一起去吧。”梁筱晞立即说。
“这点事儿还用浪费两个人吗,我自己去就行。况且之前我也跟他们交代得很清楚,他们应该会有心理准备。”陈永说完,转头嘱咐贾薇:“你联系太平间,先把尸体推出去吧。”
这时,二线值班医生侯宸才匆匆赶来:“什么情况?”
“3床没抢救过来,主任去跟家属说了。”
“那我先回去了。”侯宸打着哈欠,回屋继续睡觉了。
梁筱晞以前经常听人讲,医院的阴气重,容易发生闹鬼事件,她还颇有些不以为意,但这回她是真的害怕了。回到值班室,梁筱晞也不敢睡觉,瞪着两只大眼睛,比哪个值班的夜晚都精神。平常这个时间,如果没有抢救任务,她必定倒在值班室的沙发上蒙头大睡。此时,她竟一反常态地希望听见那个令人神经紧绷的报警声,这样至少不用再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待在值班室。
不过这个夜晚却出奇的平静,外面的走廊里寂静无声。整座大楼,仿佛只有她那颗受了惊吓的心脏在剧烈跳动的声音。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梁筱晞眼看着墙上的时钟缓缓指向午夜十二点,肚子里的**越胀越大,再憋就得尿路感染了。
卫生间在走廊的另一个尽头,位置比较偏僻。她提心吊胆地走在空空****的走廊里,感觉背后冷风嗖嗖,脑袋嗡嗡直响。
从卫生间走出来之后,梁筱晞暗自庆幸:还好,还好,平安完成任务。她草草洗过手,回头却看见一个黑影在眼前一闪。
“啊!”梁筱晞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叫起来,直到被人抓住胳膊拽到怀里。这时,一只大手捂住了她的嘴。
她的身体哆嗦着,心脏怦怦乱跳,四肢发软使不上力,只能闭着眼睛任凭宰割,直到听到耳边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喊什么”,梁筱晞才慢慢睁开眼睛,抬头一看,黑影竟然是陈永。
“你干吗大半夜跑出来,吓死人啦!”梁筱晞全然不顾自己的淑女形象,大声嚷道。
“ICU哪条规定上写着,半夜就不许人上厕所了?”陈永理直气壮。
“哦,你也是上厕所?”
“对啊,刚出来,还没来得及洗手呢。”
“没洗手你就来捂我的嘴?多少大肠杆菌都被我吃进去了。”梁筱晞用力擦了擦自己的嘴。
“谁让你乱吵乱叫,要是把病房里那几个有心脏病的患者吓死了,你可担不起。”
陈永洗完手,发现梁筱晞站在门口还没走:“你怎么还在这儿?吃坏东西腹泻了?”
梁筱晞摇摇头,岔开话题道:“陈主任,3床家属没为难你吧?”
“没有,他们很平静,应该早就想到结果了。”
“哦,15床患者是哪天送进来的?”
“前天。”
“21床的肺部感染控制住了吧?”
“控制住了。”
陈永发觉梁筱晞纯粹是在没话找话,他那么聪明,立刻猜到她肯定是害怕一个人回值班室,于是故意说道:“你去值班吧,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家了。”
“这么晚了,您还回去呀?”梁筱晞从来没对一个人这么依依不舍过。
“办公室的沙发太硬了,睡不着觉。”
“您去我们值班室睡吧,那里的沙发特别舒服,比我家的棕榈床垫都舒服,我都想把它搬回家了。”梁筱晞力荐值班室的沙发。
“你这么能说,不去卖沙发真可惜了。”陈永一本正经地问,“我占了沙发,你在哪儿休息呀?”
“您不用考虑我,椅子、地板、办公桌……值班室那么多地方呢,再说总睡软卧也不好,容易导致脊柱弯曲。”梁筱晞顾不上自己的话前后矛盾,一心想把陈主任哄到值班室。
“走吧。”陈永总算点头同意了。
(5)
第二天一早,梁筱晞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抬头一看时间,六点半!自己竟然一觉睡到了天亮!她迅速起身飞奔到病房:“昨天晚上,没什么事儿吧?”
