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叙昨日虽无大碍, 终究是失血太多,所以一直在休息,中间迷迷瞪瞪醒过来几次, 也是喝过药继续睡了, 他做了很多梦。

梦里,他回到了自己高中那一年,跟几位同科去新科状元家里拜访,谈话间有人推门闯进来,豆蔻年华的少女穿了鹅黄色的衣裙, 不知为什么跑得满头大汗, 头发湿漉漉粘在脸上, 见到他先是一愣, 接着就绽开一个明媚的笑。

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笑。

半梦半醒间,好像听到有人在争吵, 还有阿娘的哭喊声, 他挣扎着睁开眼, 果然外面已经吵得不可开交, 小靥被她义兄护在身后,与被二叔拦着的母亲对峙。

赵南叙只觉头痛欲裂,掀了门帘看着外间众人:“你们在吵什么?”

“儿啊,你怎的醒了?”赵母立刻过来扶他,“没啥事, 娘跟他们说话呢。”

“何事啊娘?”

“没啥没啥,你快回屋躺着吧。”赵母扶着他往里屋走, “等饭好了娘给你送进去。”

“不,一定有事, 二叔?”赵南叙挣开赵母,回头看赵方亮,见他同样不解,又看向李靥,“……小靥,究竟发生何事?”

李靥见他问自己,便从尚辰身后走出来,走到他面前站定,轻声道:“昨日在我住所上吊自尽的小丫鬟,其实是赵府的人。”

“赵……我府上的人?”赵南叙迷茫地望着她,“小靥,我听不懂。”

“靥儿。”

“李娘子。”

身后尚辰跟沈羽两个人同时出声,这种事毕竟牵涉到男女之事,李靥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由她来讲总是不太好。

李靥回头冲满脸担忧的两个人笑笑,表示自己没问题,这是她的事情,她要自己做了结。

赵南叙望着面前徐徐道来的未婚妻,她那么好看,声音那么甜美,他很喜欢听她说话,抑扬顿挫的语调配上灵动的小表情,再平淡无奇的事情也变得动听。

她饱读诗书不喜卖弄,精通书画也只当寻常,从不絮絮叨叨,也不咬文嚼字,更不会像有些女子那样说话颠三倒四,无论事情有多复杂纷乱,都能简明扼要,直取重点。

这是他的小靥,从容淡定落落大方,如往常一样三言两语将事情完美概括,只是这次,他真的听不懂。

“你说紫玉误喝了本该给你的莲心茶,药性发作被人玷污,清醒后悬梁自尽。”他摇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是不是……有人故意挑拨?”

“没有误会。”李靥花瓣一样的嘴唇抿起来,顿了下还是继续说道,“九曲莲心跟春香的交易记录已经拿到,玷污紫玉的人也被抓了,还有拐卖紫玉的人牙子就在那边,赵南叙——”

她挺直脊背,昂着头,一字一句道:“我要退亲。”

“不,我不同意退亲,这里一定有误会!”

见他还是执迷不悟,沈羽将角落的人牙子拉过来,扯开了他嘴上的布条:“把你做的事一五一十讲来,遗漏一句我就杀了你!”

“大爷饶命啊!小的讲就是了!”人牙子昨晚在相好那里过夜,半夜睡得正香呢就被几个拿刀拿剑的人绑了,简单问了几句后把他嘴塞起来交给了这位爷,这爷力大无穷,提溜着他跑了半宿,他也想了半宿,直到见到赵母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下扑通跪倒,喊起冤来。

“冤枉啊各位爷,小的虽是人牙子,却也丛不干丧天良的事!那个紫玉是我从她爹娘手里买来的,卖身契上有她爹摁的手印,双方自愿不是拐来的啊!”

“你把紫玉卖给谁了?”李靥问。

“卖给城里的赵府,就是秘书省赵少监的那个赵府!”人牙子用下巴指向赵母,“是这位老夫人跟一个管事模样的男的来挑的人!”

赵母见人牙子指她,气得上去踹了一脚:“胡说八道!”

人牙子被踹倒,躺在地上龇牙咧嘴喊着:“我可没胡说,你那日虽戴着帷帽,但手上这几个大金镏子我可是看得真切,就是你,绝不会错!”

沈羽威胁地瞪了赵母几眼,将人牙子提起来重新跪好:“接着说,既然是赵府买了人,为何又送来茶庄?”

“当时那个管事多给了我一笔银子,说让调/教几天直接将人送去茶庄,我还以为又是给哪个当官的送去玩呢,结果是给个小娘子奉茶。”

李靥又问:“紫玉知道她是赵府买下的吗?”

“她不知道,管事不让我说,说如果紫玉问起,只说让她去茶庄当侍女就行!”

“你那几天都教她什么?”

“就教她奉茶!教她进屋说什么话!”

“什么话?”

“就两句,一句是娘子万福金安,奴婢是清梦茶庄的侍女,还有一句是茶庄新上的茶跟茶点,给每位客人尝尝!”

“什么茶?”

“莲心茶!是莲心茶!”

“你可知紫玉喝了莲心茶死了?”

“死了?”人贩子一愣,接着拼命摇头,“不不不,这不关我事啊!全都是管事让我教的,我连莲心茶什么样都没见过!”

“若见了管事,你可认得?”尚辰问,“还有,你确定那日跟管事一起去的是这个人?”

