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低温物理学上,人类对温度的探索,基本上是呈一个V字型过程。

从干冰到液氧,再到液氮、到液氢,英国人之所以能一直走在低温物理学的前列,主要功劳都要归到戴维-法拉第实验室的前任主任,杜瓦爵士身上。

可惜因为种种原因,在离最低温度就差临门一脚的时候,杜瓦被别人给抢了先。

就在杜瓦成功液化了氢气前后的同一时间,之前被认为只存在于宇宙当中,从太阳光谱中发现的“太阳元素“氦”,也被人们成功地从地球上找到并分离了出来。

作为地球上最后一种还没有被液化的气体,液氦就成了这场低温竞赛的终点。

谁能最先找到液氦,谁就能夺得最终的胜利。

荷兰莱顿大学的昂内斯教授,成为了那个笑到最后的人。

他最先液化了氦气,打算在液氦的基础上,继续向温度更低处出发。

然后他就在实验中,偶然发现了水银的超导现象。

于是人类对低温物理学的探索,就此发生了转折。

之前大家只是想要比,看谁能达到的温度更低。

可是由于器材等因素的限制,再加上温度越低,实验进行的就越困难,大多数科学家们就开始转变思路,寻找起超到临界温度更高的材料来。

但和当初的低温竞赛时不一样的是,那一次是给定了目标,就看谁能先把氦气液化。

而这一次,纯粹是比谁的运气更好,在那么多个元素组成的周期表上,想要找到超导临界温度最高的一种,那么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昂内斯1911年,发现超导效应的时候,就已经找到了临界温度为4.2开尔文的水银。

两年之后的1913年,他又找到了临界温度为7.2开尔文的铅。

可是自那以后又过去了十几年,人类能找到的超导临界温度最高的元素,仍然是这个7.2开尔文的铅。

不过在这十几年里,人们对超导材料的探索,始终都在围绕80号元素汞和82号元素铅的周围取得成果,在这些主族元素的范围里,陆陆续续地找到了锡、镉、锌的超导临界温度。

而常见的一些金属,比如金银铜铁,钠镁钾钙等等,却始终没能在常压下,发现它们当中存在超导效应。

陈慕武之前建议仁科芳雄,探索一下夹在汞和铅之间的铊元素的超导效应,也十分符合现在物理学家们探索超导临界温度的逻辑。

可能是因为材料很难寻找不太常见的缘故,还没人把超导的目光投向到过渡金属这里,所以陈慕武就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让老布拉格帮他寻找了一堆过渡金属回来。

虽然从各种托关系找门路,千辛万苦找来的那六种金属材料里,有五种都没能在3开尔文在实验环境当中,发现它们具有超导效应,可老布拉格依然喜上眉梢。

因为留在戴维-法拉利实验室做低温超导研究的不是别人,而是陈博士。

且不说他在理论物理学当中的各种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提出来各种稀奇古怪的理论,有一些被实验验证了,而有一些仍然处于争论当中。

只说陈博士来到英国的这近三年时间里,只要物理学实验有他参与,不管这实验是哪个分支学科的,那么就一定会成功,未尝败绩。

这次有关材料的超导效应研究,依然如此。

即使六种材料当中,五个都失败了,可在仅存的那一种铌元素上,陈博士和他的同伴们,成功地发现了超导效应的存在。

而且铌的超导临界温度,成功超越了铅元素的7.2开尔文,打破了他保持了十几年的纪录,9.2开尔文的“高温”,已经十分逼近10开尔文的大关。

一直以来都保持悲伤的尼俄伯,这一次终于笑了一下。

老布拉格总觉得,自从陈博士来到戴维-法拉利实验室之后,运气也跟着重新回到了这里。

他带来的不仅是足以支持实验室重建的经费,而且好像把全世界低温物理研究的中心,又重新从荷兰人手里抢了回来。

如果杜瓦爵士能够多活几年的话,那么他一定很乐意见到现在这种情况的。

不久之前,陈博士在实验室里发现了氢的同位素氢-2,就已经让世界上大部分的物理学家和化学家们感到震惊。

只是那一次的功劳,被从剑桥赶过来的那帮人喧宾夺主。

明明是在戴维-法拉利实验室当中发现的成果,可是在皇家学会的那次会议上,卢瑟福爵士向全体与会人员公布,又得到了阿斯顿教授的确认做背书,而重氢的发现者陈博士,又是众人皆知的卢瑟夫的高材生。

