氢虽然不是能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可还是搅得陈慕武有些心烦意乱。

漫长的蒸发过程终于结束,将近六升的液态氢,在二十开尔文的低温环境下,被蒸发到仅剩几毫升**。

按照他的设想,在大量沸点最低的氢气被蒸发出去之后,这些**里面应该聚集了很多沸点更高的液态氘气和液态氘代氢气。

下面要做的,就是把这仅剩的几毫升**,放入真空玻璃管并使之汽化,再给给玻璃管内的电极接通电源,激发混合在里面的氢气、氘气和氘代氢气,使它们产生发射光谱。

陈慕武也确实这么做了,他把这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完成之后,交给奥本海默了一个发光的玻璃管。

这真是已经把饭喂进了嘴里,他的这个动手能力比较差的学生,现在只需要在分光计下找到观察那条特殊光谱谱线的位置和强度,就能得出来这个混合气体样品里究竟有什么。

办完这些事情之后,忙碌了很长时间、有些疲劳的陈慕武终于可以轻松一下。

他慢悠悠地走出实验室房门,串到了老布拉格的办公室,想要和他聊天打屁,消遣一下无聊的等待时间。

“稀客,稀客!我这几天见你也没怎么离开实验室的房门,怎么今天这么有时间?难道是你那个超导的研究取得阶段性成果了吗,陈博士?”

虽然之前因为认为陈慕武被荷兰人骗了钱,老布拉格把他给训斥了一顿。

但是今天看见仅靠一块小小的玻璃,就给戴维-法拉第实验室带来了许多经费的这位财神爷,实验室主任的脸上还是洋溢起真挚的笑容来。

“算是吧,”陈慕武应和着说道,他并没有告知老布拉格,自己现在没有按原计划研究超导,而是正在挥金如土地蒸发着从莱顿大学买来的高价液氢,“罗伯特正在实验室里替我进行观测,估计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得到这次观测的结果了。”

坐到椅子上之后,陈慕武把一个大号的玻璃烧杯摆在老布拉格的办公桌上。

里面满满登登地装着草莓,每个上面都覆盖着一层白霜,烧杯口还向外源源不断地冒着白气。

陈慕武最终还是对那些实验室里有些多余的液氮下了手,虽然没买到产自热带的香蕉,但正赶上英国市面上已经有草莓上市,于是他就搞了些液氮急冻草莓出来,当做是解暑消夏的一种小吃。

“布拉格爵士,您尝尝这个。”

摸到草莓时指尖传回来的温度,已经让老布拉格愣了一下。

等把这颗草莓放进嘴里,用牙齿感觉到它的硬邦邦之后,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样的草莓是如何而来。

在嘴里含了好一会,他才把这颗草莓嚼碎并咽了下去,然后笑着说道:“陈博士,还是你们年青人会享受。等做完这个超导实验之后,你下一步打算干什么?是回到剑桥,还是干脆留在伦敦,我可以在伦敦大学学院给你谋一个教授的职位。”

看着当今物理学界最聪明的青年才俊,而且还可能是一颗能源源不断赚钱的招财树,老布拉格又怎么能不动爱才的心思呢。

他打算从老朋友卢瑟福那里截个胡,让陈慕武留在自己的手下。

听到教授这个词,陈慕武才想起来,自己的老师卢瑟福当初怕自己到了丹麦之后一去不复返,也是这么忽悠自己的。

他说等自己从丹麦回来之后,就把他运作成新一任的卢卡斯数学讲席教授,即使运作不成功,也会在卡文迪许实验室里,给自己单独设立一个理论教授的职位。

现在自己已经回到英国半年了,可是教授的职位在哪儿呢?

老布拉格的一番话提醒了陈慕武,他决定等在伦敦做完这一系列的实验之后,回到剑桥大学,一定要去和老师讨个说法。

当了几年的Dr. Chen,他这头衔也是时候换一换,早该变成Prof. Chen了!

