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人很快就到了春意楼,尚少卿甫一踏入,就被朱府尹的热情问候惊得顿住脚步。

朱政是儒生出身,集贤殿修撰干得好好的,去年吏部例行调动,不知怎的就给补了开封府尹的缺,他晕血又胆小,平生最见不得死人的事,眼下见着尚辰就跟见了救命菩萨一般,满脸堆笑迎上去。

“哎呀,尚少卿您可算来啦!照说这案子归我们开封府管,可谁想到竟牵扯到朝廷官员,不得不麻烦您。”

他边客气着,边把案子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尚辰耳朵听着,眼睛越过朱府尹,落在后面八仙桌旁躲躲藏藏的小姑娘身上。

刚刚一进门就看到她了,捧着茶碗悠哉悠哉的样,见到自己来了就赶紧用袖子遮住脸,好像这样就能藏起来似的。

好不容易朱政把案子讲完,一旁主簿递过来一沓据报,他示意春和接过来,自己则几步走到桌前,低头皱眉:“你在这里作甚?”

“呀,义兄,这不巧了么不是?”见自己被发现,李靥笑得梨涡深深,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甜一点,“我跟思悠来验尸的。”

“回家去。”

“哎呀您不要每次见了我都叫我回家嘛,我现在有正经职业的,是思悠的刀笔吏!”

她讲的认真,就好像真有这回事儿似的,尚少卿眯起眼睛,看一对小梨涡深深浅浅,忍住想要伸手戳一下的冲动:“当心我告诉你哥。”

“别别别,哥哥若是知道了,少不得又要让我抄书!”

朱府尹看半天,插嘴:“二位认识?”

“这是尚某义妹。”

“如此说来便是李栀李学士的妹妹?”见尚辰点头,朱政赶紧施礼,“原来是李娘子!”

“朱府尹安。”李靥回礼。

有旁人在,尚辰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又把话题扯回案情,去后院查看过尸体后,开始翻阅尸格和据报。

“刚刚就问了这几句话?”他轻声问了朱政一句,抬眼看向围在二楼楼梯前的女子们。

环肥燕瘦聚了二十几个,跟没骨头似的或倚或趴在栏杆上,有意无意露出大片雪白肌肤,把几个问话的差人看得耳根子发红。

“您也看到了,这、这不好问哪。”朱府尹摇着脑袋叹气,“有伤风化,真真有伤风化!”

尚辰低头又将据报粗略扫了一遍,抬脚朝女子们走去,这样问根本什么也问不出来,需得一个一个单独问过才行。

“尚少卿。”陈捕头见他过来,让了位置。

“关系人命,我需要单独找几个人聊聊。”

眼见来了个丰神俊朗的俏官人,本还无精打采的女子们都窃窃私语起来,老鸨知道这是大理寺的官人,不敢怠慢:“可以去楼上玉莹的屋子,不知官爷要找哪位姑娘聊聊?”

玉莹的屋子?尚辰心中一动。

按照玉莹被杀害的时辰看,春意楼应该是一早就被开封府封了,若凶手在玉莹房间留下痕迹的话,此时应是来不及清理,说不定可以查到什么线索。

他环视一周,回想刚才看过的据报内容,开口道:“媚儿何在?”

“是我!”一位穿水红衣裙的女子应声,摇着团扇地走过来,带起一阵浓郁脂粉香,“奴家便是媚儿,官爷要跟我单独谈谈?”

尚辰稍稍后退避开她拂过来的团扇,示意她上二楼。

李靥看尚辰被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娘子围着,只觉得嘴里的茶越喝越不是滋味,眼看着他跟那个一步三扭的红衣女子要上楼,忍不住茶杯一搁站起来:“等一下!”

她抓过刚刚的纸和笔噔噔噔跑过去,正经道:“刚刚我给思悠做刀笔吏,现在也给您做吧,您问您的,我来记录!”

“哟,官爷破案还带个女娃娃呢!”媚儿朝她扇了扇风,笑道,“还是个会写字的女娃娃。”

李靥不理她,只仰着小脸问尚辰:“好不好啊?义兄?”

媚儿跟一众女子听到义兄二字,都嗤笑出声,不知谁轻飘飘说了句:“义兄?不就是情郎?”

小姑娘听进耳朵里,又羞又恼,低了头不说话,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颈都染成粉色,尚少卿沉了脸,目光冷冽起来,眼神缓缓扫过刚才声音传来的位置,吓得一群人纷纷拉起衣领站好,不敢再出声。

“哎呦呦,这是谁乱讲话,回头叫我查出来,拔了她的舌头!”老鸨擦擦额上冷汗,赶忙打圆场,“她们说话浪惯了,官爷息怒,息怒!”

