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诚济说他怀疑杀死惠华的凶手是吏部尚书杨立的孙子杨元魁,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尚辰让狱卒把人带下去, 跟李靥出了牢房。
“靥儿可是想去找杨元魁?”见小姑娘若有所思的样子, 尚辰主动问道。
李靥点头又摇头,末了又点点头:“嗯。”
“不可。”
“为何?”她猛然抬头,秀气的眉毛拧着,看起来不太高兴,“邱诚济都已经指认是他了!”
杨元魁是杨老尚书的孙子, 也就是杨梦芝的亲哥哥, 今早刚被李靥当着众女眷嘲讽了一通的自在清闲浪**子, 如今与命案扯上关系, 尚辰却拦着不让查,难免不让人怀疑是因为杨老尚书的缘故还是因为杨梦芝。
尚辰不可明查四个字还未说完就被她打断,不由愣了下, 耐着性子解释道:“按说人犯提告, 大理寺应当传唤杨元魁, 但邱诚济所说的两样证据在案宗上丝毫未提及, 送来的证物里也没有,只凭他一人之言,不可作数。”
“那是县令从中作梗!”
“不可空口诬陷朝廷官员。”尚辰也不高兴了,三十八天未见,一见面就没完没了讲这个书生的事, 还对他凶,委实过分。
见他为了杨家那点事一句接一句否定自己, 小姑娘红了眼眶,“那就不查了!”
她硬邦邦扔下这句扭头就跑, 被尚辰两步追上抓住,皱眉道:“你发什么脾气?”
“我才没有发脾气!”她用力去掰他抓着自己的手,发现根本掰不开,于是很生气地用力瞪着他,“左右这案子您说了算,您要护着杨家护着杨梦芝,护着便是!”
她说着说着眼里就起了雾,哽咽道:“您放开我,我不查总行了吧……”
尚辰立刻慌了,下意识松开手,见她又要跑,急急上去拦住,手忙脚乱掏帕子给她擦眼泪:“别哭,我不是那个意思。”
大理寺来来往往人不少,有些已经开始往这边看,李靥扭着头躲开他的手,吸吸鼻子:“我才没哭!大庭广众,您又是少卿,莫要拉拉扯扯,失了威仪。”
自己也真是没出息,明明很难过,居然还要顾及着他。
对少卿大人而言,小姑娘的眼泪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哪怕是只在眼眶里打了两个转,也让他慌到无所适从,刚才那股气全都泄了个干净,只觉得千错万错都是自己错,温声细语一味哄着,姿态低到了尘埃里:“我刚才态度不好,向靥儿道歉。”
李靥咬咬嘴唇,从他手里拿过帕子遮住脸,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气呼呼盯着他,声音却是软了许多:“哼!”
“怪义兄刚才说话急了些。”见她不跑了,好像也不生气了,尚辰拉着她向旁边走了几步,找了个石凳坐下,低声下气解释道,“我没有护着杨家,只是杨老尚书三朝元老,连官家都要给几分面子,我们无凭无据传唤他至亲,不妥。”
“哼。”
“而且县令再小也是朝廷命官,不能仅凭邱诚济一人之言就说他为官不正,纵使此事为真,也该找到证据后交由御史台处理。”
“哼。”
李靥坐在他身旁哼哼唧唧,小手将尚辰的帕子放在膝头灵巧地叠着,不一会儿就叠了个活灵活现的小老鼠出来。
她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义兄说的这些她都明白,只是如今退了婚换了个身份,之前那些不太在意的事情,就开始变得在意了。
比如,杨梦芝与义兄之间的那些或真或假的传言。
“所以只能暗访,不可明查。”他说了半天,见小姑娘只一味哼来哼去,忍不住用胳膊肘轻轻碰她,“我记得,哼就是生气的意思。”
“哼!”李靥鼓着脸,瞪他。
三十八天未见,义兄还是那么好看,干净俊朗的脸,冷冽好闻的松竹香,还有清冷好听的声音,都跟自己每日梦见的一样。
她看着看着也就不生气了,拿手里的小老鼠砸他:“义兄大笨蛋!”
