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内的闹剧一朝解决,莫侯爷夫妇又关心了一番江漓,担心江漓这一路赶来还没有休养好,便将她送到闺房里好生歇息。
送走了江漓,莫夫人疲惫地坐到了圈椅上,道:“侯爷,如今咱们府中的这桩大事总算了结,我们莫府再也不用因为江珊担心受怕了。”
过往的十多年,她们真是为这个假女儿耗尽了精力,再也折腾不起分毫了。
莫侯爷心疼地抚着妻子的头发,“恩”了一声,但又道,“事情并不算完全解决,还有一事要去做。”
闻言,莫夫人坐了起来,疑惑道:“还有何事?”
“是摄政王府那边。”莫侯爷闭了闭眼,想起摄政王此人的手段权势,心中也是一凛,“当初江珊糊弄了老太君口头定下了这门婚事,是我们莫府理亏,自然该去信一封说明原委。”
莫夫人思忖了一瞬,点头:“如此,倒真的应该向摄政王和老太君赔礼道歉。”
两人刚商议定此事,还没来得及去书房准备笔墨,外头管家快速入内,捧着一封信道:“侯爷,夫人,摄政王府暗卫送来的密信。”
莫侯爷夫妇对视一眼,赶紧让管家送上前。
可看到信上的内容时,都茫然又疑惑得倒抽一口凉气。
摄政王竟然要继续这门婚约,前提是嫁入摄政王府的莫氏嫡女必须是江漓。
摄政王为何突然点名要娶阿漓?
这丫头从前与摄政王有纠葛吗?
——
江漓认回莫府后,莫侯爷夫妇欢喜得跟个什么似的,天天手心里捧着护着,生怕女儿再受半点委屈。
江漓受着这些关爱,心中倒有些不自在起来。
孤立无援了十多年,突然成了个备受宠爱的娇娇女,十分不适应。
期间外祖父派舅舅来看过好几次,也是生怕外孙女不适应受委屈的态度,让江漓内心温暖得紧。
最最让她意外的还是摄政王府。
这几日来王府内时不时便送来几分礼,表明了是恭贺莫侯爷找回了亲生女儿,实际上那些礼物明眼人都知道,大半是为江漓准备的。
于是,莫侯爷夫妻对此事从最初的纳罕,变成了些许的期待。
莫夫人更是委婉地问她:“阿漓,你与摄政王一路回到京城,途中是否发生了什么?”
江漓被问得莫名,道:“阿娘,我实在不知发生了什么,这一路是舅舅带着我蹭王爷的庇护,要真的算起来是我们欠了王爷的人情。”
说完,江漓内心又觉出了一点怪异之感,从前摄政王当面对她说的那句“不记得”再次浮上,可再细想却也想不到什么了。
京都各大世家都已得知莫府寻回了失散多年的嫡女,一时间也是在贵妇贵女中也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莫府毕竟是候门,众世家都想要在这位嫡女上头找到结交的机会,很多门第高崇的人家便纷纷递上拜贴,想要邀请江漓参加宴会。
莫夫人一连推了几个,直至国公府的帖子送达,江漓在一旁看了,便轻声道:“阿娘,我来京都已经一段时间,以后也要长久住在这里的,总不能一直像个鸵鸟般缩在府中不出去呀。”
莫夫人闻言,叹了口气,看看面色沉静的小女儿,心中怅然。
这道理她自然都明白,只不过她这宝贝女儿刚回京城,对一切还不熟悉,且京都中贵女圈里的习气……
她舍不得将人放出去接受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刁难呢。
可江漓却不这样想,宽慰莫夫人道:“母亲,我快要及笄了,您不该像对待孩子似的拘着我我啦。这场国公府的宴会,就当是对我的一个考验,纵使再艰难我也要去闯一闯。更何况,我身为莫侯的嫡女,难道他们还会明目张胆地欺侮我不成?”
