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沥绵长,落在琉璃瓦上,落在院内的梧桐树上,发出大小不一的声响。

尚辰双臂环抱靠在门口,盯着屋里的漏刻出神,这雨还当真是午时开始下的,只是不知是否亥时才停。

他想着,眼神落到正在说话的兄妹二人身上,刚才还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此刻拉着自己兄长衣袖,仰着脸笑靥如花:“哥哥,靥儿今日一直在这里陪你,你可千万千万莫要淋雨啊!”

“刚刚还想着靥儿最怕雷雨天,若是下起雨来,我是无论如何都要赶回家去的。”李栀温柔摸摸妹妹头顶,“如今你人都在这里了,咱们就耐下性子,雨停再走。”

李靥闻言愣住了,原来上一世哥哥急急忙忙赶回家是因为她吗?担心她害怕,所以冒雨赶回去,自此大病不起……

她温柔的哥哥,世间最温润如玉的男子,卧病在床半年余,只自嘲身子骨不争气,丝毫未提当日非要冒雨回家的原因。

便是在弥留之际,也还是如今日般轻抚她的头顶,说抱歉哥哥不能陪你了,靥儿一定要勇敢,要好好活下去……

“靥儿长大了,再不是那个怕雷雨的小孩子,所以哥哥以后也不要因为我去淋雨,不要因为任何事淋雨。”李靥忍不住掉了眼泪,“你身体康健比什么都重要!”

“哎呀呀,不哭不哭,我记下就是了。”

“不行,你要很认真地答应我!要起个誓!”

李栀对自己这个宝贝妹妹一点脾气都没有,只拿袖子给她擦眼泪:“好,哥哥发誓,不得到靥儿允许,绝不让半滴雨落在我身上。”

他说完,又转头对冷着脸的好友笑笑:“家妹任性,给丹景添麻烦了。”

尚少卿是有些生气,李靥刚刚在外面哭天抢地,寻死觅活的架势,就为了进来让李栀发个不淋雨的誓?他不能理解,可也不好跟个小姑娘计较,当下垂了眼睫,沉了声音:“无妨。”

李靥藏在哥哥袖子后面偷眼瞧,虽是义兄,但上一世的两人交集却是不多,她只知他少言寡语,冷厉自持,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可就这个不好相与的人,在哥哥去世后一直照拂她,哪怕她后来嫁入赵家,李府不复存在,他也会每年清明去爹娘与哥哥坟上祭拜,会在中秋新年以兄长的名义给赵府送节礼,还会每月问候,看她是否安好,她在赵府那几年能够平静生活,想来多半也是因了他的关系。

今日大理寺查的失踪案她有印象,失踪的是哥哥的同僚,翰林院典簿游彦宏,此人于三日前失踪,杳无踪迹,直到四年后一场暴雨冲垮了城郊河堤,掩埋已久的尸体才被人发现。

那时她已成婚,消息闭塞,只零零散散听赵南叙提了几句,说凶手是游彦宏的夫人周氏跟周氏情夫,可惜时日久远,周氏倒是认罪伏法,情夫却不知所踪,尚少卿带人全城缉拿,也下了海捕文书,后来抓没抓到却是不知,因为半个月后她就被灌了药,死在了那个闷热的夏夜……

想到这里,李靥松开哥哥衣袖,望向还在冷着脸的清俊男子,柔声道:“多谢义兄体谅,让我与哥哥见面,为表谢意,靥儿想邀请义兄明日去城郊河边踏秋,不知义兄可否赏脸?”

她要带他找到尸体,算是报答。

尚辰没说话,一双黑眸定定看过来,眉梢好看地扬起,似是有些诧异。

李栀轻咳一声,正色道:“靥儿!”

她是有婚约的女子,如此行为委实僭越了。

被哥哥一喊,李靥也回过神来,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的意思是一起去,哥哥也去。”

“重阳未到便要踏秋吗?金樱山的银杏还没黄呢。”李栀松口气,“太早了些。”

“就是想去嘛。”

“哥哥带你去即可,不要劳烦丹景。”

“早秋亦有早秋景色。”一直没说话的尚辰淡淡开口,“新菊侵篱,早雁拂河,别有滋味。”

李靥在一旁点头附和:“对!”

见两人意见一致,李栀笑道:“你倒会顺着她说话,不用查游典簿失踪的事情吗?”