“6床室颤,陈主任给抢救回来了。”一名管床护士回答。
“主任在哪儿呢?”梁筱晞这才想起陈永,又想起昨晚自己好像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醒来却躺在沙发上。
“刚刚走,还不到十分钟。”
“哦。”梁筱晞感到有些愧疚,因为自己胆子小,害陈永牺牲了半宿的安稳觉,干过24小时白连夜的医生都知道,半宿安稳觉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春节后的职工食堂,人突然变少了,可能是过节的伙食太好,一时间,大家还不想吃回食堂清汤寡水的饭菜。梁筱晞端着餐盘坐到朱亭亭对面,把ICU那晚的诡异事件给她描述了一遍,最后皱着眉头说道:“自从那晚之后,我怎么一看见面瘫,就心里慌慌的呀?”
“心慌慌?就是心跳加速吧?我的妈呀,梁筱晞,你这棵千年铁树终于开花了。”朱亭亭拍手笑道。
“什么铁树开花?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是说,你肯定是看上陈永了。”
“怎么可能,我和他一直水火不容。看上他?绝对不可能!”梁筱晞自己都不相信。
“怎么不可能,论长相,你们主任绝对是我们医院的NO.1,就算时常摆着一副扑克脸,也能轻松甩朴常远之流几条街。只可惜脾气怪了点,不然小姑娘早往上扑了,哪儿还轮得到你啊,总是扭扭捏捏,摇摆不定的,都到发展到这步了,还犹抱琵琶半遮面。”朱亭亭分析得头头是道。
“你瞎说什么,我俩发展到哪步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差一把火了。”
“你可别逗我了,我和姜大妈还睡过一张沙发呢。照你的理论,我跟姜大妈的孩子是不是都得一大串了?”梁筱晞不以为然地说。
“你跟姜大夫可不一样,你俩那是革命感情、战斗情谊,别说你俩睡在一张沙发上了,就算**相见,你的心都不会跳快一下的。”
“我看见他心跳加速不是我爱上他了,是被他吓着了,吊桥效应你懂不懂?”梁筱晞急了,放下筷子喊道。
这时,姜柏洲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笑逐颜开地问道:“梁筱晞,你刚才说什么,看见我心跳加速?”
“别臭美了,你没听后半句啊,我要是真看见你心跳加速那也是被你吓的。”梁筱晞白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吃饭。
“跟你没啥关系,吃你的饭去吧。”朱亭亭想把姜柏洲快点打发走,好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却厚着脸皮坐下来,凑到梁筱晞跟前:“你骗我,刚才我明明听见你说看见我心跳加速的,要不我去给你做个心电图?”
“我心脏又没病你给我做什么心电图?你想耍流氓啊!”
“做个心电图就叫耍流氓,那妇科男大夫还不是天天耍流氓?亏你还是个医生呢,思想这么保守。”
“医生怎么了?医生就可以不分场合不分情况随随便便地宽衣解带吗?你思想那么开放,怎么不去裸奔啊?”梁筱晞据理力争道。
“谁说妇科男大夫耍流氓?”这时,在他们身后吃饭的两个妇科男大夫走过来,气势汹汹地问道。
梁筱晞终于可以摆脱姜柏洲的纠缠了,因为他忙着安抚那两个妇科大夫去了。
转眼间又到了梁筱晞独自值一线夜班的日子,晚交班结束后,她处理完病房的事情,就回到值班室开始写病历。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病房那边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她也毫无困意。到了晚上九点,她又开始思绪纷飞,想起上周在ICU去世的农药中毒患者,以及她临死前那个可怕的梦。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周,但梁筱晞一个人待在值班室,还是觉得脊背发凉、头皮发麻。她决定去病房走走,也许能停止胡思乱想。筱晞走出值班室,经过主任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里面的灯还亮着,不会是走前忘记关灯了吧?她试探性地轻轻敲了两下门,里面传来陈永的声音:“请进!”
“主任,您还没走呀?”梁筱晞打开门问道,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有什么事吗?”
“您吃晚饭了吗?用不用我给您叫外卖?”
