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三日,教出了严济慈、赵忠尧、柳大纲等大家的国宝级数学家熊庆来先生,不幸去世……

紧接着,陈寅恪也……

……

“还跑的动么?”

宝安通往粤州的路上,李源看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儿子,笑眯眯的问道。

李幸不愿被父亲看扁,这才刚出来第一天,他用力的点了点头,不过还是仰着脸说道:“爸爸,我想喝水。”

李源呵呵笑道:“喝,但是要小口小口的喝,要节约用水,野外池塘里的水不能喝,小心血吸虫。”

他空间里自然有足够的储备物资,但想要锻炼孩子的野外生存意识,就不好敞开了供应。

从解放包里拿出军绿色水壶递给儿子后,看着他一身破旧的粗布衣服,李源又笑了起来。

当然,他自己也是如此打扮。

李幸小口小口的抿了几口后,把水壶交给了父亲,目光远眺,看到周围大片大片开阔的田地,道:“爸爸,大陆可真大。”

李源笑道:“这才到哪?过几年咱们去草原看看,去东北大平原看看,再去西疆广袤无垠的大戈壁上看看,那才能看到什么叫真正的天地之广阔兮!”

路上时有牛车缓缓驶过,老百姓身上的衣服十分破旧,脸上几乎都没什么肉,干瘦黑黄,目光黯淡。

“爸爸,这牛车是他们自己的吗?我在报纸上看过,大陆百姓没有任何自己的私产。”

李幸小声问道。

李源摇头道:“的确不是他们的,是生产队的。”

李幸目露不忍,不过他没再问什么。

出门前就交代过,到了大陆后,最好少说话。

李源带着儿子继续前行,一直走到李幸精疲力尽时,才总算遇到了一辆拖拉机。

李源招手拦了下来后,拿出了他的身份证明,和轧钢厂开的介绍信,虽然对方不识字,可还是载了父子两人一程。

可惜即使如此,爷俩赶了一天的路,也只走了不到一半。

夜里露宿野外,李源从“解放包”里拿出了薄毛毯,点起了篝火,运气不错还抓到了一条不小的鱼和野兔……

李幸哪见过这阵仗,比过年还高兴。

吃饱喝足后,躺在父亲身边沉沉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父子俩继续向粤州方向前行。

紧赶慢赶,终于在夜晚降临之前进了粤州城。

“啊!!爸……爸爸……你看那!”

沿着中山七路往火车站方向行去,李幸忽然惊叫了声,李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具尸体挂在一棵大树的树杈上,也不知多久了。

李源眉头皱起,父子二人的动静被一个路过的老人发现,老人用白话问清父子两人是什么人,并看过李源的身份证明和单位介绍信后,老人叹息道:“应该只是个别想不开的,不像那年……幸亏你们不是前年来的,不然怕是难跑出去。”

李源道:“这是为什么?阿伯,前年发生了什么?”

老伯道:“还能为什么……那年也不知怎地,突然发癫说要打劳改犯。先是学生们打,后来一些不安分的东西,也浑水摸鱼,不管是不是劳改犯,都往死里打。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八月十二号早上,我从惠福路家里出来,走海珠中路到西门口,乘十九路公共汽车准备去白鹤洞学校办点事。上车之前我就发现这段路有一个吊尸,上车后,沿路看得就多了,中山七路,中山八路,过珠江大桥,芳村……一直到白鹤洞。

下车后,正好看到有一家子从北面南下粤州的,因为不会说白话,被人围着打啊,那人跪地给一圈人磕头,满嘴血已经说不出话来,可还是被打死了……”

等辞别老人后,父子俩继续往前走。

李幸忽然愤恨道:“爸爸,现在我终于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送我和妈妈去港岛了。”

李源抚了抚他的额头,轻声道:“儿子,这只是这个世界真实面目的冰山一角,并不是最残酷的地方。

你在港岛报纸上每天都能看到长篇累牍的报道,讲这里如何荒唐黑暗。可你能看到对世界其他地方的报道么?

前年老美底律特整个城市都烧成了废墟,无数罪恶发生。老美一天射杀的黑人,要比粤州城一年死于他杀的人还多。

马丁路德金为黑人说了几句梦话,去年就被枪杀了。

更不要说麦卡锡在十多年前掀起的那场恐怖的运动会,受到迫害的人超过两千万。

还有,老美在安南打了十几年了,杀了无数的平民,港岛报纸会说吗?