莫夫人听着江漓轻柔细语,悬挂在心中的担忧也如巨石落下,她想了想,终究是觉得女儿说得没错,身为世家大族的女儿,又怎能只拘在宅院里做井底之蛙呢。
思及此,她面上露出欣赏的笑容,点头道:“好,既然阿漓想去,那便去。”
“你且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忘记你如今是莫侯府捧在心中的娇娇嫡女,若哪个没眼色的敢欺侮了你,可千万别手软。”
闻言,阿漓心中又是一阵暖意,含笑应了声“好”。
这一世,她终于步入了正规,得到了从前从未敢奢望的所有亲情。
真好,老天待她不薄。
——
国公府内,一众贵女都在后花园赏花戏鱼。
其中,最受簇拥的便是国公府的嫡长女江霖。
京都中大族之间的消息都很是灵通,得知从前在京都横行的霸王莫珊,摇身一变成了落魄的疯子江珊,心中畅快的同时,也不免有些落井下石的意味。
眼前的这位国公府嫡长女江霖,是最最正统的江氏血脉,身份尊贵,性子也十分冷硬跋扈,要是能挑动她迁怒江珊,那么他们从前在江珊身上吃到的亏……
一名贵女上前,道:“江姐姐,我听说那个莫珊如今倒改名成了江珊,同样是江,她可有认祖归宗,尊称您一声姐姐?”
江霖一听,脸上便阴沉了几分,冷声道:“她算是什么野路子的江氏人,不过是江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县令继室的私生女,没得污染了江的名讳。”
听到江霖如此直白地贬低江珊,众人心中都是一阵爽快。
有人火上加油道:“那江县令也是可怜,为了遮掩自己亲生女儿被继室杀死的丑事,竟然忍气吞声认下了这个来路不明的私生女,还要忍受继室不洁的污秽名头,真是颜面扫地啊。”
又有一人道:“不过好在莫侯爷的亲生女儿到底是回了家,寻回了自己的身份,不然此事若是一直没有被察觉,那江珊就要永远鸠占鹊巢,让莫氏的血脉流落在外遭受磋磨了。”
闻言,众人倒都唏嘘起来。
他们听说从江南回来的这位真千金,不仅为人教养极好,且通身就是温婉大方的气质,十分讨人喜欢。
又加上家中长辈都暗示不要与此女交恶,再提起江漓,哦不,莫漓时,众人口中的言辞都是偏向于和善的。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江霖。
江霖贵为国公府之女,自然是备受贵女们的推崇奉承,其秉性实际上与江珊差不了多少,只不过她会伪装,会掩饰自己的霸道,是以众人即便是看出几分端倪,但也不愿意得罪人而戳破。
她原本在这京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成为了众人吹捧的对象,本以为江珊被挤走后,摄政王的婚事空缺,她就有机会央求着爹爹能够去跟王府的老太君议亲。
可没想到,走了个江珊,来了个莫漓!
真是岂有此理。
且莫漓来了京都后,众人的口风竟然都一变,竟都说那小蹄子才貌双全,是京都贵女的典范。
这是江霖迄今为止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一个江南来的,小门小户里受尽苛待长大的女子,也配成为京都贵女们的典范?
江霖从前未见过此女,心中到底不甘心,今日母亲特意举办了这场宴会邀请贵女们赴宴,其中特意邀请了莫漓,江霖便莽足了劲要跟她一比高下。
是以,今日她足足在妆奁前梳妆打扮了三个时辰,为的就是今日。
但凭那些贵女们口中称赞那从江南来的没见识的莫漓,今日她就要用自己,好让他们的脸都觉得疼!
正忿忿地想着,府门外传来一声“莫侯府莫漓姑娘到”。
众人一顿,而后纷纷将视线挪到了影壁处。
等了一瞬,影壁后渐渐出现一抹粉白的裙角,而后,一个婀娜娉婷的女子便从后头走了出来。
那举手投足间的姿态,以及面若桃李的娇艳,都让众人狠狠一叹。
真是好美的女子,这便是莫府那位江南寻来的嫡女吗!
