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知影姐弟回到家时,已到掌灯时分,月光清凉,夜幕无声轻垂。

不同于知州府的杯觥交错,语笑喧哗。陶家伯侄三人正就着夕食温温的叙着话。

陶孟扶见得阔别半年的侄儿欣长俊朗,英姿勃发,心中甚感宽慰,不觉对陶知林感慨道:“当初听得你决定弃文从武,我好生自责了一番。虽影姐儿向我再三保证,说习武乃你兴趣所在,我却只当你姐弟二人是怕惹得我愧疚才哄骗于我,想着若我与你们阿爹仍在京中就职,你也不必选上一条如此艰辛的路。”

顿了顿,又黯然长叹道:“想我大齐百年威望,却忌惮于一小小的契丹蛮夷,屡屡被其寇边扰我子民,使我边境不得安宁。我既盼你学成,能于武举高中,上战场为我大齐冲锋陷阵,征杀蛮夷于刀下;又恐战场凶险,你若有不测,我死后再无颜面见你们阿爹阿娘。”

陶孟扶的一番话,让席间陷入了沉默。

陶知影何尝不纠结,虽送了胞弟去平州入武学,但一想到他若上场厮杀,心下也忍不住开始担忧伤神。只是,若还让他像上一世那般,囿于科举,在失意中蹉跎,她也委实不忍。

上世时,她也并非不知道林哥儿志在武举,毕竟他于房中偷藏的《武经总要》书皮都被摩挲得泛了毛边。只是上一世他们的处境艰难,她也太没用,给不了陶知林这样的支持。

上世,伯父在惊闻他们的父母染病殁于岭南后,悲痛欲绝,于狱中落下的病再次复发;后又因自觉不久于世,托了江陵一位自告奋勇的“好心”同宗变卖自己苦藏多年的珍绝字画,欲给一对侄儿女留下安身钱财。

不料这位同宗却空手而归,只堂皇说其于变卖时不慎中了外地买家下的套,字画被悉数调包。

伯父在听闻此事后,竟是直接被刺激到气绝身亡。

陶知影姐弟虽心知事有蹊跷,但当时仅有十一岁的陶知影与九岁的陶知林却束手无策,在安葬伯父后,二人一度孤立无援,连饱肚都成问题。

陶知影无奈之下只得写信向母亲向锦的娘家求助。

彼时姐弟二人的外袓父母已过世多年,向家只余一位与向锦同父异母的舅父向宽。

向宽由外袓父的发妻胡氏所生,而向锦的母亲于氏本为妾室,却在主母死于难产后立即被扶正。向宽不知从何处听说自己的生母胡氏是被于氏所害,自小就对于氏母女恨之入骨,且皆付诸于言行中。向父曾因此多番斥责他,他却于此恨意更甚,在向父与于氏亡故后,更是直言与出嫁的向锦断绝关系,再不往来。

因着这些缘故,向宽在接到陶知影的书信后,本是嗤之以鼻,不欲理会,但好在信先是到了他妻子闻氏手中。

向宽与闻氏青梅竹马,素来万分爱重闻氏。因闻氏身有固疾,每每发作总是疼痛难忍;他心疼妻子,不忍让妻子再受生育之痛,竟连子嗣都放弃,且连妾室都不曾纳。

闻氏是个心善的,她可怜一对幼甥失估失恃,硬是遣了向宽去江陵接人。向宽心中再有万般不愿,也不得不听从于妻子,亲去了江陵接陶知影姐弟。

想到这里,陶知影不觉又忆起上一世去平州途中发生的事。

向宽虽被迫去了江陵接人,但他对姐弟二人态度却极其恶劣,见了陶知影与陶知林后,先是阴阳怪气地羞讽了一番,又故意在乘船返回平州时,将二人赶去集体客舱,自己则住进了单间客舱。

那是一艘客货两用的商船,集体客舱在船的最底部,潮湿阴冷,又狭小拥挤,男女混坐在一起,连躺的位置都没有。

彼时十一岁的陶知影已慢慢长开,长相有些惹人,舱内有不怀好意的男人欺她年幼,故意往她身边蹭,她心中惧怕,只能奋力抵挡,和陶知林紧挨着。

后半夜时,船身因风浪加大而加剧摇晃,靠在她怀中的陶知林晕船,吐了她一身后又昏睡了过去;那男人受不了味道,才离她远了些。

因要照顾陶知林,陶知影无法起身清理,又怕幼弟沾染到她身上的秽物,不敢再让他靠着自己,只能用双手撑住他的背,让他东倒西歪的身子能有个支撑。

当晚,陶知影疲倦不堪地撑着睡得极不安稳的幼弟,听着耳畔浪花拍打船身的声音,闻着自己身上酸臭的气味,十一岁的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再不要和林哥儿受这样的苦了,他们姐弟要过豪奢的生活。

她一定能找到法子。

大概就是因了这些,她才会生出了嫁权贵的执念,一头扎进了高门贵婿的梦里,只想着给自己的陶知林博一个显赫的靠山。

为此,她费尽心思嫁给肖培之,然后,给了上一世的自己那样一个惨烈的结局。

见伯父与阿姐突然沉默了起来,陶知林有些无措。

想了想,他挠挠头道:“伯父与阿姐无需担心,若明年的武考知林得幸高中,自赤心报国,为我大齐诛杀蛮夷;若学艺不精落第,我也习得一身武功,当长伴伯父与阿姐左右,护亲人安恙。”

陶知影还神,闻言并不接他这番话,举箸为二人添过菜,才问了一句:“我写给你的方子可有带给舅母?”

