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行车,绰绰有余的银两与护卫使这一路安然无事。不过他们离开盛京的第二日便开始下雨,马车驶过官道越发坎坷,只能整日缩在马车厢中,不免受了些罪。纵使宋遂远的马车颠簸最少,也因为食欲消退而身形瘦削了些。

一直到入城前一晚,落脚于离荣陆府不远的村落中,一行人中只有阿言胖了。

宋遂远沐浴后回屋,随墨已摆好了膳食,条件所限,比这几日还要粗糙。

他们借住的是村里最大的瓦房,房内逼仄,烛火点亮之后桌椅也是旧的。通身雪白的小白猫格格不入,然而此刻它蹲坐在桌上碗碟旁,贪吃的视线缠绵在桌上三道菜。

随墨弯腰盯着它纳闷:“阿言你在盛京没吃这么多吧……”

它一向是好吃多吃,不好吃一口都不碰,而这几日下来,给孩子苦得什么都吃。

可是苦谁也没苦着它呀。

阿言闻到宋遂远的气息,回头:“快来!猫饿了。”

随墨也直起身:“公子。”

他看顾小白猫的活计结束,退下沐浴去了。

宋遂远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心,顺手捞过小猫翻倒在怀中,露出了白中透粉的肚皮。阿言在他手中乖巧得像玩偶,被翻过来也只细声“喵”了一下。

宋遂远伸手盖上他的小肚子,质疑:“真的饿了?”

小家伙总是喊饿,但肚皮确实一日日吃得撑了起来。

真的。

“喵。”阿言翻身跳上桌,前爪拨了拨用来喂它的筷子,再仰头看宋遂远。

该喂猫了。

宋遂远与他圆溜溜的眼睛对视片刻,认命拿起筷子。

阿言眯起猫眼,咬住鸡肉咽下,吸了吸肚子。

不胖,不胖。

用过膳食,随墨带着护卫兴大回来。

原本今日稍微赶一赶,可在城门落锁前抵达荣陆府,但宋遂远说不急,派了两个护卫先进城打听打听消息。

兴大抱拳:

“百姓多赞扬知府治理有方,知府夫人大善,夫妻天作之合。”

“大小姐颇受当地百姓敬仰,人人称颂,回程时路遇一百姓,称大小姐为‘妙手娘娘’。”

“每一旬,大小姐会领人在延岁堂布施,免费看诊。大小姐已经三回布施未露面,下一回在后日。”

宋遂远抚摸着小白猫的背部,问道:“知府后院的消息丁点没传出来?”

阿言也满眼好奇。

兴大想了想:“知府后院只有大小姐一人。我听闻前阵子表家小姐借住一阵,不过早已离开。”

“表家?”

“贺家三房的二小姐,与公子您同岁,应当唤夫人一声姑母。”

贺家。

宋遂远垂下视线,脑中似乎闪过什么,可惜未抓住,他挥手让兴大退下,神色思索。烛光只照亮一侧,半暗半明,看起来高深莫测。

随墨也琢磨着兴大的话,疑惑道:“大小姐何时学了岐黄之术?”

几年前大小姐离开京城,尚且是盛京模范的大家闺秀,诗书棋画女工掌家,样样精通,今日再听闻,竟是“妙手娘娘”。

“长姐自小喜欢与草药打交道。”宋遂远淡淡解释一句,并不多意外,“明日入城再看。”

翌日天难得放晴,泥泞的小路被强烈的日头晒干了表层,马车速度快了些许,排长队后,车马巳时陆续入城。宋遂远遣昨日那两人提前去知府府衙通知,排队给阿言买了些当地新奇的零嘴,之后大摇大摆驶向府衙。

“外地来的。”

“马车雕饰比知府夫人的还要精细,定是富庶地方来的。”

“听着像盛京口音。”

“盛京?这不像是新官前来呐。”

“……知府夫人似乎是盛京人。”

知府后院。

闲来无事正研磨草药的宋静乐听到管家来报的消息,身形微顿,抬眼仔细端详了管家片刻,找不出一丝虚假之意,脑袋嗡一声,手指当即提起衣裳小跑了出门。

“夫人夫人,当心身子。”侍女们反应不及,连忙追在她身后。

宋静乐眨掉眼中泛起的水光,小跑的脚步未停,鹅黄裙衫落在身后。一路跑到府门外,她平复着略显粗重的喘息,只见眼前长街空**。

身后侍女纷纷停下来,纷纷让开一条道。

“发生何事?”刘柏扶住宋静乐的肩膀,温声担忧道,“小跑过来有没有不舒服?”