这般气质高华,容貌出众的女子,的确是当得起如今京都中的盛名了。
听说这位莫漓姑娘即将及笄,恐怕今日之后,便会有无数的世家贵族的男子上门求亲了。
嘶,不对啊。
众人思绪一转,忽然想到了一茬。
江珊尚在莫府冒名顶替的时候,哄骗得摄政王府的老太君允诺下了婚事,如今江珊被打回原形,这属于莫府的婚约就该不作数了。
可听小道消息说,摄政王府并无澄清这门婚事的意思。
这是不是意味着……
众人想到了什么关节,再次看向莫漓的眼神就增添了许多情绪,有羡慕,有敬畏,有赞赏……
江霖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中,心中更是妒火中烧。
凭什么,凭什么莫漓这个小贱/人一来,就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抢去了她所有的地位。
明明她是身份比莫漓更尊贵的国公府嫡女才对。
思及此,江霖赌气似的,往前跨了一大步,先于所有人站在了莫漓的面前。
然她到底比江珊聪明许多,即使心中再不爽,面上也是丝毫不显,反而更加客气地道:“江家妹妹,你总算是来了,你看姐妹们都眼巴巴地等着你许久了呢。”
说完,她似乎是想到了阿漓已经认回了莫府,方如梦初醒地一拍额头,歉意道:“哎呀,你瞧我这记性,妹妹早已不是江南江县令之女了,莫家妹妹你可莫要责怪我。”
至始至终,莫漓都未出一言,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正握着她的手状似亲密的女子身上。
女子妆容精致,衣着华贵,且一派主人的气度,应当就是国公府那位嫡姑娘江霖了。
只不过,江霖一上来又是揭开她身世的疮疤,点出她是来自江南的不入流贵女,而来又明里暗里挑起战火,话中责备她来得迟了,故意晾着其他人。
这两个帽子扣下来,就注定了今日宴会她将孤立无援,受人疏离讨厌。
莫漓并不知何时得罪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嫡女,但若是真有人讨厌自己,也并不全部是她自己做了什么,而是对方只是讨厌她这个人,不管她平时行事多么地妥帖,都会被人拐弯抹角地指责她的过错。
所以,也无甚好猜测的,只要明白对方不喜欢自己就行了。
思及此,莫漓轻轻一笑,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被握着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作出歉意的模样来。
她不朝江霖,而是朝她身后的众贵女行了一个同辈礼,道:“今日赴宴一路上本忐忑,可进来一见到姐姐妹妹们如花儿般娇艳的容颜,顿时让我的怯意消散了大半,看来书上说的‘赏心悦目,能解心绪’是真的了。”
在场的贵女们都是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又有哪个不爱美。
听到大美人莫漓竟然真心诚意地夸赞她们容貌国人,心中自然是心花怒放,心头的那一丝被江霖挑拨起来的不快都消散了,纷纷上前轻轻热热地与莫漓说话。
反倒是方才还众星捧月般的江霖被冷落在一边,像是株无人问津的杂草。
她气得暗暗咬牙,上前打断道:“看天色不早,咱们人来齐了那便去花厅品尝我新的果酒吧。”
既然东道主开口,众贵女自然无有不应,停了话头转身跟着江霖往花厅走。
在花厅落座后,江霖命人送上果子酒,笑道:“这果子酒是我嫡兄去边关历练时,恰巧遇到一个西域的商人,商人好酒也好酿酒,新创出了用果子酿酒的法子,嫡兄觉得这酒不错,便特地托人将酒从边关一直送回了京城。”
这番话一落,立刻就有反应快的贵女接话道:“世子爷到底是疼爱霖姐姐,这么远的路,这酒又不好储存,都能想尽办法将之送到了京城,我等真是好羡慕。”
另有贵女也纷纷附和,脸上都是艳羡的神情。
江霖坐在首座,微微垂眼,视线落在那一张张笑脸上,才觉得刚才被冷落的那种烦躁渐渐消散下去。
可视线一转,触到端坐在下首,颇为从容娴静的粉白色身影时,江霖刚才才消散的那种不甘和愤怒,再次冒了上来,且比刚才更甚,更汹涌!