陶知林想起这事来,顿时有些委屈,就着她添的菜狠狠扒了一口饭,口齿不清地回道:“只见到了向家舅父,我刚提了下身份还没来得急说来意,他就恶狠狠的叫人轰我走,还大声斥骂我,说没有咱们家这号亲戚。”

陶知影:“……”

果然还是那个向宽。

陶孟扶也回了神,听得向家舅父行径,心下不得一阵庆幸。想起陶知影两年前突然有一天梦魇,醒来后直跪在他面前淒声哭诉,说梦见他病重后撇下他们姐弟,他们无奈投靠平州外袓家,外袓家的舅父对他们姐弟很差,二人吃尽了苦头。后来影姐儿嫁了给人作妾,林哥儿虽婚娶却因无功名无家世无奈入赘女家;最让他骇然的是,影姐儿怀了孕,却因被人陷害通奸,遭狠心夫家强行引产,最后生生痛死。

那是陶孟扶惊闻胞弟与弟媳殁于岭南后的次日。

他本一时悲恸难忍,牵动旧疾再次病倒,只觉整个人都无法自拔地陷入了更深的悔恨与自责中,恍惚时更觉心如死灰,了无生意。但听得影姐儿这委实骇人的梦又心惊肉跳,特别是影姐儿接着哭求他一定要好好养病,不然等待他们姐弟的很有可能就是梦中的那般下场,他只觉心有余悸,惴惴不安。自己已经连累胞弟夫妻丧命,又怎能就此撒手撇下他们二人的一对亲生骨肉!是影姐儿的梦敲醒了他,他定下心神后,当即安抚影姐儿,直说自己定会好生养病,不叫他们姐弟孤苦无依,不能让影姐儿的噩梦有成真的可能!

于是,他暂时抛下心头的苦痛,积极配合郎中治病调理。

而影姐儿,却自做了那个梦后仿佛一夜间成长,言行突然变得异常成熟大胆。在问他借了一幅明旭子的《大佛喜陶像》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开始和谢家三郎合伙经商。他久居病榻,虽不知他二人都做的什么生意,但从宅子里多了仆从、房内及院内的摆设都越来越别致讲究、被抵押的字画也赎回来、以及他所服药材越来越名贵等迹象,不难看出影姐儿与谢三郎合伙赚了不少钱。

尤其是前年,影姐儿去了一趟平州,带了个女使秋照回来,还在江陵郊区建了所予安院,又从平州接回了数十名小童安置在院内,给小童们寻了仆妇看顾、请了夫子教学。

待安置好后他才得知,予安院的小童和秋照都是固县的流民。

固县是位于大齐与契丹的一座边陲小县,在那年被契丹所占,契丹人生性凶残,几乎屠尽了固县的大齐子民,这些小童们的家人都惨遭杀害,颠沛流离地被幸存的乡民从北地固城带到了东南平州,靠乞食过活,年长的流民起初为了看顾这些小童,所乞来的食物多半都入了他们腹中。

但时日较长,年长流民们为了更好的活下去,慢慢都跑去了城中做工,少有理会这些小童,只剩一个半大的秋照仍带着他们乞食残活。在影姐儿去时,这些小童大都蓬头垢面,奄奄一息;若不是她将人带回,恐怕他们也支撑不了多久。

陶孟扶听罢不由咬牙,只恨契丹凶残、朝廷软弱、官府无能,竟让大齐子民落于如斯困境;又欣慰影姐儿为人良善、博施济众。

用完夕食话毕,姐弟二人告了礼,从陶孟扶房中退了出来。

星月交辉,院子里虫声寥寥,不远处的坊间传出几声懒懒的犬吠声。

“阿姐,我送你回房。”少年背着手,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

陶知影笑嗔他一眼:“拢共也没个几步路,说得跟咱们住了间多大的宅子似的”。

陶知林眨眨眼:“小院儿舒服,以往不听着大伯的咳嗽声我都睡不着觉的。”

“那你今晚多半要失觉,大伯现下已不怎么咳了”。陶知影好笑道。

少年嘿嘿一笑,没有说话。

到了房门口,陶知影回头正欲开口,忽见陶知林揖手,认真且郑重的对她行了个礼。

“林哥儿多谢阿姐,助我从武。若不是阿姐,我多半要在科举中蹉跎半生。”

陶知影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扶起他看了几息,突然问了一句:“你明日可是要约茹姐儿?”

陶知林瞬间面红耳赤,所幸灯下看得不明显。

他急忙否认:“阿姐不许取笑我,明日我要跟阿姐去予安院的!”

“哦…是先跟我去予安院,回来再找茹姐儿罢~”

陶知林这下连脖子都爬上绯色了。

陶知影扑哧一笑:“得了,不逗你了,回房歇息罢。你定是缺觉缺得狠了,才会睡到连船到港了都不晓得”。

陶知林松了口气,赶紧冲陶知影摆摆手,转身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