“早吃过了。怎么一到值夜班,你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梁筱晞为什么对自己献殷勤,其实陈永心知肚明。
“没有啊,我一直是这么热情大方乐于助人的呀!”梁筱晞厚着脸皮狡辩道。
“总之你别指望今晚我还能留下来陪你过夜。”陈永直言不讳地戳破了她的那点小心思。
“瞧您说的,您又不是卖身的。”梁筱晞红着脸低下头。
“身为ICU的医生,胆子这么小,一个患者的梦就能把你吓成这样,以后还怎么值夜班?就算这个夜班我留下陪你,下个夜班呢,下下个夜班呢?是不是你以后的每次夜班都得拉上一个人?”陈永毫不客气地说道。
梁筱晞情绪低落地走出主任办公室,想着夜班连四分之一都没熬过去,不禁心灰意冷。病房走完一圈之后,她回到值班室,一看时间,才过了半个多小时。
咚咚咚……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梁筱晞吓得浑身一哆嗦,如果是病房有情况,报警器会响,护士肯定也是连喊带叫的,恨不得把门撞开,绝对不可能这么不紧不慢地敲门。难道是……她想都不敢想,把身体缩在沙发里,蜷成一小团,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
过了一会儿,门把手从外面被转开,陈永抱着一件厚毛毯出现在门口:“原来你在啊,怎么不开门?”
“我以为是……”梁筱晞欲言又止,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总算落了地。
陈永动作麻利地把办公桌上的杂物清理干净,铺上毯子。
“您想做什么?”梁筱晞瞪大了眼睛。
“睡觉!”陈永翻身跳上办公桌,背对着梁筱晞躺下来,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6)
南津医院的住院楼有六部电梯,有的双层停,有的单层停,有的只在四层以上停,有的八层以上每层停。即便这样,电梯里还是经常人满为患。
梁筱晞在ICU病房外的电梯间徘徊了几分钟,显示屏上一闪一闪的数字终于由1变成了13。单层电梯的门开了,一群人在这层蜂拥而下。其中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冲到梁筱晞面前劈头盖脸地问:“你是这里的医生吗?”
梁筱晞见他们来势汹汹,反问道:“你要干什么?”
“你们到底会不会治病,花了这么多钱病没给治好,住了几天院反倒严重了,一群庸医!”彪形大汉粗声粗气地吼道。
“少跟她废话,让医院退钱。”
“还三甲呢,就是骗钱的地方,缺德!”
……
这帮人七嘴八舌地吵吵嚷嚷,梁筱晞的心凉了半截,想尽快弄清楚情况,于是提高音调喊道:“你们是哪位患者的家属?”
“跟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说有什么用,咱们得找他们领导去!”一个中年女人提议。
“这里是隔离病房,外人不能随便进出,规定的探视时间是每天下午三点半到四点。”梁筱晞壮着胆子拦住他们。
“不能进?我还想横着走进去呢!”彪形大汉瞪着眼睛恶狠狠地说。
“你们这样子闯进病房,很容易增加重症患者的感染风险,使他们的病情更加恶化。”
“你给我让开!”彪形大汉猪蹄一样的胖手眼看就要戳到梁筱晞的肩膀上,被另一只手半空截住。
“住手!你们一大群人欺负一个姑娘算什么本事,我是重症监护科主任,有什么问题冲我来!”要不是陈永及时相救,估计这时,梁筱晞得被彪形大汉的拳头杵倒在地。
听了陈永的话,他们突然愣住:“重症监护?这不是神经内科啊?”
“呀!走错了,走错了,这是13层,神经内科在12层。”
“我明明看见电梯过了11层,怎么一下跳到了13层?真奇怪了,什么破医院,连电梯都有毛病。”
……
“你没事吧?”陈永扭头问道。
“我没事,用不用打电话通知神内?这伙人是来闹事的。”梁筱晞惊魂未定,还不忘惦记楼下同胞们的安危。
“来不及了,他们从楼梯走下去顶多一分钟,直接叫保安吧。”陈永说完,电话马上拨到了保卫科。
陈永放下手机,表情严肃地说:“以后再碰见这种事最好离远点,你一个女孩子凑上去多危险,要是受了伤还得休病假,咱们科本来就缺人干活。”
他的前半句话让人听了很舒服,可说着说着就变了味儿,梁筱晞心里憋气,也没见你因为我是女孩就对我有一星半点儿的照顾,现在担心我受伤还是怕没人干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停车场,陈永先走到自己的车位上,他掏出钥匙,却没打开车门,转身又朝住院大楼折回去:“钱包落办公室了,你先走吧,我回去取。”
“现在是下班高峰,等电梯的人特别多,您还是别去了。要是没钱吃晚饭,我请客吧。”梁筱晞喊住陈永。
“那你别太抠门,上次我可请你吃的是凤凰斋。”陈永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上次您请我吃饭是您欠我的,这次是我好心接济您,您别要求太多。”梁筱晞马上提高警惕地说。
“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让人接济,你看着办吧,反正不能太寒碜。”陈永慢悠悠地跟在梁筱晞后面,坦然说道。
“真是要饭还嫌馊啊,要不您还是上去取钱包吧,我怕兜里这点儿钱满足不了您的胃口。”梁筱晞特别后悔自己刚才脑袋一热答应请他吃饭。
“你不能出尔反尔啊,做人得讲诚信。”陈永说着打开车门,钻进梁筱晞那辆小车的副驾驶。
“好吧,您想吃什么?”梁筱晞也紧跟着坐进去,无奈地问道。
“煲仔饭、稻荷寿司和冬阴功汤。”陈永毫不客气地开始点菜。
梁筱晞迅速在脑中盘算着,最后松了一口气,这几样似乎都不贵。等她发动车子,开出医院的停车场才反应过来:“煲仔饭是粤菜,稻荷寿司是日本料理,而冬阴功汤是泰餐,这三种东西好像不应该出现在一家餐厅里吧?”