岂有此理,见到这个女人就她就心烦无比怎么办!
爹爹为何一定要请这个女人上门,白白坏了她的好心情。
江霖兀自在座上生闷气,便赌气似的一遍一遍的故意让莫漓喝果子酒,且还暗示那些平日里与她交好的贵女一同灌。
那些贵女虽然心有不愿意,但碍在江霖是国公府嫡女的身份,只得听从。
原本以为莫漓很快就会因为饮酒过度而出丑,却没想到对方大大方方地喝下了一杯又一杯,连脸色都未红。
全程江霖都死死地盯着莫漓的反应,就等着对方出了破绽好借题发作,但喝着喝着,劝着劝着,江霖的脑袋倒变得晕乎乎了。
酒意上头,她一把将杯盏砸在了桌面上,道:“酒已喝得即兴,我们去我兄长院落里的锦鲤池中去瞧瞧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都愣怔了一会儿。
国公府世子爷并未成婚,虽然他人未在京城,可江霖贸然带着他们这些待字闺中的女子进去堂而皇之地观看,会不会不太合礼数?
而且,那锦鲤池不是尚未完全完工吗,现在能参观吗?
江霖已经有些上头,看到莫漓无动于衷的模样,更是十分恼火,又高声道:“怎么,锦鲤池素有许人心愿成真的寓意,且这锦鲤池尚未对外开启,也未给人完成过心愿,你们若今日入内许愿,想必是极其灵验的。”
在场的贵女们很多都未定下亲事,他们眼下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够寻到一个好夫婿,听到江霖这么一说,心中就有些按耐不住了。
眼看着有几个贵女已经起身离席,跟着江霖往外走,他们也不甘落后,生怕将自己的命定夫婿被别人许愿抢走一样,也紧紧地跟了上去。
许愿池里,几十条体型胖硕的鲤鱼在池水中游来游去,见到人来也不怕,反而是好奇地浮出水面,想要用鱼嘴碰一碰这些盯着它们看的小女子们。
贵女们见到这么多胖乎乎的锦鲤,心中也十分喜欢,便开始双手合十许愿。
至始至终,莫漓都静静地跟在一边,她并未像其他人一样见到锦鲤许愿,也没有像那几位恪守着礼节,根本没来锦鲤池的贵女一样拒绝入世子院落。
她此番来,是来看江霖出丑的。
重活一世,她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人你越是忍让,对方就越会得寸进尺。
他们并不觉得这是你大度,而是觉得你是个可以随便欺侮的胆小懦弱之人。
前世她为了求一个太平和气,处处忍辱负重,将委屈咽进腹中,可到头来只落得被人欺辱致死的下场。
她所做的一切,都被看做是懦弱无能人的行为,袁氏如此认为,袁召如此认为,就连袁珊、姜芸儿等等人,都如此认为。
这一世,她绝不会再重走前世的老路,让别人误会自己是个软弱可欺的主儿。
不过,江霖是国公府的嫡女,行事倒要稍稍委婉隐晦些。
否则,露了马脚线索,反而给莫府带来麻烦。
想到这里,莫漓看着江霖站在锦鲤池边的脚良久,忽然一改方才的沉默,上前和身侧的一名贵女谈起了池中锦鲤的模样。
越谈,就将人群越往江霖的身边凑。
江霖因为喝了太多的果子酒,其实已经近乎于醉了。
她完全没料到人群正在一步步地逼近她,可她又不喜欢那些个人凑她太近说话,这样会显得她与这些人一样没有身份的差别。
察觉到越来越多的人挤过来,江霖皱着眉头,赶紧提前往后头避。
一连往后面退了好几大步,心中更是厌恶这些人怎么凑着想要靠近自己,难道是故意借光?