“嗯,我是笨蛋,又惹靥儿不高兴。”他笑着把小老鼠接住,眉眼弯弯看着她,“给你准备了礼物。”
“什么礼物?”
“是几盒颜料,大红、明黄、松枝绿、天青……”尚辰慢慢说着,每说出一个颜色,小姑娘的眸子就亮一分,忽闪忽闪落满了星星。
“都给我吗?”
“都给你。”
“可是您说的这些颜料很贵重,又难买。”她歪歪头,好奇。
“是江南家中库房新入的,写在递来的清单上,我全勾了让他们送来,前日才到。”见她喜欢,尚辰高兴地站起来,“走吧,去值房拿给你。”
他说着走了两步,看小姑娘还坐在原地不动,又退回来,疑惑道:“靥儿?”
“今时不同往日,我如今是个正正经经的小娘子,所以不能贸然去您值房。”
李靥理理衣摆站起来,金灿灿的冬日阳光在她肩头上熠熠跳跃着,“您得邀请我。”
“说什么傻话,你以前不是正正经经的小娘子吗?”尚辰对于小姑娘的用词很无奈,瞪她一眼,又忍不住笑起来,“既然靥儿提了要求,那我可不可以也提一个要求?”
“您说。”
他也同样理理衣摆,温温柔柔将她望着,认真道,“我今年二十五,长你七岁,虽不是少年却也还年轻,所以跟我说话的时候,不用说您。”
李靥愣了下,眨眨眼试探着开口:“您——你介意?”
“从前不介意,今后介意了。”
尚辰见她改了口,后退一步略微弯腰做了个请的动作:“请李娘子前往在下值房一叙。”
李靥收腹挺胸,小脸一扬,得意地笑:“本娘子接受‘你’的邀请!”
***
下午的时候李靥去了金兰居,而大理寺又来了新的公务,待少卿大人处理完已是日暮,他迎着一点夕阳余晖到了李府,在满院饭香中遇到了同样来讨顿饭的沈羽。
两人见面皆是一愣,目光相接处刀光剑影。
“沈虞候?你来作甚?”
“尚少卿来作甚,沈某便来作甚。”
李靥听到声音迎出来,高高兴兴喊人:“义兄!沈大哥!”
两人瞬间收了眼中锋芒,换上一副温柔神情:
“靥儿。”
“李娘子。”
“今日王大厨做了许多好吃的!”她站在台阶上招手,甜丝丝的小梨涡漾开,“快来!”
“哦?都有什么好吃的?”沈羽一个箭步跨上台阶,跟她并肩走着,侧头看着她笑,许久未见,小娘子更好看了。
“八宝莲花鸭,两熟紫苏鱼,葱泼兔,金丝肚羹……”李靥一边讲,一边给跟上来的尚辰让了让位置,左右看看两个人,信誓旦旦,“全都特别好吃!”
李栀站在饭厅门口,揣手而立,看着左右护法一样跟在妹妹身边,眼神还时不时隔空厮杀的两位,无语地把头转向一边。
今早才到翰林院,沈羽就来求见,问能不能来家里吃晚饭,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都是诚心求亲,他也不能厚此薄彼,于是把对尚辰说的话又对沈羽说一遍,求亲之事暂且放下,一切要看靥儿自己意愿。
他只希望妹妹快快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过往,而后再择一个两情相悦之人,共度余生。
王大厨是个好厨子,道道菜都是色香味俱全,堪比酒楼,李靥只管埋头吃饭,不忘放一只耳朵听哥哥他们聊天。
李栀居然主动提起邱诚济之事,说是云霞书院有他的同乡,杀妻一事在本地传得沸沸扬扬:“县衙已将邱诚济定罪,想来不日就会移送大理寺吧?”
“人犯已在大理寺了。”尚辰看了明显在听的李靥一眼,放下筷子道,“昭延兄对此案有何看法?”
李栀思索了下,摇头:“我与邱诚济并无太多深交,也不知此案内情如何,只是他听过我几次课,算是师生一场,若方便的话,我想去看看他,送些过冬衣物。”
李靥听了半天,忍不住插嘴:“可哥哥说过邱诚济是爱妻之人。”
“是,不止一人说过邱诚济对发妻用情至深,平日里言行也可见一斑。”李栀见妹妹愤愤不平的样子,笑着给她夹了块鸭肉,“我到现在也觉得他不像杀妻之人,但官府判案不是靠直觉,要讲证据。”
“那哥哥就不觉得蹊跷吗?”