他方才正上值,远远瞧见一堆人影,追了出来。

宋静乐目不斜视地盯着长街尽头,身后的大侍女见状细细转述管家的话。

刘柏闻言侧过脸看妻子,眼底浮现几分心疼:“遂远来看你了。”

宋静乐垂下视线,低低嗯了一声。

车厢中,阿言只知道宋遂远一会儿要与长姐相见,不影响他赖在怀中,被随墨悄悄招手且朝宋遂远指了指后,才发觉抱他的人似乎有些怪。阿言下意识顺着随墨的意思跳出怀抱,去撕扯装食物的油纸袋子。

宋遂远余光瞥到他们的动静,不过现下他确实没有心思管阿言。

活到这个年头,他居然也滋生了近乡情怯之意。上回与长姐见面,已是记忆中十八九年前,他竟想象不来长姐如今的模样。

荣陆府府城不大,即使买零嘴磨了会儿,到知府府衙也没花多少时间。

随墨先行下车,声音清亮地见礼,仍是按照宋府的称呼:“大小姐安好。”

随后马车帘自外掀开。

宋遂远抿了下唇,在小白猫懵懂的目光中,矮身缓步下车。

府衙门前不少,宋遂远的目光只落在了最前面一袭黄裙的女子身上,熟悉的面孔有些陌生,恬淡依然,然而记忆中是平视模样,现下他只能垂下视线。

“远儿……”宋静乐睁大着双眼,向前一步,长指紧攥克制着冲上头脸的汹涌热意。

宋遂远向来不耐与平辈行礼,此时却拱手于身前,挺直的背脊微弯,颔首见礼:“有些年头未见了,长姐。”

宋静乐抿了抿唇,手指伸出又收回,似是不敢认:“远儿已经这般高了……”

这些年宋遂远更是完成了少年到青年的蜕变,与宋静乐记忆中的模样天差地别。

姐弟俩真到这一时刻,都是克制的性子,语无伦次地叙着旧,最后是眉眼担忧的刘柏上前安抚着妻子:“遂远舟车劳顿,先回家安顿下来再好好叙旧。”

宋静乐点头,懊悔:“是,快回来,你看我昏了头。”

“无碍,久别重逢。”刘柏自然揽住她的肩膀。

宋遂远探究的视线从长姐肩上掠过。

“喵喵。”脚边响起一声黏糊的猫叫。

你姐姐也漂亮。

姐弟两人除了一双眼睛和脸颊骨骼,几乎长得一样。宋遂远继承了母亲的桃花眼,多情慵懒,宋静乐则是一双圆眼,眼尾微微靠下,无辜惹人怜。阿言喜欢宋遂远的长相,对与他相似的宋静乐天然有好感。

宋静乐顺猫叫看去,讶然:“这是远儿养的猫?好生贵气。”

“喵~”阿言蹲坐着,圆瞳得意,猫可是世子。

宋遂远伸手抱起小家伙:“对,我们先进去吧。”

长姐小产不久,刘柏的担忧不作假。

方才主子一跑,管家抓着前来报信的兴大问清了状况,在马车驶来后井井有条地安排起来。宋静乐亲自吩咐了午膳,拉宋遂远在正厅坐下。

刘柏送他们回来后,以上值的借口让他们二人叙叙旧。

“为何忽然来了荣陆府,来之前也不送信过来,我好准备一番。”宋静乐眸中欢喜,说着亲自替漂亮小白猫剥了一只桃子。

宋遂远他将怀中小白猫放到桌上去吃桃,从手边盘子里取下一颗葡萄,在手中把玩着:“想来江南玩一趟,不提前告知正好看看他对你如何。”

“喵喵。”

宋遂远说谎。

啃桃子的阿言百忙之中插了句话。

如此一句似乎是玩笑,但宋静乐知道他是何性子,眨了眨眼想到什么,恍然笑了笑:“是娘要你来的?因为孩子。”

她顿了下,垂着视线道:“前些日子是有些不愉,但……有缘无分罢。”

宋遂远丝毫不见外,顺着问:“如何有缘无分?”

宋静乐敛了不自然的笑,逃开视线。

他们二人自小亲近,这般问并不会让宋静乐觉得冒犯,相反,会拉近空白六七年的距离,只是她远嫁多年,亲口向亲人**伤口多少有些困难。

宋遂远放下手中葡萄,耐心等着。

“今岁二月,我身体出了些毛病,每日饕餮饮食总是犯饿。”宋静乐缓缓开口。

阿言顿住,两只猫耳朵猛地炸起来偷听。

猫也是!

“但那段时日我忙着理清医馆的事情,未曾发现是有了身孕,用了一些养胃药方。大概是这些草药之故,后来把出脉象后知道孩子存在,精细养着也没能养好,受了惊没保住。”

宋遂远侧身瞧长姐,短短几句话听出几个不合理之处,但他并未追问,总归不止今日。于是换了个话题:“娘在家中很担心你。”

“是我疏忽,一会用过午膳我去写家书。”宋静乐道。

宋遂远颔首:“她大概不信你,我也写一封,一起送回去。”

“还是你思虑周全。”宋静乐笑了一下。

桌上的阿言也笑了,吸了吸自己的小肚子,继续大口啃桃子,放松后浅浅的软肉又弹了出来。

身孕啊,那猫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