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皇家学会会长的介绍词,饶是陈慕武脸皮再厚,他都觉得有些脸红。
原因无他,只是把自己捧得也太高了了吧。
和托马斯·杨比比也就算了,怎么连牛顿这尊大神都请了出来。
这下等自己百年之后,是不是也能埋到西敏寺的地板下面了?
不过这也就是想想而已。
一是因为陈慕武不是英国的国籍,二是他没有宗教信仰,当然也就更不会信英国的新教。
而且比起埋到英国的教堂里,他自己更想躺进某座山上。
谢灵顿会长介绍完他之后,就轮到陈慕武上台,在会员证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走完这个流程,就意味着他已经成为了皇家学会的会士,不需要再像诺贝尔奖那样,站在台上发表一个演讲。
毕竟皇家学会每年也有几十个新会士入会,如果人人都上台讲上一遍的话,那么估计几天的时间也讲不完。
新会士的入会仪式结束之后,有半天的休会期。
等明天上午颁完一九二五年的各项奖项,今年年初的这届会议就算圆满结束。
听爱丁顿说,爱因斯坦估计今天下午就能到伦敦,于是趁着这半天的休会期,陈慕武赶快跑到了伦敦北郊的巴尼特区。
自从去年参加完奥运会,在返回英国的轮船上,和老舍结识之后。
陈慕武一直都想着,到老舍那里去认认门,可是又一直都没有机会。
今天终于在伦敦有了半天的空闲时间,他这才上门去拜访。
虽然说同样也是在伦敦,但老舍的住处离英国皇家学会足足有十几英里之远,从利物浦街车站最最快的一班火车,都要花费半个多小时。
加那封路十八号,一间和剑桥郡布朗太太家差不多的二层小楼,但面积却比布朗太太家小的多。
里面的布局也和陈慕武之前住了一年的房子差不多,一层有餐厅、客厅、厨房和房东的房间,而二楼的三个房间,基本上全都是租给房客以获得收益。
陈慕武在这里见到了两个中国人,一个是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老舍,而另外一位戴着小圆眼镜、年纪看上去比两个人少长几岁的人,他却不认识。
“舍予兄,时隔半年多,小弟才第一次来拜访,还请恕罪则个。”
和意气风发的陈慕武不同,对面老舍的穿着打扮多少有些寒酸。
他仍穿着在轮船上和陈慕武初次相见时的那套青色哔叽西服,只是经过半年多的磨砺,这套西服上身的袖口已经有些发光。
看得出来,他在英国过得是捉襟见肘。
不过当初他不说是来英国当老师的吗,难道伦敦大学给他的工资开的这么少吗?
当年在轮船上第一次见面,刚从国内来的老舍不认识陈慕武是谁很正常。
但最近陈慕武的照片三天两头就登上报纸,虽然是黑白配色,清晰度也不高,但终归还是能让老舍认出他来。
“汉臣兄!去年在火轮上初相见,我根本就没想到,居然结识了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而是今天我更没想到,您真的纡尊降贵来光临寒舍了!”
作为一个老北平,老舍先是朝陈慕武拱了拱手,然后才往前紧走几步和他握手致意。
松开手之后,老舍向他身边的那位戴着眼镜的年长者介绍道:“老许,这位就是你一直想要认识的陈汉臣先生。
“汉臣兄,这位是许地山先生,他去年从美国的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目前正在牛津大学读书。”
“原来是许先生,久仰久仰。”
陈慕武这倒不是客气话,是因为他在小学时候学过一篇语文课文,题目叫做《落花生》,其作者正是眼前这位许地山。
许地山比身边的老舍更为激动,他对着陈慕武又是一通称赞夸奖,什么“中华之光”,什么“国人脸面”,什么“上知天文下晓物理”,各种吹捧的词汇,就像不要钱一样,从他的嘴里说了出来。
客气完之后,三人来到房间里的客厅之中。
本来自己家里住进来两个中国人,租给他们房子的房东就有点不乐意。
但谁让她穷,必须要指望这两个中国财神爷的那点儿租金来过生活呢?
但现在,又来了一个不给她钱的中国客人,那房东对待陈慕武的态度,可就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了。
她重重地把装有红茶的托盘砸到餐桌上,里面的开水都被震得溢出来了不少。
老舍当然也看出来了现在的窘境,可没什么办法,他又不可能去呵斥房东,只能赔笑道:“汉臣兄,您别介意,我们寄人篱下,只能低头。”
陈慕武回想起自己当初刚住进布朗太太家里的时候,她对自己的态度也差不多,只因为他是剑桥大学的学生,所以才稍微高看那么一眼而已。
他本想给老舍的房东亮一下自己今天上午才获得、还热乎着的皇家学会的徽章,但估计这个伦敦乡下的妇人多半不会认识,也就只能作罢。
“舍予兄……”
陈慕武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老舍给拦了下来。
“老陈,我们彼此称兄实在太见外了。不如就按照姆们北平的称呼,和我一样,在姓前面再加一个老字好了。”
“好的,老舒……不对,舍予兄啊,你怎么能占我便宜呢?”