“李学士若是不觉得蹊跷的话,为何要去大理寺探监啊?”沈羽也笑眯眯地夹了块鸭肉给她,“挺聪明一个小娘子,怎的突然就傻了?”
“我明天安排下昭延兄探监的事,邱诚济的案子也会查清楚。”尚辰夹了个鸭腿放进小姑娘已经堆到冒尖的碗里,“靥儿一点都不傻,吃饭。”
李靥根本来不及阻止,眼看着面前的小山又添一根鸭腿,摸摸肚子哭丧着脸,真的太多了……
好不容易吃下那一大碗饭,李靥撑得在前院来回溜达,李栀唤人撤了饭菜,重新沏了茶摆上。
“靥儿要不要喝茶?”他问妹妹。
李娘子摆摆手,喝不下。
“茶可消食。”沈羽看得有趣,干脆端了两杯茶过来,跟她一起在院子里散步。
廊下的玄凤鹦鹉见今晚这么热闹,高兴地扑棱着翅膀:“靥儿是傻瓜,靥儿是傻瓜!”
李靥一手端茶,一手悄么揉肚子:“沈大哥莫要理那只碎嘴鹦鹉,我早早晚晚拿它炖汤。”
沈羽赞同:“嗯,确实要好好管教,可这句话是谁教的呢?”
“肯定是我哥呗,但他不承认,而且这傻鹦鹉只会这句,人越多它越喊,气死我了。”
“莫气莫气,李娘子又不傻。”沈羽笑着安慰她,看小娘子被灯笼映得红扑扑的脸蛋,说不出的娇媚可爱。
“我前些日子托人弄了条狗,是真正的赤兔犬,打算开春田猎的时候带去比赛,你去不去?”
“我要去!”她兴奋地拍拍手,“小狗叫什么名字?”
尚辰也出来了,端着茶站在回廊那里看两人聊天,见小姑娘果然一张嘴就先问狗的名字,不禁哑然失笑,她惯喜欢问名字,什么小狗小猫小马小驴,到她这里都得有个名,不知道这次又要给人家的小狗起个什么。
正想着,就听见沈家二郎朗声一句:“小狗名叫吉祥。”
少卿大人一口茶险些喷出来。
“吉祥?”小姑娘果然惊喜地提高了声音,指着那只碎嘴鹦鹉道,“它叫如意,吉祥如意,好巧啊!”
“真的?那真是太巧了。”沈羽笑了几声,捏着茶杯建议,“不如找个时间让吉祥如意见一面?”
尚辰深深为他的厚脸皮所折服,吉祥如意?还要见一面?真亏他想得出来。
大约是被盯得太久,沈羽才突然发现旁边有人存在似的,看向尚辰道:“尚少卿家中可有宠物?”
“有一只白狐。”
“是上次清梦茶庄那只大白狐吗?”李靥问,“叫什么名字?”
“是上次的大白狐,叫做梨花。”
沈羽惊讶:“梨花?上玄宫的白狐是母的?”
“不,是公的。”尚辰站累了,闲闲靠在廊柱上,“但司空觉得梨花这个名字好听,就叫了。”
“梨花很聪明,也会捕猎。”
“不然田猎时候义兄也带梨花去参加吧?”
“可以,到时跟沈虞候的赤兔犬比个高下。”
“那我猜梨花会赢,因为它很聪明!”
“吉祥也很聪明的,而且狐狸怕猎犬。”
“也是哦,那我猜吉祥会赢!”
李栀一直没说话,听妹妹高兴地叽叽喳喳,两个男子都是不错的人选,一个严谨一个开朗,他倒是更中意沈羽些,只是不知道靥儿怎么想。
.
转过来第二天,李栀去了大理寺狱见邱诚济,也知晓了李靥去过狱中的事,居然破天荒的没有过多责备,只嘱咐了几句注意分寸,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觉得我哥最近很奇怪,他居然没有骂我。”清风楼大厅角落的一张桌子,李靥手舞足蹈跟对面吴思悠讲着,“这若是在往常,我早就被骂个狗血淋头然后去跪祠堂了!”