再看看印度,数以亿计的贱民活的比猪狗都不如,高种姓杀一个贱民,甚至可以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贱民的后代,子子孙孙都为贱民。

至于再往前,英美那些所谓的文明绅士国家,对殖民地原著民的残酷屠杀和迫害,就更不必说了。

儿子,这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

爸爸不会说眼下的一切是对的,因为现实的确是在走弯路,很曲折,很迷茫也很痛苦的弯路。

但是,至少人民不是贱民,不是黑奴,我们只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你可以批评,可以愤怒,可以悲伤,但不要被西方所控制的报纸宣传所蒙骗,去憎恶自己的祖国。

如果说这个国家有什么天大的罪过,那就只有一个:贫穷落后。

你当然可以讨厌看到的这一切,却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

蒸汽火车一路北上。

父子二人在火车上很少说话,李源让李幸多观察,多思考,少开口。

经过五天四夜后,火车缓缓停靠燕京站。

下午四点半,父子俩带着一身馊味,下了火车后直奔北新仓胡同,五号院。

门锁都是完整的,看着记忆里已经模糊的家,李幸有些激动。

他看着街道,隐隐还记得,四岁那年,就是在这里,父亲送他和妈妈上了汽车,自此天各一方。

打开房门后,李源笑道:“走吧,进去,回家了。”

李幸跟着父亲进门,忽然想起道:“爸爸,大黄呢?”

李源笑道:“在隔壁你师爷家里。你先去正房看看,爸爸给你准备洗澡水,你洗个澡后好好睡一觉,爸爸就从工厂回来了。”

李幸很懂事,一个人去了北屋,看看能不能让模糊的记忆清晰一些。

李源烧了一锅水,这里有李桂、李母十天半月过来开开窗、透透风、晒晒被褥,清扫清扫,所以倒还干净。

等李幸洗完澡换完衣裳后,见父亲已经煮好了面,父子吃完面后,李幸去卧房休息了。

坐了几天的火车,也已经到极限了。

等李幸睡着后,李源才出门锁好门,去了轧钢厂。

……

李源是去年十二月份离开的,至今已近四个月。

四个月里,他没理过一次发,头发已经覆盖住了耳朵。

胡子也已经有一个月没剃了……

而近十天,他也没洗过头,没洗过脸……

蒸汽火车上那个封闭环境待了五天四夜,整个人都成馊的了。

所以当他步履蹒跚的准备走进轧钢厂时,毫无意外的被门卫拦了下来:“欸,要饭的,往哪闯呢?”

李源用手扬起头发,看向门卫处,“哟”了声道:“这不是马科长么?您怎么还亲自在这看大门?”

“嚯!”

马长友惊呆了,几步上前,仔细看了看胡子拉碴的李源,道:“李医生,您这是……怎么着了?”

熟悉的京腔京味儿,李源居然觉得还挺亲切,他笑道:“这不是奉李主任之命,外出公干了吗?试验几种新药,漫山遍野的找草药,有些腌臜……马科长,怎么样啊,咱们轧钢厂还好吧?”

马长友说不出话来,只能竖起大拇指道:“李大夫,我只能说您是这个!好,咱们轧钢厂好着呢!”又压低声音道:“现在什么都是李主任说的算,咱们弟兄的日子别提有多好过。别出去了,在厂子里吃香的喝辣的,好日子多着呢!今天部里来人,李主任正在接待,兄弟要不你再等等?”

李源哈哈一笑,道:“那来的正是时候!”

说完,大踏步的走向行政楼。

……

“这是谁啊?”

一路上,李源不顾形形色色的目光和指点,直奔行政楼,不过刚上三楼就被一个不大想见到的人迎面喝住。

李源干咳了声,将头发中分,露出脸来,笑道:“聂副厂长,您过年好!”

聂远超:“……”

看着这张跟野人一样的脸,老聂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稍许才缓缓道:“你不好好上班,到哪里去了?你是工人医院药房的药剂师,怎么搞成这个鬼样子?”

毕竟是自己顶头上级的上级,李源“如实”道:“聂副厂长,我之前不是做出了款新药么?听李主任说,上面给出的反响不错,他让我再接再励。我就去外面找药了,主要是找草药,在赣西、粤西山区里钻了两个多月,有了点收获,就先回厂子来报道一下。”

聂远超看着李源这身模样,一脸的疲惫沧桑,也的确像是吃了不少苦的样子,扯了扯嘴角,道:“那也该整理整理仪表再来,这个样子太不像话了……”

“老聂,什么不像话啊?”

楼道那头传来李怀德的声音,没一会儿,就见这厮和冶金部赵连泽说说笑笑的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后勤主任王兆国,李怀德问道:“谁这么没眼色,惹你老聂生气?”

说完看向李源,一下子没认出来。

直到李源咧嘴笑着问候了声:“李主任、赵司长,给您二位拜个晚年。”

“李……李源?!”

李怀德吓了一跳,瞪大眼睛道:“你……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李源眼睛湿润了,声音低沉道:“李主任,为了人民的健康……”

李怀德干咳了声,看了眼身旁强忍笑意的赵连泽,提醒道:“小李,赵司长不是外人,你说重点。哦,是了,你想再做几种药,比那个……你上次做出来的药叫什么来着?”