正退着嫌着,忽然,她觉得脚下一滑,紧接着一空,整个人往后一坠,下一刻就有大量冰冷的水漫到了自己的四肢。
冰冷滑腻且带着鳞片状触感的东西在她露出的肌肤处蹭来蹭去……
江漓意识到那是什么,顿时惊惶地大声尖叫起来。
因为踩踏,还未完全修缮好的锦鲤池的外层岩石全部崩塌,连带着靠近江霖的几名贵女也被牵连落入了水中。
国公府陷入此起彼伏的混乱与惊呼中。
而自进入世子院落开始就距离锦鲤池远远站着的莫漓,此刻脑中也是有些晕眩。
也许是她低估了这西域传过来的果子酒的威力,也许是今日向她敬酒的人实在是太多,她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也有些醉了。
正茫然混沌间,她忽然听得一声熟悉的“阿漓”,然后就是身侧的贵女们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后来,她被一只宽大干燥的手掌握着,一路离开了国公府。
在马车上坐定,莫漓勉力稳住的神思渐渐支撑不住,头一歪,也不知脑袋落在哪里,彻底睡了过去。
只是懵懵懂懂之间,她觉察到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正一下一下轻缓地揉着自己的乌发,轻轻且低沉地在她耳边落下一句:“睡吧,好好睡,这次换本王护着你。”
——
莫漓酒醒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入目都是陌生的陈设,她心中一惊,下意识地以为这是在国公府的厢房。
国公府江珊对她颇有敌意,她不敢想自己昏睡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莫漓掀开被褥去看,看到自己衣衫齐整,心中稍稍舒了一口气。
还好,江珊此人倒未像姜芸儿之流使这种污糟的手段,不过自己一朝不察陷入危险的境地,仍需要好好反思。
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灵心端着汤羹入内。
见到主子已经转醒,她面上一喜,道:“姑娘 ,您真的醒了。看来摄政王寻来的太医医术果然高超。”
莫漓看着那盏晃悠悠的汤羹,微蹙眉心,问:“摄政王?”
此事又跟摄政王有什么关系?
灵心眨眨眼,兴奋道:“姑娘您忘了吗,那位国公府的江珊姑娘不慎掉入水中,世子爷的院子也遭了殃,正当场面混乱难以脱身时,摄政王突然到来,以接未婚妻之名护着您,顺带还训斥了江珊姑娘行为欠妥呢。”
莫漓听得愣了神。
灵心口中的这些话,每一个字她都能理解,可串联在一起却怎么也理不清头绪来了。
她是听错了吗,摄政王竟然公然说自己是她的未婚妻?甚至还好心地替她出了气……
江珊爱慕摄政王陆凌霄的事众人皆知,如今摄政王因为自己而给江珊下了脸面……
她闭着眼都能想象到江珊当时是怎样的憋屈和愤怒。
虽然不厚道,可这事怎么越想越让人神清气爽呢。
莫漓略显苍白的唇边,露出了些许的笑意。
灵心见到主子唇边露出的笑容,像是受到了鼓舞,道:“姑娘,您是没看到江姑娘的脸色有多难看,一张俏丽的脸硬生生气成了猪肝色。这以后您嫁入摄政王府成了王妃,她是不是气得要悬梁自尽啦?”
灵心这丫头,自来有几分得了三分颜色就要开染房的性子,莫漓连忙阻止她,以防得意忘形:“瞎说什么,谁说我会嫁入摄政王府。摄政王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我根本没这个高攀的心思。”
她也不大敢,每次看到陆凌霄那双寒潭般深邃望不到底的眸子,她就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一直往上蹿。
此人城府极深,她又怎会自以为是地觉得,对方是真的对自己动了心呢。
思及此,莫漓甩开了心头萦绕的复杂情绪,道:“灵心,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吧。”
灵心“啊”了一声,脱口而出:“可是摄政王已经给莫府送了口信,说要等太医给姑娘把第二次脉再将您送回去呢。眼下距离太医来还有半个时辰。”
太医还会来?