吴思悠乐:“那你究竟是想让李学士骂你还是不想啊?”
“当然是不想!只是觉得奇怪嘛。”
“我倒觉得,是因为退婚的事让你哥心里有愧疚,毕竟亲事是他定的,自己的妹妹却因此郁郁寡欢好几年,还差点被人算计。”吴思悠分析道,“所以呢他想要补偿你,想让你高兴,不想再用之前的规矩束着你。”
“那是赵家的问题,跟哥哥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过少了许多规矩倒是挺开心的,尤其是再也不用绣什么鸳鸯戏水图了!”
“是啊,你之前还为这事发脾气,孙嫲嫲还让我带你出去散心呢。”
吴思悠回忆道,“其实叶子你绣的刺绣很好看啊,我见唐小郎君昨日拿了个钱袋,说是你给他的?”
“对啊,绣的是唐小郎君本人鞭打流星的英姿。”李靥说着,从袖子里又摸出两个钱袋,捏在手里叹气,“为了感谢大家在清梦茶庄对我的帮助,我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礼物,有的是九九消寒图,有的是钱袋,眼下所有人的都送出去了,只剩下义兄跟沈大哥的不知该如何处理。”
“为何?”
“其实提亲那件事之后,哥哥虽说此事暂且不提,只让与平日一般相处即可,但我总觉得有点别扭,不、不太好意思。”
“唔,你要这么说也不无道理,之前是朋友就还好,如今表露了心事再送这种随身小物,有点暧昧。”吴思悠点点头,往前凑近了些,低声问道,“尚少卿清贵,沈虞候温良,叶子喜欢哪个?”
李靥一下红了脸,嗔怪道:“乱说什么呢?”
“这如何是乱说?东京城早就传遍了,十月三十那日两位俊俏郎君在李府门口求娶李家娘子,俯首躬身直到太阳落山,谁也不肯先起来。”
“啊?”
“在场其他求亲者大为感动,纷纷退出,不再相争。”
“啊?”
“啊什么啊?你居然不知道?”
李靥捂脸:“我真的不知道!”
“总之就是现如今你没得选,哦不对,有的选,只能从你的义兄跟沈大哥里面选。”吴思悠见她听明白了,又向前凑凑,“快告诉我,选哪个?”
李靥;……
那边有茶饭博士提了食盒过来,行礼道:“二位贵人点的菜好了,火腿冬瓜夹,文火老鸭汤,已经都给您放在这食盒里,下面拿汤婆子熥着,到晌午也不会凉。”
“有劳了。”李靥打开看了眼,见是自己点的两道菜,于是接过食盒抱在怀里,叫着吴思悠一起出了清风楼。
“火腿冬瓜夹,文火老鸭汤,这不是你的口味啊……”吴思悠摩挲着下巴,“给尚少卿点的?”
李靥点点头:“义兄来京城才半年,饮食方面还未习惯,有时大理寺厨房的菜不合胃口就只吃馒头,所以——”
“所以贤惠的小娘子就去送饭。”
“我是怕他不吃菜影响健康!”
“某些小娘子啊,嘴上不说,身体却诚实的很哟。”
吴思悠眼睁睁看好友整个人都红了,趴到她耳边悄悄问,“其实你喜欢尚少卿对不对?”
“嗯。”李靥抱紧食盒,承认了。
“天哪!那你俩不就是两情相悦?”
“哪里来的两情相悦?”她望望天,表情复杂,“我解禁好几天,义兄待我一如往常,没有丝毫变化,你们说的那个在我家门口躬身俯首到天黑的俊俏郎君,是不是另有其人啊?”
