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南岸州桥一带, 一入夜便灯火通明,热闹如同白昼,沿河岸几个一字排开的小巷人潮涌动, 巷口形成了夜市街, 卖脑子肉的,卖素签砂糖的,卖肚包羊肉的……香气浮动,叫人忍不住驻足。

其中最东边那条巷子叫做倚栏巷,若是靠近了, 便能从众多食物香气中嗅到一丝脂粉香, 这里是东京城有名的烟花之地, 穿过巷口的夜市街往里, 铺子渐渐就变成了精致的二层小楼,雕梁画栋,红灯笼高悬, 楼上美人挥舞着各色丝帕倚栏而笑。

每座小楼檐前都挂着晶莹剔透的琉璃铃, 风一过叮铃铃的响, 和着楼里的嬉笑声, 一浪高过一浪。

尚少卿拐进倚栏巷,在这烟花柳巷的调笑声中大步流星走着。

他换了身月白色长袍,外罩墨蓝色锦缎暗花大氅,腰间流云玉佩翠色温润,通透无暇, 头发也特意绾了松散的发髻,垂下的几缕发丝与如墨的剑眉一色, 衬得他面若冠玉,唇红齿白, 若不是神情太过严肃,倒真像一位风流多情的翩翩公子。

李靥也做男装打扮,穿一身白色襕衫,跟蓝色襕衫的吴思悠一起,像两个漂亮机灵的小书童,再加一个灰色襕衫的任海遥,三个人跟在少卿大人身后半步的位置,活脱脱三个跟班。

“我说,尚少卿来干嘛?”吴思悠咂咂嘴,甩开折扇掩住嘴,“还能不能愉快玩耍了?”

“必然是不能的,义兄说我敢离开他半步,他就把我做过的所有事都告诉我哥。”李靥正正自己小幞头,叹气。

临来之前在大理寺值房,她思虑再三还是坦白了,一来是义兄太聪明估计瞒也瞒不住,二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骗他。

结果倒是出人意料,除了脑门挨个爆栗之外,尚辰并没有阻止她的行为,只说为了安全要跟她一起来。

“一起来就一起来。”她大眼睛闪过狡黠的光,“这样我跟他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哥万一哪天真发现了,我就可以全推到义兄身上!”

吴思悠点头称是:“万一要是被我爹发现,我也推给尚少卿。”

任海遥也跟着点头:“小生也是如此认为的,且尚少卿看起来很有钱,不知进去后能不能点一些高档水果尝尝?”

三个人嘁嘁喳喳计划着怎么甩锅,前面的背锅侠突然侧头唤了一声:“靥儿,过来。”

“来了来了。”李靥被其他两人无情地推了一把,跌跌撞撞扑过来,谄媚道,“义兄有何吩咐?”

前方又是一座精致的二层小楼,只是栏杆不是青楼常见的朱红色,而是略带神秘的紫,门口招牌上“南风馆”三个大字混了金粉写就,在烛光灯火里格外晃眼。

尚辰冲跃跃欲试的小姑娘一偏头:“进去吧。”

李靥得了允许,一马当先进到楼里,门口招待的龟公迎上来,满面堆笑:“小郎君面生,第一次来吧?不知是听曲儿啊还是喝酒啊?”

“听曲儿如何?喝酒又如何?”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还是被见多识广的龟公一耳朵听出来是个女子,龟公好奇地朝她身后望望,只见这一行人高矮胖瘦都有,那个穿蓝衣的应当与这位一样是位女子,另一个胖乎乎的书生看起来也平平无奇,倒是那个背着手一脸冷漠的高个郎君衣着华贵,应是个有钱的主。

于是他重又堆起满脸笑,点头哈腰介绍道:“若只想听听小曲儿看看歌舞,那小的便让人在一楼大堂给您几位找个位置佳的小桌,若想找人陪着喝酒便去二楼雅间,咱二楼的小倌儿个顶个的会疼人,保管给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那、那先听曲儿吧!”李靥假装很懂的样子,也没忘了任海遥的高档水果,“有啥稀罕水果来一份,果子点心多来些,还有茶!”

“得嘞,几位里面请!”

几个人在大厅位置极佳的位置坐下,极是显眼。

尚少卿天生一副昳丽撩人的好容貌,身姿修长,气质冷峻,淡然撩袍往那里一坐,引得众人侧目。

李靥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实人,第一次来这种销魂窟,觉得有意思极了,乖乖挨着义兄坐好,小手放在膝盖上,一双灵动凤眸好奇地四处看。

突然一阵浓烈花香扑鼻而来,一只纤长柔嫩的手将将伸到李靥肩上:“小郎君。”

还没碰上,尚辰便抬手将来人格挡开,顺势把还在傻乐的小姑娘往自己跟前拉了一把:“她只听曲。”

他是江南人,官话讲的还好,只是遇到儿化音就生硬的很,李靥被他字正腔圆的曲字逗得笑起来,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正被他虚虚搂在怀里。

“义兄,是曲儿,不是曲,跟我念,曲儿——”

尚少卿扬眉一笑,竟真的跟她念起来:“曲——儿——”

两人现场教起学来,那衣着单薄的小男倌被彻底忽略,站在一边咬着嘴唇不甘心,倒把一旁吴思悠看得不忍,抬手招呼他过去:“来,坐这里吃水果。”

她说着向一边挪了挪,拍拍自己与任海遥中间位置:“聊会儿?”