摄政王竟也能在国公府掌控一切的么……
沉吟片刻,莫漓忽然觉得不对劲。
灵心口中描述的,分明是摄政王在此是主人的态度掌控全局,这哪里像是在国公府。
她小脸一窒,突然问:“灵心,这儿……是哪里?”
灵心莫名其妙:“这里是摄政王府呀,姑娘您怎么了?”
莫漓:“……”
合着闹了半天,她和灵心的对话就不是在一个点上。
——
一个时辰后,太医确认莫漓身体并无异常,嘱咐了几句日后调养的方法便回了宫。
莫漓看着空****的房内,纠结半晌,还是抬步去见摄政王。
陆凌霄此时刚与幕僚议事完毕,方踏出书房门,便见到了正往内行来的阿漓。
男人眸中的冷意顿时消散了些,唇边亦带了抹似有若无的笑,道:“怎的起来了,头还疼吗?”
莫漓隐隐约约想起自己醉了时,耳边的那句“好好睡,这次换本王护着你”,心中就是一热。
她一面斟酌着道谢的话,一面垂下眼睫,上前道:“今日国公府上阿漓不慎饮醉了,多谢王爷出手相救。”
本以为对方会客气地道一声“无妨”,可莫漓等了半天,却迟迟等不到对方的反应。
正当她疑惑又好奇地抬起头时,一双深邃的凤眸正静静望着她。
而后,男人薄唇轻吐,沉稳微哑的嗓音便传入了耳中:“阿漓,你当真不记得我是谁了吗?”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
莫漓一头雾水,难得心中起了点躁意,是一种茫然无措又不知道怎么破解的懊恼。
不过这一次,陆凌霄并未再卖关子,直接道:“那时在江南,花灯节步西街,我不慎受人暗伤昏倒在路边。”
“是你?!”莫漓倏然抬头,惊诧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的脸。
记忆中步西街上那道倒下的高大玄色身影已经有些模糊,可得了陆凌霄的提醒,那张受伤闭目的脸渐渐便清晰了起来。
还真是他,
原来当初自己救下的这个男人竟是在朝中只手遮天的摄政王。
“自然是我。”陆凌霄似笑非笑,“你不记得本王,不求本王的报答,可本王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又岂能容忍恩人在国公府受到莫名的刁难。”
这下,倒是轮到莫漓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按理说,她今日赴宴不过是遭到了江霖的几句言语奚落,并未遭到真正的刁难,反而是她将计就计故意让江霖落水出丑让对方吃的亏大了些。
不过,既然陆凌霄有心以此报答救命之恩,她倒也当真不好拂了对方的好意。
毕竟今日江霖被当众打脸奚落,还真的挺爽的呢。
莫漓正心中高兴,又听陆凌霄话风一转,道:“京都权贵甚多,即便莫侯府地位高崇,你身为莫氏嫡女行事也难免掣肘。”
这语气,倒像是已经想好了另一条能够稳妥万全的法子。
莫漓茫然一瞬,顺势问道:“王爷的意思是……?”
陆凌霄见她一双清澈的杏眸映着月光,一副真诚发问的模样,笑道:“成为摄政王妃,一切迎刃而解。”
一句话犹如平底惊雷,又如砸入湖中的巨石,掀起巨大的风浪。
摄政王竟然要娶她入府?
可这是何原因呢,难道是因为自己曾经救过他一次,所以摄政王便以婚事作为谢礼?
这……这太荒谬了。
莫漓骇得生生往后退了一步,好容易稳住心绪,尽量用沉静的声音答道:“王爷不必如此,我那日救你是举手之劳。”
她救人自然是因为心中怀有怜悯之心,那样情急之下哪里会想要对方的回报。
更何况,因为报恩才结下的婚事,即使外表看起来再风光,实际也不会幸福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捆绑在一起做一对貌合神离的陌路夫妻呢。
陆凌霄见小姑娘神情严肃,拒绝的态度强硬,便知她想岔了。
他负手往前,引他去前院的一处假山旁,指着一处山石道:“你瞧这山石可有不同?”