***
李靥抱着食盒一路小跑,进到大理寺的时候饭菜还是热的,尚少卿高兴地命春和去厨房拿两个馒头,还没来得及吃,下面就有差人来报,说去邱诚济家乡调查的人回来了。
被派去的是白泽琰,他快马加鞭行了半日,还未进县城大门就遇到了两个刚出城的官差,手里拿着县令大人给杨元魁父亲杨光赫的亲笔信,还有一把印有杨元魁私章的折扇。
白公子干脆利落,直接连人带东西一起带了回来。
李靥有点失望,毕竟食盒很重她又提了这么远,满心欢喜只想看他吃一口,可说到底义兄正在当值,还是公事更重要,于是懂事地站起来:“义兄去忙吧。”
尚辰让白泽琰稍等,自己掰了半个馒头,就着将那盘火腿冬瓜夹吃了半盘,又喝了一大碗鸭汤,接过小姑娘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笑道:“想不想去会会杨元魁?”
“可、可以吗?”
“自然可以,只是要稍微打扮一下,扮个小衙役跟着我如何?”
“好!”李靥高兴了,她想穿大理寺的衣服想很久了。
见她同意,尚辰转头吩咐春和去库房领一套小号的差服给她,自己则去了前院审问带回来的两个县衙官差,问了约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带着小衙役打扮的李靥直奔杨府而去。
大理寺尚少卿亲自登门,虽品级不如杨老尚书,却是身份贵重,杨家不敢怠慢,当下杨元魁亲自出门迎接,堆笑道:“尚少卿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我即刻着人去请家父回来……”
“杨家郎君不必客气,我此番来是有几句话想问你,问完便走。”尚少卿回礼道。
身穿差服的李靥垂手站立,细细观瞧,这杨家长孙倒是长了副好皮囊,细皮嫩肉自带风流,只是跟义兄大人一比,就显得有些俗气。
杨元魁听说尚辰是来找自己,颇有些迷惑,但还是客气地将人请进去:“花厅略备薄茶,尚少卿,请——”
几人来到花厅,寒暄落座,尚辰开门见山道:“杨郎君可认得云霞书院的学生邱诚济?”
听到这个名字,杨元魁先是一愣,接着表情不自在起来,端起茶喝了一口,没说话。
“那惠华呢?”
还是不说话。
见他如此,尚辰笑笑,又问:“杨老尚书几时回来?”
轻描淡写,却是赤/裸裸的威胁,意思就是你不说清楚,我就亲自去问你祖父。
杨元魁有些不悦,却也不敢过于表现出来,放下茶杯点头道:“认得。”
“烦请杨郎君说清楚些,是都认得,还是只认得其中一个?”
“我认得惠华,她之前是我们府里的绣娘,邱诚济只听说是惠华的丈夫,却是从未见过。”杨元魁好歹也是尚书长孙,被人捧惯了的,当下带了情绪,“尚少卿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
尚辰倒是不急不恼,见他说认得,缓言道:“惠华死了。”
此言一出,杨元魁神色变了几变,明显慌乱起来:“死、死了?如何死的。”
“被她丈夫邱诚济所杀,身首异处,头颅至今未找到。”
“既已查出是姓邱的杀的,依律斩了便是,来说与我作甚?”
“邱诚济由地方移交大理寺,在大理寺公堂当堂翻供,说自己冤枉,他的妻子惠华乃是被你所杀。”
“他胡说!”杨元魁一拍桌子,变了脸色。
尚辰也严肃起来,目光定定落在他脸上,像是能把人看透:“邱诚济说,你之前多次骚扰惠华,还欲养她为外室,是也不是?”
杨元魁被他看得心慌,面色变了又变,一咬牙点头道:“是!我是给惠华写过几次书信,但她嫁人后就未再联系过!”
“刚来的路上,见府上花草繁多,尤已金丝菊最盛,巧的是邱诚济说他在他家床下也发现了金丝**瓣——”
“一派胡言!我从未去找过惠华,怎可能在他家遗落什么花瓣!”杨元魁矢口否认,颇为恼怒。
尚辰对他的否认丝毫没有意外之色,不紧不慢道:“不仅是金丝**瓣,邱诚济还在家门外拾到一把折扇,上面盖有你的私章,若杨郎君没有去找过惠华,又为何会将此物遗落在邱家门外?”
他话音未落,杨元魁已是脸色惨白,强自镇定地端起茶杯佯装喝茶,手却是抖个不停:“没有证据,尚少卿怎可听一个穷书生信口开河!”