“没错,现在才七点多,咱们一家一家吃。”
“您能不能别用钝刀子宰人,吃顿饭还要换三个地方。”梁筱晞哭丧着脸说。
“开个玩笑而已,你别紧张,我要是真那么能吃早胖成猪了。”陈永笑道。
“您要是总这么吓唬人,以后没人敢请您吃饭了。”这时正遇到一个红灯,梁筱晞把车子缓缓停下来。
“那倒不用你替我操心,想请我吃饭的姑娘一个火车皮都塞不下,你应该感谢我把这个宝贵的机会留给你了。”
“真是心慈面软遭祸害,有些人得了便宜还卖乖。”梁筱晞不想再听陈永吹牛,按开了车内音响。过了黄河路,陈永指引着她七拐八转地找到一家巷子里的老饭店。
“陈主任,您才来阜江几个月,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梁筱晞感慨道。
“我就是阜江人。”陈永的回答有点儿出人意料。
两人走进去后,在休息区等了十多分钟,饭店才空出一桌位置。吃完饭结账的时候,陈永对服务员说:“再给我拿一瓶二锅头。”
服务员侧身指着酒架上的几瓶白酒问道:“要哪种?”
“度数最低的。”
“您要二锅头做什么?”梁筱晞满脸的诧异与不惑。
“你只管结账就行,我要的东西自有用处。”
梁筱晞噘着嘴极不情愿地掏钱,陈永心安理得地抱着肩膀站在一旁。收款阿姨看见这一幕,不禁笑着劝道:“男人嘛,都爱喝点儿小酒、打点儿小牌,咱作为女人,也别管得太宽了。”
梁筱晞递钱的手僵在半空:“您误会了,我和他……”
“听见没,你管得太宽了!”陈永马上接茬道。
出了饭店,陈永对梁筱晞说:“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梁筱晞的心又提了起来,害怕陈永又想去别的场所消费。
“让你练胆的地方。”
“到底是什么地方?不说清楚我不去。”
“带你去看看我的母亲。”
“啊?”梁筱晞一下子怔住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陈永竟然要带自己见家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愣着干吗?快开车呀!”陈永催促道。
梁筱晞的大脑一片空白,动作僵硬地打着火,好不容易才把车子弄上马路:“所以……这瓶酒是给伯母带的吧?”
“不是,她不喝酒。”
“哦、哦,我说老太太的口味也不可能那么重,呵呵。”梁筱晞干笑两声,想缓解一下情绪,却越来越紧张了,她想起陈永的坏脾气,“伯母的性格怎么样?”
“挺好的啊。”
“那您刚才说,要带我去个练胆的地方。”
“你找个地方停下车,换我来开吧,那边的路黑,我怕你技术不行。”陈永说道。
两人换了位置之后,陈永对她说:“你先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梁筱晞哪里睡得着,喋喋不休地问道:“这么晚去见伯母,不太好吧?”
“白天就没效果了。”陈永的回答让人感到莫名其妙。
梁筱晞又问:“我也没准备礼物,空着手看长辈,好像不太礼貌吧?”