莫漓抬头一看,上头用苍劲有力的笔迹写下了“此生莫离”四个大字。
她心中一突,有种被什么击中了心扉的感觉。
这四个字,是……是她眼下心中想的那样吗?
尚在游移不定见,陆凌霄沉稳的嗓音落入耳内:“你原名江漓,此名便暗示着你非只能被困在江府门中的女子,总有一天会离开牢笼、振翅高飞,而你也做到了。”
“回到京都莫府后,你改名莫漓,便是一辈子都莫要离开的寓意。如果姑娘愿意相信,这名字也正中如今的处境,本王愿你,一辈子都莫要离开本王,如何?”
见小姑娘一张小脸白生生的,听他说的一席话又呆愣愣的,陆凌霄更是觉得她可爱,忍不住掌心向下,轻柔地拍了拍小姑娘乌黑的发顶,轻声道:“小丫头,自从本王醒后在长安药铺再次见到你的那一面起,便对你动了心。”
他牵起莫漓轻软的手,包裹在自己带有薄茧的大掌,道:“嫁给本王,好吗?”
莫漓自从酒醉醒来后见到的、听到的种种,都让她有一种尚在梦中的错觉。
她忍不住悄悄掐了自己的手臂一把,一阵猛烈的扭痛传来,这痛便告诉了她,这一切都不是梦。
她并非沉溺在醉梦中未醒,而是,这一切都是真的。
摄政王竟然真的要迎娶她……
可……
莫漓方才还舒展了片刻的眉头,忽然又紧紧地蹙了起来。
似乎想起了什么十分不堪的经历,小姑娘两只耳垂都有些发红,她迟疑了一会儿,深呼吸一口气,这才鼓起勇气般抬头直视陆凌霄的双眸。
她的目光原本是胆怯又不安的,可一对上男人宽和平静的目光,不知怎的,莫漓一颗扑通乱跳的心霎时也被安抚。
莫漓抿了抿唇,轻声问:“那王爷不觉得我……我行为不端吗?”
行为不端?
陆凌霄未料到她会突然说这个,没有立刻回答她。
不过男人很快反应过来小姑娘是在暗示什么事,剑眉一扬,道:“书肆拿了错误的书提供给主顾,本就是书肆出了纰漏险些害你声名,阿漓却心软并未追究,此等行为为何会算作不端?”
这话一出,莫漓的内心立刻五味杂陈,一时是被摄政王的话所感动共鸣,一时是被人戳破糗事的不安……
他……他竟然真的猜到了自己就是遗落那本避火图册的人。
可他却并未断章取义地认为是她行为不端,而是着人查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莫漓心中更是一暖,这种被人尊重和悉心呵护的踏实和满足感,都让她不自觉地沉迷。
陆凌霄伸手握住了莫漓的小臂,不容许她再退后和迟疑,问:“现在,你明白本王的心意了吗?那么,阿漓的心意又是如何呢?”