“自是要查,只是眼下无甚头绪,出去放松一下也好。”

“秋风起,鱼儿肥,去河边钓鱼如何?”他这么说着,嘴角便噙了笑,纯净明朗,如雪霁初晴。

李靥眨眨大眼睛,像是看见了什么稀罕事儿,原来义兄会笑的啊,笑起来还挺好看,跟平日里冷漠疏离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那便说好啦!”她拍拍手,“还可以钓小虾,带回去做醉虾吃。”

“小馋猫。”李栀捏她鼻子,“若是真的做醉虾,要记得分给丹景一份啊。”

“那是自然,我给义兄做一份特别巨大的!”她伸长手臂夸张地比划出一个特别巨大的碗,梨涡漾开,连鼻头都笑得皱了起来。

屋外雨声潺潺,淅淅沥沥的秋雨不知疲倦,竟生出几分春日生机盎然的味道来。

***

东京城郊外河边,李靥望着脚边的木桶直发愣,今日尚少卿休沐,哥哥却因为翰林院人手不够又被叫去当值,本以为踏秋之约多半是不能成行了,谁知刚用过早饭,尚府的马车就到了家门口。

许是为了避嫌,马车上除了尚辰之外还有一男一女,女子叫吴思悠,圆脸蛋娇憨可爱,男子叫唐君莫,桃花眼风流含笑,两人都是十七八的年纪,说是尚少卿的朋友。

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天气不冷不热,她大梦一场之后看开许多,之前的几个所谓好友亦不想再深交,眼下与这两位年纪相当,脾气相投,三人一路叽叽喳喳聊个不停,等到了河边时俨然一副莫逆之交的架势。

那位叫做唐君莫的俊俏郎君是个性子活泼的,脾气也随和,见两位姑娘捞不到鱼,干脆挽起衣袍脱了鞋袜,直接下了河。

尚辰也不多话,只在离他们稍远的位置摆了板凳坐下,遥遥望着大呼小叫的几个人,开始钓虾,一只接一只,不到晌午便钓了上百只。

“义兄啊,您怕不是要把河里的小虾都钓上来?”李靥挠挠头劝阻道,“这都半桶了,便是做醉虾都够好几坛了呢。”

“够了?”

“够了够了,加上唐小官人跟吴娘子一人一坛都够了。”她笑得梨涡深深,“我回去做好了,给你们挨个送去。”

尚辰点点头,收起鱼竿:“饿不饿?回城吃饭?”

李靥指指不远处已经在垒灶的两个人:“唐官人抓了好几条鱼,又大又肥,我们打算烤来吃!”

“也可。”

“我去捡些树枝来烧,义兄要一起去吗?”

“好。”

上一世只听说是在这条河边发现的尸体,具体位置却是不知,刚刚她已经在河边走了几个来回,瞧着几处土质松软,很是可疑,可她自己不敢挖,只能引着尚辰跟她一起去。

两人一路沿着河堤慢慢走,李靥将觉得可疑的地方一一翻过,又逐一排除,不禁有些泄气。

“你是在找什么东西?”尚辰见她脸上表情一时紧张又一时失望,拿根小棍在地上挖来挖去,不由好奇。

“找……找蕈菇。”

“蕈类不会长在向阳的河边,该去林子里阴凉处找。”他指向旁边树林,“近日秋雨连绵,适宜蕈草生长,进去看看?”

“好啊。”李靥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游彦宏的尸体,干脆放弃了这个想法,觉得翻尸倒骨的毕竟骇人,换个方式报答也可以,于是扔了小棍认真道:“义兄,昨日您帮了我,算我欠您个人情,日后一定报答!”

“如何报答?”

“您想如何报答?”

四目相对,片刻后尚辰移开了目光,往林子走去:“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小姑娘蹦蹦跳跳追过去,还在兀自念叨:“是要报答的!如果您一时想不出来,那便先记着。”

雨后的林子里有许多蕈菇,一个个从湿松的泥土里拱出来,撑着小伞精神抖擞等人来摘。

李靥天生是个活泼乐天的性子,虽说上一世诸多磨难,但如今回到往昔,加上哥哥没有淋雨,今早出门时候清清爽爽健健康康,让她的挂心事去了大半。

这会儿对着满地白嫩可爱的蕈菇,她干脆将找尸体的事情抛到一边,只专心致志采摘起来,而尚辰看她不亦乐乎的模样,也就没提醒她本来是说要来捡柴的。

“这蕈菇好嫩,摘回去做汤正合适,鸡绒蕈菇汤,丝瓜蕈菇汤,排骨蕈菇汤……”李靥一边采一边絮絮叨叨,林边靠近河岸处,一棵大树下蕈菇白生生硬挺挺的,看起来格外肥美,她兴致勃勃挪过去,蹲在地上双手扒拉起来,只扒了几下,泥里便露出一点灰扑扑的布料。

那布料与蕈菇缠绕一起,被李靥双手一捧一起带出来,雨后泥土松散,布料牵牵连连不断,竟扯出一只青灰色的人手。

李靥觉得力道不对,疑惑低头,只见一只带着泥污的苍白人手自泥里伸出,直直指向她,顿时吓得惊叫一声扔了手里东西,一屁股坐在地上,抖着嘴唇再也说不出话。

尚辰就在她身后几步的位置,听见惊叫声便急急过来,见泥里竟伸出只苍白人手,也是吓了一跳。

他回头朝一直远远跟着自己的侍卫春和看了一眼,示意他去喊人,自己弯腰将已经吓到腿软的小姑娘拉起来,一只手挡在她眼前:“不要看。”

若有似无的松竹香气笼罩萦绕,李靥刚才快要跳出来的心慢慢平静,她一动不敢动,只乖乖被他挡着眼睛,小声问:“是、是游典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