“没错就是她,这位老夫人戴了帷帽,捂得挺严实,可手上珠光宝气太显眼,我一下就记住了!那管事我也能认得!”

人牙子看出来尚辰是说了算的,拼了命表现,“对了,那天这位老夫人还说了句话,说紫玉看着屁股大好生养,过后给她儿子当个通房丫头也不错,还说什么李家臭规矩多,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的,还说那个小贱货——”

“够了!”赵南叙喝断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自己母亲,颤着声音试探:“娘?”

赵母早已面无人色,望着儿子失望又震惊的眼神,突然大喊一声,一头朝李靥撞过来。

赵南叙想也不想就挡在了前面,赵母这一撞力道不小,将他还未愈合好的伤口再次撞裂,血很快浸湿了衣服。

“娘,不要闹了。”

“儿啊!我的儿——!”赵母慌了神,抱着儿子大哭不止,“娘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一直在旁边听完整个过程的赵方亮只觉得双腿发软,谋害官员家眷未遂,累及无辜百姓致死,当朝圣上仁治天下,这若是被知道了,可不止赵南叙被罢官这么简单,搞不好整个赵家都要一起流放。

大哥当年为什么要娶一个这么蠢的女人,又蠢又恶毒,拉着全家陪葬。

“尚少卿。”他在一片混乱中硬着头皮过去,低声下气道,“我看您今日来也没穿官服,应当也不是正式审讯,是、是有什么要求吗?有要求您尽管提。”

“要求刚刚我义妹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尚少卿面无表情甩出两个字,“退亲。”

“退……”赵方亮咬咬牙,“行!退亲!”

“赵主簿可做得了主?”

“您放心,我是他亲叔,这主自然做的!”

“好。”尚辰摆摆手示意屋里众人都出去,只将李靥留下,“赵老夫人说要十倍彩礼一套宅子。”

“不不不,我们什么都不要!是赵家无德配不上李娘子,自愿退亲,愿以十倍彩礼作为补偿!”

尚辰点点头:“巳时过后李学士会亲自来退亲,若顺利,这桩案子便到此为止,是几个混混跑进女客聚集的梅园偷窥,见到正在打扫房间的紫玉便起了歹念,紫玉被玷污后羞愤自缢。若不顺利——”

他话锋一转,言语间冷意森然,“所谓书香门第的赵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赵方亮打个寒战,连连鞠躬允诺:“您放心,一定顺利,一定顺利!”

“还有,李学士对此事一无所知,赵主簿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明白,我们也只字不提!”

“如此咱们巳时再见。”尚辰拉着李靥向外走,到门口时将春和喊了进来,“险些忘了件事。”

他眼神越过赵方亮,朝正抱着赵南叙默默流泪的赵母看过去,清冷的声音没有丝毫同情,“赵范氏以下犯上,辱骂郡主,掌嘴五十,春和,给我狠狠地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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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朝阳初升,天光已大亮,大家匆匆赶来又各自散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尚辰将李靥送回住处,见她一直默不作声,不由得心中忐忑:“靥儿一直沉默不语,可是觉得刚刚的事情不妥?”

他垂眸,“的确不怎么光彩,这也是我主张不让昭延兄知晓的原因。”

若李栀主导此事,必然会陷入两难,若委曲求全退了亲,就不能为妹妹讨公道,也不能让真正害死紫玉的人受到制裁;可若执意将赵氏母子绳之以法,却免不了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而且李靥一直以哥哥为傲,所以这种不光彩的交易,还是他来。

也许从此在小姑娘的眼里,自己再也不是那个秉正无私的大理寺少卿,也不是她推崇备至的义兄了。

不过只要她自由了就好,往后无拘无束,会遇到更好的人,尚辰想着,抄起手站直,又端起最初那副不近人情的冷厉模样:“朱府尹还在前院等我,若无事,尚某告辞。”

“义兄去哪里?”李靥回了神,见他要走,急忙追上去,仰着小脸看他,“谁惹您不高兴了吗?”

“没有。”

“那您干嘛说话冷冰冰的,还自称尚某?”

“我本来就这样。”

“不对,肯定有事。”她绕到前面张开胳膊拦住他,“不说不许走!”

“你——!”他停下脚步,无奈地瞪着丝毫不怕自己的小姑娘,“我以紫玉之死与赵家做交易,不公正,不光彩,你若就此看不起我也无妨,不必勉强。”

“可您是为了我啊!”李靥被他的思路惊到了,瞪着大眼睛,“我感谢您都来不及,怎可能这么不识好歹?”

“那你发什么呆?”

“我想事情呢!”

“何事?”

“就……就觉得没亲眼看到赵母被掌嘴很遗憾!”

“……”尚少卿彻底无语,伸手去推挺着胸理直气壮的小姑娘,“快回去看你哥吧。”

清梦茶庄依山而建,园中大大小小的山坡无数,比如两人现在就站在一个斜坡上,李靥在上坡,挺起小胸脯将将比少卿大人高一点。

站在下坡的尚辰被她气得心烦意乱,按照往常推她脑袋的位置推过去,却接触到与往常不一样的绵软。

像云朵,像棉花,像安静睡着的小胖兔子,蓬蓬的,弹弹的,带着体温跟心跳。

一直到小姑娘落荒而逃,少卿大人还保持着伸手向前的姿势,泥塑木雕一样动也不动,过了很久才回过神,忍不住涨红着脸去看自己的手。

已经长成大人的小姑娘……真的,很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