李源道:“小儿柴桂退热颗粒。”

李怀德道:“对,就这个药,卫生单位返回过来的消息说,这个药不错,也已经准备生产了。我就说,当初送小李去第二医学院进修没有白费。之后他就想再做几款好药来,为人民服务,我就批准了。没想到,他一走就是四个月,回来还弄成这个样子。”

赵连泽可知道李源的根底,轧钢厂一个副厂长、一个副院长才被枪毙没多久,还牵扯上卫生单位的一个夏为民,这会儿在牢房里也不知是生是死,反正小兵们是将他打了个半死不活……

始作俑者,就是眼前这位年轻人。

赵连泽笑眯眯道:“小李,这次又弄出来什么大成果啊?你是轧钢厂工人医院的药剂师,也是我们冶金部的人。真做出成果来,也别藏着掖着,让我也沾沾光。”

李源冤枉道:“哪有藏着掖着过……”一边说,一边将解放包当着众人的面打开。

在里面翻了翻,露出了几个一看就干巴巴的黑窝头来,其中一个上面还有牙印……

李源从里面掏出一叠纸来,比较郑重的交给李怀德道:“李主任,这次出外,好药倒是没发现多少,但做了这件事。”

李怀德见李源面色如此神圣,接过一叠纸后,看了看首页,好奇道:“《赤脚医生手册》?这是什么东西……”

李源道:“我本想在外面多寻找一些草药,试着能不能再做出两种好药来。可是在农村,特别是比较贫穷的农村待的时间越久,越觉得心中悲凉。在大城市里,普通百姓有了急病,在街道卫生院就能看上医生。可是在偏远农村,大部分得了病的农民兄弟,只能等死,没有医生啊,他们也上不起城,看不起病。

我就想,能不能根据老人家的指示,在医药领域也发动人民群众的力量,依靠人民群众的智慧,来防治疾病呢?这四个月,我就抱着这一想法,不断在农村各处走动,写下了这本《赤脚医生手册》。”

赵连泽眼睛发亮,从李怀德手里接过一部分稿子来翻看起来,聂远超也是。

赵连泽看的是目录部分:

第一章,怎样预防疾病。

第一节:坚决贯彻老人家“预防为主”的伟大思想

第二节:防病工作必须依靠广大的人民群众

第三节:让群众掌握防病知识

赵连泽都麻了,就没见过立场这么正确的医师。

王庆泽、冯刚、夏为民几个狗东西死的不冤,这他么是普通医师么?

再往下看:中医是怎么看病的……

啧,聪明人啊。

学生们也上山的上山、下乡的下乡,然后老人家发现全国卫生资源,分到农村的居然连百分之十都不到,而农村占着全国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

只见目录上还写着针灸和推拿的技术,常见的中草药知识……

他迫不及待的从李怀德手里抢过后半部分,翻看了起来,发现果然,有大篇幅的各类中草药介绍,甚至还画了草药的画像。

聂远超也神情肃穆,他手里拿着的部分,讲着各种疾病的基本症状,然后非常直白的记录着该怎么施针,怎么用药,怎么包扎,虽然都是比较粗浅的内容,没有讲医理部分,随便一个有经验的老中医,水平都比这册子上高明的多。

但是,如果用这样简明扼要的册子,培养出一大批赤脚医生来,还真能大大缓解农村医疗极度匮乏的局面。

这本《赤脚医生手册》,价值万金!!

这个万金,指的是正治方面……

看看李怀德和赵连泽两人渐渐亢奋起来的脸色就知道了。

李源道:“李主任、聂副厂长,如果这个册子有一定意义的话,那我还要继续出去走访各地,摘录对日常疾病有用的方子和草药,收录其中。我希望咱们工厂能够批准。”

王兆国观察了半天三位大佬的脸色,然后给李源使眼色道:“小李,你恐怕立下大功了。怎么样,也得接受完领导的表扬后,再出去做事嘛,急什么?年都在外面过的,还没回家见过父母吧?”

李源摇头道:“先回厂子来报道了。王主任,我们是集体主义,我是轧钢厂的工人医生药师,所以荣誉属于轧钢厂,不是我个人。当然,如果能在《赤脚医生手册》上留下我的名字,那更好。但也一定要写清楚,是红星轧钢厂工人医院李源著。”

赵连泽抢在李怀德前面,握住李源的手深情道:“李源同志,今天你让我看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人名的好医生!”

李怀德也大声道:“小李,你放心,你的要求,我一定做到!!不过你不能立刻就走,你需要休息了,我以轧钢厂委员会主任的身份命令你,必须休假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后,再来见我。”

说完,还大力拥抱了下可敬的人民医生。

有了这份功绩,他在轧钢厂的位置,就更稳如泰山了!

要不是他老岳父挂掉了,说不定还能继续往上爬一爬,可惜了。

不过,只要能坐稳主任这个位置,也足够他继续呼风唤雨吃香喝辣的了!

李源,还真是他的福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