“爵士,我还是打算回到剑桥大学,大城市伦敦的生活水平太高,我负担不起。”

陈慕武找的这个借口很拙劣,但老布拉格也没有戳穿他。

他只是在心里有些羡慕卢瑟福,不仅能把那么大的一个实验室管理的井井有条,还培养出了那么多有能力有才华的学生,搞出来了许多优秀的物理学成果。

两个人心照不宣,都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而是说起些别的事情来。

一烧杯冻草莓还没吃掉三分之一,办公室外就又传来了敲门声。

“陈老师,陈老师,你在里面吗?”

听这个称呼,就知道是奥本海默。

他的声音里带着很明显的兴奋,这是已经找到氘原子的谱线了吗?

看来奥本海默的动手能力还不算差,他所花费的时间,比陈慕武设想中的还要短上不少。

“应该是实验室那边的最终结果出来了,布拉格爵士,那我就先告辞了。”

陈慕武一边告辞一边起身。

走出办公室之后,他发现奥本海默脸上的兴奋,比刚刚声音里的更明显。

奥本海默从美国来到英国也已经有一年的时间,虽然作为卡文迪许实验室中的一员,但今天在戴维-法拉第实验室里,他才第一次亲眼见证到实验成果。

“找到那条谱线了?”

“找到那条谱线了!陈老师,我们找到了氢的同位素!”

那是当然。

听到结果之后,陈慕武特意表现得风轻云淡。

如果不是早就知道有氘,他又何必花大价钱去荷兰买液氢,又何必浪费时间在二十开尔文的环境相爱盯着一个“烧开水”的炉子?

陈慕武在心里盘算着,等回到实验室,检查分光计目镜里的那条谱线,确认就是氘原子的光谱无误之后,就又该准备写论文这件事了。

似乎,好久都没有写论文了?

分光计仍然保持在奥本海默离开时的那个位置上,为的是能让陈慕武第一眼就能看到目镜中央的那条线。

只是这条谱线的光芒实在是太过黯淡,要不是奥本海默提示,谱线就在目镜的正中央。

陈慕感觉如果换成是自己独自观察的话,他肯定会把这条谱线给忽略掉。

谱线黯淡的原因只有一点,那就是之前企图在低温环境下通过蒸发来富集氘的这个实验失败了,或者说是不够成功。

现在,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陈慕武知道这世界上存在着氘,奥本海默也先入为主地相信陈慕武说这世界上有一种比氢重的氢的同位素。

所以这条谱线被他们两个人认为是氘的光谱,完全没问题。

只是对别人来说,这条谱线的强度,完全不能说明氘的存在,说不定只是液氢中存在的一些杂质而已。

想要让论文站得住脚,就必须提供更强有力的证据才行。

比如说,一条更加明亮的谱线。

那么长时间的努力打了水漂,没办法,只能从头再来了。

陈慕武觉得自己的血压有点高,他得想办法降降压。

对啊,降压!

我早该想到这一点!

在一个标准大气压的环境下,蒸发液氢失败了,那么就换到氢的三相点来试试看!

所谓三相点,就是能使一种物质的气相、液相和固相这三相同时存在的一个温度和压强。

对于水来说,在611.73帕斯卡的压强下,水会在0.01摄氏度时发生固液气三相共存。

这是科技馆里经常能见到的一个演示实验,在这个压强和这个温度下,密封在烧饼中的水,会十分神奇地一边沸腾,一边结冰。

而英国低温物理学的前辈杜瓦爵士,他当年在这间戴维-法拉第实验室里液化氢的时候,给陈慕武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那就是他测出了氢的三相点:压强七千一百帕斯卡,温度十四开尔文。

陈慕武重新掏出来了那个德拜理论,在液氢的三相点附近进行新的计算。

这次的计算结果表明,在三相点附近,氢气和氘气的蒸气压比小于零点五。

这也就是说,在三相点蒸馏氢气,就能确保氘的浓度达到要求!