“所有人回房。”尚辰沉声道,“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来!”

他说完,低头去看不知所措的李靥:“你要记录?”

李靥脸红的发烧,还是倔强地点点头。

“好,要把所有对话都详尽记下来,不可遗漏。”

“嗯。”

“随我来吧。”尚辰撩袍往二楼去,李靥脸上热度消退不少,抱着纸笔昂首挺胸跟在后面,义兄便是义兄,是正经的义兄,才不是她们说的那个……那个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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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莹的屋子在二楼正在十分显眼的位置。

媚儿再不敢多话,只默不作声进屋子站好,等候询问。

屋子里一应器具都是上好的,床榻上铺的是一寸一金的蜀锦,桌上摆的茶具是大食国的佛郎嵌,角落里香炉将熄未熄,燃的是天竺沉香。

这些物件有的专供皇室,有的是朝廷给大臣的赏赐,玉莹一个青楼女子能轻易用在日常生活中,可见与某些达官贵人关系匪浅。

尚辰给李靥搬了把椅子坐下,自己也坐下,从一沓据报中取出一张,问媚儿:“你讨厌玉莹?”

“是,我讨厌她!”媚儿倒是不掩饰,“姐妹们谁不讨厌她?”

“为何?”尚辰接着问道,“是因为她貌美?让人心生嫉妒?”

“就她那姿色,谁会嫉妒她啊。”

“她不是你们这里的头牌?”

媚儿嘴一撇,不屑道:“她这个头牌,那是拿不要脸换的,客人让她如何,她便如何。”

李靥听的迷糊,她虽很多事情不懂,却也是知道青楼是卖笑的地方,这里的女子靠出卖色相为生,客人给了钱,不就应当是让如何便如何吗?

尚辰也不太明白,于是顺着媚儿的话往下问:“那你们便是讨厌玉莹不要脸面?”

媚儿回答了几个问题,刚刚害怕的神经一放松,干脆又倚到墙上,话也多起来:“她何止不要脸啊,那就是天生的下贱胚子!我们楼中姐妹虽说是干这个营生的,但行有行规,人说千金买一笑,哪个客人看上谁了,想带着出去过夜,不得真金白银地砸啊!她倒好,每每瞧见那有钱的,长得俊的,又或者有权势的,恨不得贴到人家身上去,连姐妹们的熟客都要抢!”

尚辰听到这里,不免好奇道:“既然行有行规,玉莹又不讲规矩,她是如何当上这春意楼的头牌的?”

说到这儿,媚儿露出更鄙夷的表情,看了一眼旁边埋头记录的李靥,高深莫测道:“官员瞅着应是已经娶妻了吧?那我也不藏着掖着,这老百姓来我们这儿啊,那是素久了,来吃肉的,达官贵人就不同了,他们吃惯了大鱼大肉,来我们这儿啊,那是寻野味的。”

“我们虽做的是倚门卖笑的生意,但精通这个的可不多,玉莹算是楼里独一份,慢慢的名声就传出去了,所以她这头牌,是那些达官贵人们花钱给买上来的。”

李靥听得一脑门子问号,忍不住问了句:“什么野味儿?”

媚儿没料到她会发问,便算自己是个烟花女子,在一个陌生男子和看起来毫无心机的小姑娘面前也还是难以启齿,一时呛住,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口:“就是……嗯……就是……”

尚辰有点后悔叫李靥进来做记录了,红着耳朵轻咳一声:“咳,你知道都有哪些人来找玉莹寻过——咳,野味?”

“这说起来可就多了,什么沈老将军的小儿子啊,家住城南的石司谏啊,还有万侍郎的侄子,四海钱庄的老板。”媚儿掰着指头数,“有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也来找过她!”

听着这一个又一个名字,尚少卿眉头越锁越紧,怪不得朱府尹要去求助大理寺,若是将这些人都牵扯进来,倒真是一桩大案。

“那这些男子中,你知道谁同玉莹有过矛盾吗?”他尽量将嫌疑人范围缩小。

“这倒是不多,别看玉莹在我们姐妹面前耀武扬威的,但在客人那里可是会卖乖的很,不过她跟万侍郎的侄子还有那个小郎君都争吵过。”

“在哪里争吵?”

“就在后面花园里,好多姐妹都瞧见了。”媚儿手指向窗外,“是为了赎身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