被他们这帮人一搞,有许多不明真相的人都还以为,重氢是陈博士在剑桥大学的卡文迪许实验室里发现的。

“采得百花酿成蜜,为谁辛苦为谁甜”,他老布拉格前后忙碌了那么久,结果实验成果却被别人抢走,换成谁心里都不好受。

好在这一次,卢瑟福他们那边似乎对铌的超导临界温度不太重视,老布拉格决定在这个话题上大做文章,帮戴维-法拉利实验室提升一下知名度,说不定还能借此拉到更多的赞助。

可是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与其自己绞尽脑汁想破头皮,还不如去问问整个实验室里最聪明的那个人。

于是老布拉格借着视察工作的由头,再次走进了陈慕武的那间低温物理实验室。

陈慕武这实验室生涯过得十分滋润,毕竟是刚拿到经费新装过修,戴维-法拉第实验室里窗明几净,比起自己之前整日蜷缩在的那间会议室要好太多,让他都有点儿乐不思卡。

发现了超导临界温度高达9.2开尔文的铌,同样也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所以现在他们正在写着新的一篇论文。

与此同时,实验室里冰冻水果的种类也比之前丰富了许多。

除了老布拉格之前曾经品尝过的液氮急冻草莓之外,最近他们又开发出了液氮急冻香蕉,荷叶蛋急冻菠萝。

处在温带的英国本土,并没办法生产香蕉和菠萝这两种热带水果。

市面上虽然偶尔能够买到,可那些都是联合果品公司历尽千辛万苦,从南美洲的种植园里收获之后,再通过海运运到英国的进口水果,价格高昂的很。

陈慕武虽然已经很有钱,可他也不会花高价当冤大头。

这只是因为他之前用液氮冻草莓的时候,偶尔提了一句液氮冻香蕉更好吃,然后就被奥本海默记到了心里。

富商之子出身的奥本海默肯定不差钱,他想起来之前陈慕武说的这句话,就跑到市面上买香蕉的同时又挑了几个菠萝,只为感激老师带着他一起,发现了重氢和更高的超导临界温度。

老布拉格进来的时候,施汝为和奥本海默正在一起研究新的一篇论文该怎么写,而陈慕武也没有继续当他的甩手掌柜,同样也伏在桌旁,在打字机上噼里啪啦地敲击着什么。

“我这次只是侥幸,发现了临界温度在9.2开尔文的铌的超导性。

“可即便如此,无论是低温物理学还是超导效应,对我们来说仍然是一片未知的大海,等待着吾辈去征服。

“我十分期待仁科君超导学研究上取得成果的那一天,希望你我二人携手同行,为人类造福,为东亚争光!”

敲下最后一个感叹号之后,陈慕武才抬起头,假装刚发现早就进来的老布拉格:“爵士,您怎么来了?吃水果,吃水果!”

奥文海默也赶紧配合自己的老师,从保温瓶里倒出液氮,浇在早就准备好的香蕉上。

人上了年纪,难免牙口不太好。

冻得邦邦硬的香蕉,让老布拉格望而却步。

他婉拒了陈博士的一番好意,而是直接向他陈述了自己最近的困扰。

“陈博士,我想请几位记者到实验室里采访你一下,帮我们戴维-法拉利实验室做个宣传,你看方不方便?最近什么时候有时间?”

听老布拉格描述完问题,陈慕武惊讶于他居然在一百年之前又有了如此头脑,能想到营销这回事。

只不过他路走的不对,采访自己算怎么一回事?