自从陈慕武开始一言不发,又把眼睛从目镜上移开之后,奥本海默就一直忧心忡忡地盯着他看。

他的心情也随着老师的表现,从高兴变得越来越没底。

难道自己观察错误了,那条谱线并不是氘发出来的么?

直到陈慕武离开实验室,又抱着杜瓦的研究数据返回,然后放下他在纸上计算的笔之后,奥本海默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陈老师,难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吗?可是那条谱线就在那里啊!”

“罗伯特,刚刚确实有些麻烦……”

陈慕武向他解释了一下,那条谱线存在的问题。

“……不过我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抓紧时间再重新做这个实验,这次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哦还有,你也别闲着,趁这个时间给谱线拍一张照片,看能不能清晰地把它记录在底片上,留着之后对比用。”

陈慕武忙着给实验仪器里降温降压,奥本海默在这边回想他在哈佛大学曾经学过的,如何用底片记录光谱。

经历过怀疑、郁闷和慌乱,实验室里的两人又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了起来。

好在几天之后,实验必须成功也终于成功了。

如果这次还失败的话,陈慕武就要怀疑人生了。

难道说莱顿大学的那帮人,卖给自己的是不带一点儿杂质的纯氢?

怎么可能嘛!

奥本海默这次在分光计的目镜里,在之前发现那条谱线的相同位置上,看到了一条比上一次明亮了数十倍的清晰谱线。

虽然没能制备出纯氘气,但是这条出现在氢原子光谱之外的新的谱线,就像是犯罪分子的指纹一样。

它表明了一种比氢重的同位素,确实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奥本海默刚想跳起来,和自己的老师来个美国人那样的拥抱庆祝。

结果一只手马上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狠狠地把奥本海默按在了座位上:“别激动,不小心碰到分光计的话,就又要调半天。先用底片记录一下光谱才是正经事,毕竟写论文的时候还会用到。”

美国人这才反应过来,这个发现,对自己来说,足以称之为“伟大”。

但是对陈老师来说,这个发现在他的科研生涯当中,也只能排在很后面,算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成果罢了。

所以他才能如此淡定。

奥本海默拍起了照片,而陈慕武则是换了一张桌子写信。

H-1,H-2和H-3这三种三种氢的同位素,在中文里有着很形象的翻译,氕,氘,氚。

气字头下面的丨或丿的数量,就代表着同位素原子核里所包含核子的数量。

原时空里,尤里发现氘只花了不到半年时间。

可是有关重氢H-2命名这件事,美国和英国却吵了两年多。

美国人劳伦斯,也就是发明了回旋加速器的那一位,希望用希腊语中的表示“第二”的deuteros为词根,把重氢命名为deuterium,重氢核命名为deuteron。

但是卢瑟福在皇家学会上作报告时,却指出英国学界都希望以希腊语中表示“双倍”的diploos为词根,把重氢叫做diplogen,重氢核叫做diplon。

两位欧内斯特(很巧合的一件事是,卢瑟福和劳伦斯都叫这个名字),代表着两国学界,对应该用哪一个希腊语单词对重氢命名,隔着大西洋吵得喋喋不休。

最终还是发现了重氢的美国人取得了胜利,英国人的提议没有被接纳。

不过现在,发现重氢的换成了中国人。

在陈慕武心里,重氢就是氘,一个简洁而优美的汉字。

至于英文是叫deuterium还是叫diplogen,对他来说都无所谓。

那么不如就送个顺水人情,把重氢的命名权交给自己的老师好了。

即使美国人再因为名字问题和卢瑟福吵起来也不怕,毕竟陈慕武是重氢的发现者,他这次能肆无忌惮地帮老师来拉偏架。

他把命名权送出去还有另外一点原因,那就是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卢瑟福的生日又要到了。

去年是朱兆莘替他送了许多贵重的礼物,但是因为盖学校而越来越抠门的陈慕武,这次并不想花那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