“这个时间花店都关门了,放心吧,她不会怪你的。”
原来陈永的母亲喜欢花,梁筱晞领悟似的点点头,继续问:“我今天穿的衣服有些随便,早知道要去见伯母,就提前打扮一下了。”
“又不是带你去见外宾,用得着搞得这么隆重吗,”陈永的嘴角微微上扬,“你是被姜大妈传染了吧,啰啰唆唆的,问题那么多,快点儿歇着吧。”
(7)
在车身有节奏规律的颠簸中,梁筱晞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她睁开眼,车已经停在一座黢黑黢黑的山上,她的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件大衣。往旁一看,陈永正靠在驾驶座椅上闭目休息,梁筱晞忍不住打量着他的侧脸,眉目轮廓清晰,鼻梁英挺,薄唇紧闭,她的心竟猝不及防地乱了几拍,赶紧移开视线,陈永恰好这时睁开眼,轻声道:“醒啦?”
梁筱晞掀开衣服,只觉得身边那张脸离自己太近,不敢再抬眼看过去,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您母亲就住这儿吗?”
“嗯,咱们下去吧,”陈永打开门,又回头嘱咐道,“把那瓶二锅头拎上。”
“伯母不是不喝酒吗?”
“酒是给你喝的。”
“谁说我要喝酒了?”梁筱晞把二锅头拎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还是度数这么高的白酒!”
“带上吧,不然你会后悔的。”
梁筱晞断然摇摇头,把那瓶二锅头扔回车后座上。山里的寒气逼人,刚下车,她就被刺骨的冷风吹得浑身发抖,心里不得不承认陈永说得没错,又返回车里拿上二锅头:“您是想让我喝酒御寒吧?”
“不是,为了让你壮胆。”
“这里黑漆漆的,是挺吓人,伯母怎么住在这种……地方?她不害怕吗?”梁筱晞本来想说的是“鬼地方”。
“是啊,远离喧嚣城市,远离人间烟火。”陈永领着梁筱晞上了两段长长的石阶,来到一片墓地前。
“这不是墓地吗?”
“没错。”
“您母亲已经去世了?”梁筱晞觉得身上更冷了,汗毛根根竖起。
“13年前,主动脉夹层破裂,送往医院的途中就不行了。我们住在欧洲的那几年,她经常说想家,老了之后一定要回国,想不到……”陈永的声音有些哽咽,“所以她去世后,我和父亲把她的骨灰运回阜江,安葬在这里。”
“您别太伤心了。”梁筱晞在劝慰别人的时候,总是会感到语尽词穷,无论是那些病人家属还是眼前的陈永。
“走吧,陪我进去看看,我也好长时间没来了。”
“我也进去?”梁筱晞胆战心惊地问,此时她终于明白“练胆”的意思了。
“你想一个人在这儿等我也行。”陈永故意把“一个人”这仨字咬得很重。
“不不不,我还是跟您一起进去吧。”这时,旁边的树上传来几声乌鸦叫,吓得梁筱晞差点儿把手里的酒瓶掉在地上。她跑过去拽着陈永的胳膊央求道:“主任,咱们还是回去吧?”
“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好像不太礼貌吧?”陈永学着梁筱晞之前说话的语气。
梁筱晞可怜兮兮地看着陈永,他却完全一副不为所动样子。梁筱晞只好心一横,低头拧开二锅头,捏着鼻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
“你疯了,这可是52度的白酒,你以为是喝矿泉水呢?”陈永一把夺下酒瓶子,他没想到这姑娘傻到拿白酒当啤酒喝。可是已经晚了,她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自己的脑袋发晕,双腿发软,就像踩了棉花似的。
喝完几口酒,梁筱晞的胆子大了不少,竟敢对主任直呼其名:“陈永,你这个骗子,大坏蛋!把我骗来这么吓人的地方!”
“站直了,没想到你酒品这么差,这边,这边……”陈永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
“胆子小怎么了?ICU的女大夫,技术不比男人差,干活不比男人少,连胆子也得像男人一样吗?”梁筱晞越说越委屈,酒精能放大一个人的情绪,她蹲在地上啜泣起来,“你干吗这样对我?”