莫漓抬眸,望入了男人幽邃的眼眸,不知为何,在那双凤眸里,她看到的是足够的安全感和浓烈的偏袒。
是那种哪怕她捅了天大的祸事,这个男人也会将之一一摆平,将安宁喜乐捧到她面前。
静默了半息,在男人沉沉的等待中,莫漓回手握住了男人的大掌,轻且坚定地点了头:“王爷,阿漓亦心悦王爷。”
——
一年后,摄政王废年幼无能的帝王,另外拥立皇室宗子为帝,改年号为临平,自己则渐渐退居幕后,将大半的政事都交给了新帝。
当初那些认定摄政王有夺位之心的老臣们皆疑惑不解,为何摄政王弃了这偌大的权势,反而退居幕后做一个“富贵闲人”。
要知道,当初摄政王所掌握的权柄,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覆灭全朝,重新创立一个新的盛世。
只是,这些老臣不知道的是,摄政王陆凌霄的确动过取而代之的心思,不过后来,他在江南遇到了一人,与她成了连理之后,却蓦然发现,那些权势争斗并非此生全部,他该将更所的心思和时间都花在其他地方上。
比如妻子,又比如孩子……
就在朝堂上新帝正“杀”得风生水起时,陆凌霄居一京都内远郊的院子内,正带着一众手中端着布匹的暗卫们往后院走。
那些布匹色彩璀璨,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碎金,一看就是稀罕之物。
这些原先藏于暗处,干着脑袋栓裤腰活计的暗卫们,如今个个衣衫齐整,面色柔和,活像转性了似的成了给主母搬胭脂绸缎的仆从,这怎么看怎么怪异。
他们只好两眼一闭,就当自己是个失去意识的傀儡。
主母的正院就在眼前,里头传来爽朗的嬉笑玩闹声。
未等敲门,一道雪绿色衣裙的小女孩冲了出来,见到缓步而来的陆凌霄,双眸一亮,扑了上去,惊喜道:“爹爹,您来啦!两日未见爹爹,嫣儿想念得紧呢。”
闻言,陆凌霄露出了笑容,一双深邃的凤眸看着自己的幼女,俯身将小姑娘抱起,道:“这两日可乖巧,有没有闹着你娘亲?”
嫣儿小嘴巴一翘,骄傲道:“我才没有闹娘亲,嫣儿长大了,是个会体谅娘亲辛苦的姑娘啦!”
这一番童言稚语,惹得陆凌霄朗声笑了起来,他纤长的手指刮了刮小丫头小巧的,与她娘亲极相似的鼻子,道:“好,好,我们嫣儿长大了。”
得到认可,嫣儿嘻嘻一笑,忽然抱住陆凌霄的脖子,低声在他耳边道:“爹爹,这宅院太大了,嫣儿有时候觉得空**寂寞,那些表哥表姐表妹表弟等,虽然短时间相聚在一起,可总是高兴不了几日就要分离,嫣儿不喜欢这样。”
“要不……”嫣儿话风一转,小眼珠子转得飞快,“爹爹再给嫣儿生个妹妹吧。嫣儿保证对妹妹好。”
陆凌霄一愣,未料到女儿会突然提这种要求。
不过,这要求也不算什么难事……且阿漓当初生下嫣儿时身子亏空,是以这几年都未让她再有孕,如今太医已明确表示阿漓身子康健,那么嫣儿的心愿倒也不必拒绝……
想到此处,院子的门忽然打开,莫漓窈窕艳绝的身子隐在屋门后浅淡的阴影里,却映得一张娇俏的面容更加勾人。
见到两日未见的丈夫,莫漓心中一喜,只觉得一颗飘渺了两日的心终于有了归属。
她将人迎进了内院,将早已准备好的凉茶端给丈夫,好给对方去除暑热。
只是,她恰要撤开的手,却被陆凌霄骨节分明的大掌攥住。
莫漓诧异地看着他。
陆凌霄亦双眸沉沉地回望,半晌,忽放软了嗓音,沉哑道:“阿漓,方才嫣儿向我提了个要求,此要求也与你密切相关,想不想听?”
莫漓疑惑地眨眨眼,问:“什么要求呀?”
陆凌霄的神色顿时变得隐晦深长起来,他并未几许言语,忽然俯身将自己的小妻子抱起,转身就往床榻里带。
男人的嗓音依旧那般沉,那般稳,却哑得不像话:“我们榻上说。”
帷帐翻动,及至深夜。
男人看着身侧的人浑身轻软,面色酡红已然睡熟的模样,忽然便想,若是时间能停格在这一瞬,只停格在这一瞬,那该有多好。
自从遇到了你,世间一切皆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