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拍完之后,三个人就离开旅馆,往柏林大学进发。
在前面引路的爱因斯坦,脸上和心中一直闷闷不乐。
听着陈慕武和奥本海默在自己身后闲聊着有关相机的一些问题,他又回想起了1923年元旦在上海,和陈慕武初相见时的情形。
一开始,工部局的那次讲座在爱因斯坦心中,和曾经在欧洲、在美国还有在日本办的诸多场讲座没有什么区别。
在那些个场合里,就算不认真准备演讲的内容,而是站在台上胡乱地随便讲些不着边际的话,台下的那些根本听不懂相对论、只是为了回去之后有吹嘘的资本的、附庸风雅的观众们,也会为他献上热烈的掌声。
可以说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工部局礼堂,陈慕武站起来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有史以来爱因斯坦办的这么多场讲座当中,问的最专业也是让他最惊喜的一个问题。
为此,爱因斯坦不惜让主办方打乱计划安排,在台上多停留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来和陈慕武讨论有关引力场方程的解的问题。
那天的讨论被强制结束之后,工部局的工程师查特莱邀请在讲座上脱颖而出的陈慕武,和他们一起参加为爱因斯坦准备的宴会。
就算是不为结识爱因斯坦,也能结识公共租界当中各种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一个人想上位的的话,是绝对不会错过这种天赐良机的。
但陈慕武偏偏就拒绝了这件事,看上去,这个一心向学的年青人,只是想和自己讨论一些物理学问题而已。
可是,三年,仅仅过了三年多的时间,那个单纯的、喜欢讨论物理学问题的、心中没有其他杂念的年青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陈慕武在欧洲,尤其是在英国浸**了三年多,这个中国天才的纯粹被那个虚伪的社会给蚕食得丝毫不剩,整个人身上只剩下圆滑和世故。
柏林大学的物理系有什么好看的?
他有必要和那帮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处好关系么?
只要在学术上取得足够多的成就,在学术界获得足够高的声望和地位,他们就会上赶着过来巴结你!
陈慕武啊陈慕武,你可真是糊涂啊!
爱因斯坦愈发地后悔,他觉得自己当初给爱丁顿发电报,把陈慕武送到英国的剑桥大学,是自己最近几年犯的最大的一个错误。
这个错误甚至比自己在引力场方程中引入宇宙常数项,还要严重。
如果当年陈慕武去的不是老牌资本主义强国,纸醉金迷的英国,而是来的德国,说不定他身上学到的圆滑世故还能稍微少一些。
毕竟那时候德国人连面包都吃不起,又哪有别的心思再去搞一些有的没的呢?
但爱因斯坦可能没想过,德国的经济危机,只是针对德国赚钱德国花的德国人。
马克贬值,但世界上其他的货币并没有贬值,它们和马克之间的汇率,甚至还能够随着德国国内的经济危机而水涨船高。
像陈慕武这种花大洋的留学生,依然能在德国过得很滋润。
如果是那种玩得很开、生冷不忌的花花公子,说不定还能在经济危机结束以前,给若干个德国姑娘肚子里留下中国的种子。
想起来陈慕武没能来德国留学的遗憾,爱因斯坦心中又开始埋怨起了他当初委托办这件事情的普朗克。
如果收到自己的电报以后,就立刻马上给陈慕武发回电,邀请他到柏林大学留学的话,那么陈慕武也就不会变得像现在这么市侩。
自己甚至都不用在报纸上看到他的旅行信息之后,急急忙忙地跑到火车站,把陈慕武拦截回柏林。
又如果,陈慕武是柏林大学的学生、教授,那自己不是想什么时候和他讨论问题,就什么时候和他讨论问题了么?