“杨郎君怎知没有证据?”尚辰冷笑一声,“不过若是县令有意包庇,倒是有可能销毁证据。”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起初我也不信,只派人前往邱诚济家乡调查,可我的人走到半路就遇到了由县衙往京城来的差人,想来是县令邀功心切,除了两样证物外还附有一封书信,洋洋洒洒将如何对邱诚济屈打成招,又如何在案卷上动手脚之事讲的一清二楚!”
他说着,把截获的折扇扔到桌上,“杨郎君好好认一认,这可是你的东西?”
“这、这……”杨元魁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尚辰见状,拍案厉声喝道:“说!为什么要去邱家,可是你杀了惠华!”
杨元魁被他一吓,手中茶杯落地,惊慌失措间脱口而出:“我没有!我只是把惠华藏起来了!”
尚辰余光瞥见被自己吓了一大跳的小姑娘,放缓了声音:“藏在哪里?”
杨元魁低头盯着地上茶杯碎片,不做声。
“杨郎君,我想你应该是个聪明人。”尚辰起身,和缓道,“县令篡改卷宗屈打成招一事已坐实,届时交由御史台查办即可,但那封书信可是写給你父亲杨光赫杨大人的,贿赂朝廷命官,滥用职权,曲造事实,诬陷良家百姓,私藏他人妻子,随便哪一条都是大罪,我劝你还是如实告知惠华现在何处,莫要因你一人给整个杨家招来祸端。”
杨元魁怔了半晌,整个人颓然瘫倒在椅子上:“是我假借了父亲的名义,授意县令将杀妻之名扣在邱诚济头上的,父亲与祖父对此毫不知情。惠华——她在我西京一处别院里。”
“速派人去西京杨家别院将惠华娘子带来。”尚辰点了点头吩咐道,又看向杨元魁,,“你假借令尊之名串通县令诬陷他人一事,本官定会详查,春和,将杨郎君带回大理寺。”
“邱诚济因杀妻之罪入狱,如今惠华未死,杨元魁也承认是嫁祸,那是不是就说明邱诚济无罪,可以放了他与惠华团聚?”
看着杨元魁被带走,李靥跟着尚辰身后问道。
尚少卿摇头:“不可,既然惠华未死,那邱家出现的无头女尸就是另有他人,邱诚济仍有嫌疑。”
李靥哦了一声,低头想想,轻声道:“疑狱集第二卷 中的从事对尸一案,义兄可知晓?”
“是说有人杀了家中仆人,将头埋在院子里,身体却藏到一户商人家中,且穿上商人妻子的衣服,真正的商人妻子却被那人掳走藏了起来,后来商人归家看到尸体以为妻子被害,遂报官,却被当做杀妻凶手。”
尚辰明白她的意思:“靥儿认为杨元魁效仿此法,杀旁人来取代惠华?”
两人正在小声讨论,突然前方有人拦住了去路,是听到消息从内院急急赶来的杨梦芝。
“尚家哥哥?”杨梦芝跑到近前又踟蹰起来,似乎是对尚辰有些畏惧,带了几分哭腔问道,“我兄长他、他犯了什么罪吗?”
“案情未明,不便细说。”尚辰说完脚步不停,想要绕开她。
“尚家哥哥!”杨梦芝张开双臂挡住他,“可否等祖父回来再议?”
“大理寺拿人,不需与任何人商议。”
杨梦芝急得落了泪,若哥哥就此被尚辰从家中带走,怕是祖父与父亲都不会善罢甘休,她受几句责备倒是无所谓,可如果家中因此事与尚辰结怨,她的婚事怎么办?
她泪眼朦胧拦在当中,突然瞧见尚辰后面那个小衙役很面熟,待看清是谁后不由气上心头,恶狠狠瞪着李靥道:“我说尚家哥哥为何无缘无故来杨府抓我兄长,想来一定是有人挑唆,有意陷害坏我杨家名声!”
“杨娘子慎言,大理寺拿人一向讲真凭实据,绝不会罗织构陷。”尚辰见她眼神不善,轻移身体挡住了小姑娘,“请让开,不要妨碍公务。”
杨梦芝见他当着自己面就这么护着李靥,顿时气急败坏,伸手朝他身后一指喊道:“我没有妨碍公务,明明就是她——!”