“我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你好吗?你一到值夜班就害怕,这样下去,指不定哪天都能爬上二线值班的床。”
南津医院有三线值班制度,一线值班是住院医师,二线是主治医师或低年资的副主任医师,三线是高年资的副主任医师和主任医师,包括科主任。ICU的一线和二线分别有自己的值班室。一线是值班的主力军,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才能去请二线,所以一线值班是医院里最忙最累的。除了类似ICU、急诊这样的高危科室,有些科室的二线值班甚至经常可以睡到自然醒。三线医生是每个值班的总负责人,可以在自己家中休息,但有紧急情况必须随传随到。
“别瞎说,我……我又不是薛彩霞。”梁筱晞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薛彩霞是南津医院心内科的护士。很多年前,夏一鸣还不是心内科主任时,有天晚上值班,薛彩霞就轻手轻脚地走进了二线医生的值班室,还反锁上房门。
当时,夏一鸣睡得很沉,眉头微微皱着,像只生气的小浣熊。这个比喻使薛彩霞忍俊不禁,女人总愿意把自己心爱的男人比作可爱的动物。不过,当可爱的小浣熊倏地变成凶猛的大黑熊时,她们才会后悔当初幼稚的想法。
薛彩霞脱了衣服,挤到那张并不宽敞的单人**。夏一鸣翻了个身,半个身子压过来。混沌不清的睡梦中,他正在老家的院子里,死去多年的奶奶在院里的藤架上摘了一个大葫芦,递给他。他接过大葫芦,在葫芦身上不停地摩挲着,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
梦中的葫芦实际上是薛彩霞光滑细腻的后背,薛彩霞被摸得情迷意乱,心急火燎地去解他的裤带。
夏一鸣靠在藤架上,一心一意地摸着手中的大葫芦。突然,奶奶不见了,藤架上面爬下来一条蛇,缠上了他的腰,他吓得扔掉葫芦,赶紧伸手拽蛇,可他越拽,蛇缠得越紧,越拽越紧,他被吓得满头是汗,大喊一声醒了过来。
夏一鸣的叫声把薛彩霞吓了一跳,立刻将手从他的腰间缩了回来。夏一鸣神志模糊地半睁开双眼,朦胧之中只见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在眼前晃来晃去。霎时间,脑袋清醒了大半。
“你在干什么?”他一下子从**跳下来,瞪着眼睛冲薛彩霞吼道。
薛彩霞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吓得哆哆嗦嗦地捡起衣服遮住身子,磕磕巴巴地说:“没、没,夏大夫,怎么是你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脱成这样?”夏一鸣心里逐渐明白了一些,语气越来越冰冷,脸色越来越难看。
“夏大夫,你听我解释,”薛彩霞声音颤抖地说,“我刚才太困,一迷糊走错值班室了,我还以为这是护士值班室呢。”
“不用解释了!”夏一鸣迅速穿上皮鞋,披上自己的白大褂,临走之前回头说,“你赶紧把衣服穿上,离开这里!”
夏一鸣开门,迎头撞上一个人称“魏大嘴”的值班护士。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全院,薛彩霞在南津医院“一爬成名”。
“薛彩霞是谁?”陈永问道。
“这件事,说来话……”梁筱晞的身体往前一顷,倒在陈永身上睡着了。
每次起夜,梁筱晞都是闭着眼睛完成全部过程的。可今天,厕所门锁的手感怎么有点儿不一样呢?梁筱晞在心里嘀咕着,扭开门后,她径直走进去摸马桶盖,却摸到一个长长的、软乎乎的东西,好像是,人腿!
“啊……”梁筱晞吓得跳起来。
“别喊了,再喊邻居还以为我改行杀猪了!”陈永起身按亮床头灯。
“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梁筱晞语无伦次地问。
“看清楚了,这是我家。”
“我怎么会在你家?”
“你昨晚喝得不省人事,我总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荒郊野外的墓地里吧?”
“你、你都对我做了什么?”她依然语无伦次。
“喂,你是闯进我的卧室在我身上摸来摸去,还好意思倒打一耙,问我对你做了什么?”陈永气结,翻身躺下。
“我还以为我摸的是马桶盖……”梁筱晞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和你在一起,好像是我更要担心安全问题吧?昨晚你喝得不省人事,我抱你下山,你不知是做了噩梦还是抽羊痫风,竟然把我的脸挠出两道血印。”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严重吗?”梁筱晞心想,我要是给咱们医院的NO.1破了相,得有多少小姑娘会对我恨之入骨啊。
“没事,过几天就能好,”陈永伸手关了床头灯,声音懒懒的,“饿了厨房的冰箱里有吃的,渴了电视旁边就是饮水机,卫生间在你卧室的左手边,别再走错了。天快亮了,让我再睡一会儿。”
第二天,有人问起陈永脸上的两道血印时,他一律回答:“让猫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