还没到柏林大学物理系,爱因斯坦的心中就已经深深记恨起了物理系的老系主任。
在办公室等着迎接陈慕武到来的普朗克,莫名其妙地打了两个喷嚏。
秋风萧瑟天气凉,看来是时候给自己加两件衣裳了。
自己马上就要退休,还想多享受几年悠闲的时光,可不能因为一个不留神,在退休前给自己找上麻烦。
爱因斯坦把陈慕武领进了柏林大学的校园里,又送进了普朗克的办公室。
奥本海默也想跟他进去,但是又一把被爱因斯坦给拽了回来。
虽然没说一句话,他的那个意思也很明显,普朗克要见的人是人家陈慕武,你一个跟在陈博士后面刷论文刷成果的在读博士生,跟进去又要凑什么热闹。
当然,爱因斯坦把他给留下来,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奥本海默先生,听陈博士说,你也很懂相对论,我想听听你对统一场理论有什么看法。”
自从昨天上午,自己和陈慕武在旅馆中讨论有关的统一理论的问题,奥本海默就一直在旁边用本子和笔写写画画,看上去他对这件事情也有极高的热情。
在闲聊中得知,奥本海默跟在陈慕武身边学习工作,也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
那只要他能跟着从陈慕武那里学到一些皮毛,说不定就能和自己聊聊相对论,聊聊统一场。
暂且不提爱因斯坦把奥本海默拉到了自己办公室这边,三年多之后,陈慕武终于在柏林大学的这间办公室,见到了跟自己神交已久的普朗克。
他也不能算是第一次和普朗克见面,毕竟在课本和网络上,你能见到过许多普朗克在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的优雅照片,以及成为教授后晚年时期不修边幅的玉照。
今天进到他的办公室,和这位物理学大师见的第一面,那长相和书本上印着的照片,分毫不差。
而办公室的主人普朗克,这却是真真正正地第一次见到陈慕武。
看到一个脸生的东亚人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并没有太多惊讶。
因为柏林大学有很多东亚人留学,普朗克也曾经有过中国,或者说是清朝的学生。
看到这个人的手中还拎着包装精美的东西,长相也和经常在报纸上看到的照片差不多,普朗克就立马反应过来,这应该不是误打误撞走错门的学校学生,而是他今天一直都在等着的贵客。
除了不怎么爱看报纸的泡利,柏林大学里面的大部分人,都从报纸上看到了陈慕武在波兰遇到的那些事情。
纵使你是名满天下的物理学家,但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
大家都把这件事当做是一件乐子事,算是日常生活之外的一种消遣和调剂。
就连普朗克都没想到,爱因斯坦的行动力居然会变得这么高,头一天晚上从报纸中看到新闻,第二天早上就把陈慕武从火车站劫回了柏林。
他是从跟着泡利一起去吃饭的那两个物理系员工嘴里听到陈慕武在柏林这件事的,然后又连夜联系上了爱因斯坦,表达了自己想要邀请陈博士来柏林大学物理系转一转的意愿。
“普朗克教授,过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和您见面了。我是陈慕武。”
“陈博士,欢迎欢迎!早就听夏元瑮、爱因斯坦和玻尔等人提过你的大名,我们今天终于见面了。”
陈慕武往前紧走几步,普朗克也赶快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伸出了手。
长时间的握手之后,陈慕武又递上了自己手中的礼物:“教授,您谬赞了。这是来自我家乡中国的两包茶叶,是我的一点小心意,请您务必要收下。”
老头儿只是象征性地客气了一下就收了礼物,脸上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惊喜。
欧洲大部分国家的人民,喜欢的咖啡因饮料都是咖啡,只有英国和爱尔兰不列颠群岛上的这两个岛国,对茶叶才是由衷热爱。
陈慕武的行李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是要带回英国去的茶叶。
和英国人嗜好红茶的习俗不一样,在剑桥大学中陈慕武周边的那些人中,大家已经渐渐向绿茶和乌龙茶转变。
尤其是都是公子哥的剑桥使徒社,大家甚至展开了复古运动,坚决抵制像红茶中加入牛奶和方糖这种二创行为,而是遵循茶这种饮料发源地中国的喝法,仅仅是用沸水冲泡即可。
看到他们的架势那么大,陈慕武真有些庆幸,没向他们介绍古代中国点茶那一套更为繁琐复杂的喝茶方式。
他又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那就是假如有一天,自己在物理学上遇到了瓶颈,那么就在剑桥郡周边开一家奶茶店,把这种饮料像麻将那样推广到全英国,估计也能赚上一笔钱。