他陈慕武确实取得了很多成绩不假,可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中国人。

那些板上钉钉的成绩虽然不能被否定,可也不太能招来英国人的认同。

更何况这次发现铌的超导性,论文第一作者上写的名字也不是陈慕武,而是施汝为。

他可不想因为接受了老布拉格找来的记者采访,再把这一功劳抢到自己身上。

要想让戴维-法拉第实验室在英国出名,那么就必须要抓住英国人的自尊心。

刚刚恢复了金本位,英国佬们还认为自己是天朝上国。

可就是这么一个天朝上国,在低温物理学的研究上,却被欧洲大陆上的一个小国荷兰,狠狠甩在后面了二三十年。

爽文应该怎么写?

先让配角跳脸,压制主角,让读者的情绪跟着一起压抑。

然后主角再开始装逼打脸,让读者们被压抑的情绪,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就能产生巨大的爽感。

在过去几百年里,荷兰人和英国人打了好几场仗,这本来就是一个天然的反派。

一个小反派,窃居低温物理学榜首位置三十多年,然后在老布拉格爵士的带领之下,戴维-法拉利实验室全体同仁知耻后勇,最终重新夺回了榜首宝座。

如果英国的报纸上能刊登这样一篇报道,那么读到新闻的民众,一定会把老布拉格,把戴维-法拉利实验室当成大英雄。

到那时候,别说是给实验室拉到更多的赞助,老布拉格说不定都能接受皇室的册封,从爵士变成有封号的勋爵,和他的前辈瑞利还有开尔文一样,那多光荣!

在他百年之后,小布拉格也能继承他的封号,成为二世。

“陈博士,你说的这种做法,真的可以吗?”

虽然陈慕武忽悠得很卖力,可是老布拉格还是拿不定主意。

“爵士,请您相信我。让我接受采访,对我来说不仅不是帮助,而且还可能招来一些麻烦。

“我现在身上的光环已经足够多了,发现铌的超导性这件事,对我来说本来就是可有可无。

“而且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物极必反’,如果我继续频繁地在公众面前曝光的话,非但不会获得更多的尊重,反而可能会招致别人的反感。

“请您别举拉马努金的那个例子,拉马努金之所以能在英国成为一段佳话,是因为他不幸英年早逝,虽然他的名气很大,但是取得的成就其实并不突出。

“我希望您能按我说的这么做,以实验室主任的身份,去接受记者们的采访。并且一定要强调,最近取得的这些成就,都是实验室全体人员的功劳,让英国在低温物理学上重回了世界之巅。至于我的那些微不足道的成绩,就一句话带过吧,甚至最好提都别提。”

“可是这么抹黑荷兰人,是不是也不好?”

看着老布拉格举棋不定的样子,陈慕武心想,前几天你不是还在咒骂那些荷兰佬儿高价卖给我了仪器和气体吗?怎么现在就又开始担心起这个来了。

“爵士,这怎么能算是抹黑呢?只不过是陈述了一种事实,荷兰人确实在过去的几十年时间里,走到了英国的前面。”

发现金属铌的超导临界温度接近十开尔文,在物理学上来说,并不算什么重大的发现。

施汝为、陈慕武和奥本海默的那篇论文,也只是在莱顿大学和多伦多大学这两所主要研究超导的大学溅起来了小小的浪花。

铌虽然是临界温度最高的元素单质,可一旦人们的研究目标从单质转到化合物,这个纪录就会被很轻松地打破。

但这件事,却在英国舆论界造成了巨大的反响。

那些记者们在报道当中,还加上了对杜瓦爵士晚景凄凉的描述。

他打输了和膳魔师关于保温瓶的专利权官司,虽然膳魔师公司因为生产保温瓶赚得盆满钵满,但是作为杜瓦瓶保温系统的发现者,杜瓦没能拿到一分钱的专利费。

他又因为没钱而告别了低温物理学研究,到最后郁郁而终。

这段描述很成功地引发了人们的共情,很多读者读到这里,都纷纷咒骂这家德国公司太不是个东西。

一夜之间,带领戴维-法拉第实验室重回世界之巅的老布拉格,成为了英国的国民英雄。

甚至有关低温物理,有关超导的热度也跟着水涨船高,不亚于陈慕武的量子力学,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