小男倌年纪不大,被舅妈骗着卖来这里,他本也不喜欢侍奉男子,刚才来找李靥也是看这一桌人面善,不像是暴虐之辈,这下见吴思悠主动邀请,应了一声便小心翼翼坐过去,见左右两边的郎君都没有要动手动脚的意思,遂开开心心给俩人剥起葡萄来。

“奴名唤思好,不知小郎君想跟奴聊什么?”

“嗯……随便聊点啥?”吴思悠瞧着花台上,“放那么多鼓,待会儿打算表演什么?”

“回郎君的话,那是表演踏歌用的。”

“踏歌?是男子表演吗?”李靥好奇道,见思好点头,更好奇了,“我还从未见过男子踏歌呢。”

“男子也有踏歌的,只是跳得少罢了。”尚辰随口答道。

李靥见他东张西望好像在寻人,拉拉他衣袖,小声:“义兄在找谁?”

“今日沈二郎腰间有块铜牌,是这南风馆的,你可注意到了?”

“没有……义兄的意思是沈郎君他也来南风馆了?”

“沈家三郎沈兴涉嫌谋杀花魁玉莹,被大理寺禁足,他这个做哥哥的肯定要帮弟弟查清楚,只是他居然这么快查到南风馆,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为了怕对面思好听到,尚辰特意压低声音与她耳语,热热的气息喷洒在耳朵上,又酥又麻。

李靥抬手捏捏耳垂,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花台上鼓点渐起,十个打扮华丽的男子排成一队,踏歌而来。

尚少卿有些饿了,捏了块豆糕正要吃,眼神无意扫过台上一众正在表演的舞者,蓦的放大双眼,接着便辣眼睛一样转过头,捏着豆糕的手微微的抖。

李靥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便也往花台上看,只见台上一群男子扭腰拧胯,翩跹而舞,当中一人动作舒展,身姿最好,且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带着股脂粉也遮不住的英气。

正是下午刚刚找过她画像的沈羽沈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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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袖一扬,漫天脂粉香,寻欢地,花柳巷,男儿卖笑忙。

男子们踩着鼓点起舞,时而柔弱无骨,如泣如诉,时而刚劲有力,琵琶惊弦。

一舞终了,台下看客齐齐叫好,眼中**裸的欲望如蒸腾而起的潮气,笼罩着整间大堂。

李靥惊的自己喝干了一壶茶,沈羽哎,金吾卫大将军的亲儿子,在南风馆跳舞!

“思好,这跳舞的是舞者啊,还是……呃……那啥?”任海遥问。

“这都是跟奴一样的小倌,他们身价高,是要竞拍的,价高者得。”

“哦?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叫思柳的,也在台上吗?”

“喏,左数第五个便是了。”思好指给他看,“思柳哥哥人好看舞又好,回回都是在中间。”

尚辰突然插了一句:“思柳旁边那个高个子叫什么名字?”

“那个啊,那是新来的思杨,昨日才来,没想到悟性极好,人长得也好,恰巧今日本该在那个位置的思欢被客人弄、弄伤了。”思好说着低头红了脸,“嫲嫲便破例让他上了。”

“悟性极好——”尚少卿手里的豆糕又抖了两抖,“不错。”

一声锣响,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上了花台,旁边有人抬上来一张小桌,桌上十块木牌依次排开,正对应台上十位小倌,女子行个礼朗声道:“承蒙各位捧场,今夜还是老规矩,价高者得,第一位:思灿。”

最左边的小倌走出来,走到女子身边站好,朝台下几个熟客飞起媚眼,很快便有人举手喊道:“三十两!”

“三十五两!”另一个角落声音又起。

“四十两!”

几番下来,这位名唤思灿的小倌以六十五两的价格被人包下今夜,女子道了谢,派龟公连人带牌子给送了过去。

拍卖是自两边开始,很快台上便只剩了思柳跟沈羽两个人,只见女子拿起其中一块木牌举起来:“第九位,思柳!”

“义兄,是思柳!”李靥激动地使劲扯他袖子。

尚辰被她扯着来回晃,倒也没有不高兴:“看到了。”

他说着举起手:“二百两。”

“二百五十两!”对面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也举了手。

“那是索员外,家里开药铺的,西城有名的富商,他可喜欢思柳啦,每次来都要点他。”

思好给几个人解释,含羞带怯朝尚辰望过来:“这位郎君喜欢思柳哥哥?”

尚辰压根都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表情淡淡地转过头,发现身边的小姑娘竟然也是一脸八卦地看着自己:“是吗义兄?”

“少想乱七八糟的。”他毫不留情冲她脑门敲下去,又举手:“四百两!”

李靥咂咂嘴,有点心疼钱,四百两银子啊,难道义兄上一世一直不成亲的原因是好男风?

她正想着,对面索员外再次举手:“四百五十两!”

“五百两!”

近些时日刚对少卿大人产生那么点小情愫的李家娘子倒吸一口凉气,捂着胸口哀悼自己还未开始便要失去的感情,五百两!他果然喜欢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