“我说慎言!”尚辰沉下脸,原本清冷的声音陡然结了冰,“让开。”
“可是!”杨梦芝还想再说,却被他的眼神吓到不敢开口,只抹着眼泪让到一边,恨恨盯着李靥的背影。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祖父跟父亲请回来!”
.
杨元魁被抓进大理寺,眼见三日过去无人来救,心理逐渐崩溃,终于招认是他垂涎惠华美貌,趁其独自在家时将其掳走,又恐邱诚济寻来,遂在半路随手买了一个烟花女子带至邱家,命其与惠华交换衣服后杀之,又将她头颅砍下,扔进河里。
恰好当时又临近冬日,河水逐渐冻结,所以暂时无人发现。
后邱诚济归来,以为惠华被杀,查到证据交给县令,却不想引祸上身,被急于巴结杨家父子的县令反咬一口,成了杀妻凶手。
案情陡然生变,本已定罪的邱诚济无辜受冤,被当场释放,送去客栈与被接回来的惠华团聚。
而杨元魁以尸易人,杀人嫁祸,私藏□□,被押入大牢择日宣判。
至于县令篡改案宗屈打成招,已罢去官职交由御史台处置。
饶是尚辰再三叮嘱不可声张,杨元魁一事还是被好事之人传得满城皆知,毕竟是三朝元老的嫡长孙,怀疑者有之,惋惜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甚至有些平日里与杨老尚书政见不合的人开始放出他包庇孙子草菅人命的流言,一时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杨府书房,年逾花甲的杨立杨老尚书双手拄着拐杖狠狠敲击地面,对着跪在地上被泼了满头脸茶水的杨光赫疾声痛骂:“没出息的东西,功名考不上也就罢了,居然连个儿子都养不好,闯下此等滔天大祸,是要拉着整个杨家陪葬吗!”
“父亲息怒!都怪那个县令太蠢!”杨光赫连声求饶,申辩道,“我让他直接将证据烧毁,怎料他竟为了邀功给我送了来,还半路被大理寺的人截获,这——这儿子也是万万没想到啊!”
“没想到?你打一开始就不该瞒着我这么做!”杨立气得连连咳嗽,“蠢货!你们都是蠢货!杨家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是,父亲教训的是,千错万错是儿子错了,要打要罚怎么样都行,父亲可莫要气坏了身体!”
“你如今认错又有什么用?这等内院里的龌龊事情,竟叫大理寺查了出来,如今整个朝廷都知道了!如今能做的,就是要证明此事与你无关!”
“可、可元魁怎么办?”
“怎么办?人是他杀的,杀人偿命的道理还用我教?”
“杀人偿、偿命?”杨光赫呆住了,反应过来之后泪流满面,抱住杨立的腿失声痛哭道,“父亲不可!元魁可是您的亲孙儿啊!”
“亲孙又如何?平日里不学无术放浪妄为也就罢了,如今竟干起这杀人的勾当!我总不能为了这个不孝子葬送所有人。”
杨立气得用拐杖砸了儿子几下,仰天长叹道,“我明日就舍了这张老脸去求官家,是我教孙无方,让他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请求从重发落,杨家绝无半句怨言!”
“父亲!”
“好了,此事到此为止,休要再多言。”杨立冷静下来,“那日大理寺来人,只元魁和梦芝在家,你有没有问过她,大理寺的人可曾去过偏院?”
“回父亲,儿子问过了。”杨光赫擦擦眼泪,也不敢反抗,低眉顺眼道,“梦芝说那日他们只去了花厅,既没有进偏院,也没有在附近逗留过。”
“那便好,那便好,你去将偏院巡逻人手再加派一倍,务必不要让人靠近。”
杨立吩咐几句,又想起来,“梦芝跟尚家的亲事如何了?”
“目前看来,尚家孙子对梦芝好像毫、毫无兴趣。”杨光赫愤愤,“而且就是他亲手抓的元魁!”
“是你儿子自己造的孽!”杨立忍不住又咒骂起来,“儿子蠢,女儿也蠢!我运作多久才能把她推到皇后娘娘面前去攀尚家这门亲事,要是给我搅黄了,你们大房一家就给我滚出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