普朗克把茶叶放回自己的办公桌,又邀请陈慕武坐到办公室的沙发上。
他和爱因斯坦不一样,马上就要退休的普朗克,早就告别了第一线的物理学研究。
他现在的工作重心,已经完全偏向于柏林大学物理系的管理工作,和对《物理学年鉴》的投稿进行审稿和把关。
普朗克和陈慕武之间频繁的交流,也都是基于陈慕武给普朗克寄过来的论文稿件。
一开始,陈慕武在上海寄给《物理学年鉴》的第一篇论文,是因为有爱因斯坦的电报,普朗克才同意发表的。
普朗克从善如流,但只从了一半,他发表了陈慕武的论文,却没能向陈慕武发出到柏林大学来留学的邀请。
后来,随着陈慕武越来越多的论文在《物理学年鉴》上发表,他在物理学上取得了越来越多的成就,普朗克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个能提升柏林大学物理水平的天才,白白把他拱手送给了英国人。
陈慕武只花了一年时间,就在剑桥大学已经拿到了博士学位。
而且他在那边实验和研究都做的风生水起,即便是挖墙脚,估计没有金锄头,也挖不动这株玉灵芝。
普朗克想到的补救办法,就只能请陈慕武多在《物理学年鉴》上发表文章,帮它在和新兴的《物理学杂志》的对抗中取得优势。
做了很多年主编的普朗克,不愿意见到这本老牌的德文物理学杂志,就这样毁在自己的手里。
于是打过招呼之后,陈慕武和普朗克两个人之间,就陷入了一种客套的循环:前者表述自己对物理学前辈的景仰,而后者表对前者寄过来那么多论文的感激。
好不容易进入到下一话题,普朗克又开始邀请陈慕武,希望他能留在柏林大学物理系。
“陈博士,你今天进到我办公室的时候,虽然还没做自我介绍,我就知道来的人是你。而且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竟然还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你今天来,并不只是为了和我打招呼,还要来接我的班,帮我把在这所学校里的事业继承下去。怎么样,物理系主任这个位置,”说着话,普朗克还转身用手重重地拍了拍身后的椅背,“直到现在还给你留着。”
呃,那还是算了吧。
他陈慕武今天上午敢答应普朗克的邀请,今天下午泡利就敢带着他的佩剑来找自己决斗。
再者说这个位置对自己的吸引力也不算大,未来德国的种族主义只会越来越严重,陈慕武一个外国人坐在这种位置,根本享受不到风光无限,只能每天提心吊胆,到最后灰溜溜地逃出德国。
何苦呢?
泡利、爱因斯坦和玻恩这种有先见之明的犹太人,都提前给自己找好了退路。
老普朗克虽然是正宗的日耳曼人,也是很热爱德国的德国人,虽然能名正言顺的留在德国国内,但他反而成为了最惨的那一个。
忠诚不绝对,等于绝对不忠诚。
就因为对德国一众犹太裔物理学家和科学家们保有同情,普朗克也成为了那些宣称要建设雅利安物理学的种族主义者们批判的对象,宣称他是“白皮犹太人”,又公开质疑他的成名代表作,第一个提出量子概念的热辐射公式,是否是抄袭剽窃自其他的人的成果。
一方面,作为德国物理学界的代表人物,普朗克像个吉祥物一样被高高捧到了神坛之上。
而另一方面,在神坛下方又有许多宵小之辈,或明或暗地对他进行攻讦谩骂。
在战争中,早就已经退休了的普朗克就一直维持这种水深火热的状态。
他在八十六岁高龄的时候,又亲眼见证到了自己所热爱的祖国,第二次在战争中失败。
虽然留在德国是普朗克的不幸,但这也是他的宿命。
就算日后陈慕武万般邀请他到斯德哥尔摩,估计普朗克也绝对不会离开德国。
他早就有各种机会能够离开,可还是依然义无反顾的留了下来,和自己的祖国待在一起。
看着眼前这个乐呵呵和自己憧憬退休之后的悠闲生活的老头儿,陈慕武实在是不忍心再想起日后生活对普朗克做出来的种种折磨。
拜访完普朗克之后,陈慕武跟着老头一起参观了柏林大学的物理系,听他给自己介绍,某间实验室曾经是基尔霍夫工作过的地方,某间办公室当中,自己第一次见到亥姆霍兹。
普朗克也像之前老汤姆孙回忆开尔文勋爵和瑞利三世男爵时那样,脸上不自觉地露出幸福的表情。
可谁都不愿意相信,幸福的时光总是匆匆而过,未来还会有更多的苦难。
做完这一切事情,陈慕武又在普朗克的陪同下,在柏林大学吃了顿午饭。
爱因斯坦和奥本海默也跟着坐到了一起,不知道自己参观的这一上午,他们两个人都做了些什么。
看脸上的表情,似乎相处得还不错?
饭桌上,普朗克又提议,陈慕武今天下午在物理系给柏林大学的学生们做一场临时讲座。
当事人本人还没有表态,但坐在旁边的爱因斯坦却激动地表示出了强烈的反对。
“不行,绝对不行!陈博士今天下午已经和我约好了,对吧,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