不愧是北平人,又创作过不少段相声,他这伦理哏使用真是轻车熟路。
陈慕武一个不小心就被绕了进去,自己直接降了一辈,成了老舍的侄子。
“汉臣别介意,我只是觉得一直‘兄’、‘兄’的称呼很见外,所以才和你开个小玩笑。你继续说你的。”
“我从城里来,坐了半个多小时的火车,下车后又步行了十几分钟,才找到你这里。你在城里的伦敦大学上课,每天花在路上的往返通勤时间,岂不是都要一个多小时了?”
“唉,那有什么办法。伦敦城里的房子贵得很,就连老许有国内庚子赔款供给的官费拿,他都住不起,更何况我这个每年才挣二百五十英镑的臭教书匠呢!即使是这间房子,还是有相熟识的牧师担保,我们才能租得如此便宜。所以有时候房东对我们稍微不客气点,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老舍仍然对刚刚那个房东的表现有些过意不去,所以还在尽力向被轻薄对待了的陈慕武解释着。
陈慕武没管那个房东的事,他听到了老舍刚才说,自己每年的工资是两百五十英镑。
这钱虽然不算多,但可绝对不算少的。
狄拉克每年只有布里斯托尔大学的一百四十英镑再加上圣约翰大学的七十英镑,才两百一十英镑,他就能在剑桥大学过得富富裕裕。
虽然伦敦的物价比起剑桥郡来是要贵上一些,但老舍总不至于过得如此捉襟见肘吧?
刚一见面的时候,他只见到了老舍的袖口,现在面对面坐在餐桌两侧,陈慕武更是发现了老舍西服胳膊肘上的光,要比袖口还亮上许多。
“舒大哥,恕我冒昧,这两百五十英镑虽然不多,但也足够在伦敦过得舒服了吧?为什么……”
陈慕武干脆打了直球,如果老舍挣得钱有其他去处的话,他觉得自己也能稍微支援一些。
老舍也毫不避讳这个话题:“老陈哪,你有所不知,如果只有我自己一个人,那当然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是在国内,我还有一位老母需要赡养,每个月的工资里,我都要抽出一半的钱汇回国内。”
难怪如此,那一年一百二十五英镑在伦敦生活,日子就确实要过得捉襟见肘了。
陈慕武有心直接掏钱,但又觉得总像是在施舍,怕对方面子上过不去。
他一边闲聊起其他的话题,一边琢磨着,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帮老舍一把。
“老陈,我看报纸上说,你今年被选为了皇家学会的成员?你这次来伦敦,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不过,这皇家学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组织?是和前朝的文渊阁、武英殿那些内阁大学士类似么?”
不愧是活在天子脚下的京城人氏,老舍给出来的比喻都是这么清新脱俗。
不过小小的皇家学会,怎么能和明清两朝时候的内阁相比。
内阁大学士对应到英国,不说是首相,最起码也得是大臣。
皇家学会几百号人,如果人人都是首相大臣,那整个英国的政府机构该有多臃肿。
陈慕武给老舍解释了一番,可后者还是似懂非懂。
“原来如此,那看来是我刚才的理解有误,虽然不是内阁大学士,但你现在,也应该能算得上是英国翰林院里的一个翰林了吧?”
老舍的这个说法,乍一听上去怪怪的,不过仔细一想,这回的比喻倒也还算是贴切。
陈慕武点了点头:“舒大哥还真是幽默,差不多就是如此吧。”
“老陈,那你刚才说,这英国的翰林院里有四五百号人,他们都像你一样,个个都是大科学家吗?”
“我觉得说不上全部,但最起码有个四五成。剩下的也都是研究哲学和文学的,基本上都从事学术工作。”
回答完这个问题,陈慕武觉得自己忽然找到应该如何帮助老舍了。
“舒大哥,许大哥,你们在英国除了教课上学之外,其他时间都怎么安排?读读书?看看报?听听戏?还是动笔写写画画什么的?”
面对后世的一位文学大家,陈慕武当然应该劝他动笔写小说啦!
叶公超的英文水平虽然高,但论写作技巧方面,他估计应该比不上老舍。
而且叶公超现在对陈慕武有着强烈的抵触情绪,都不知道下次能不能再把他骗上钩来。
但陈乔治系列又不能停更,毕竟这可是陈慕武现在的摇钱树之一。
他想着能不能请老舍这位文学大师代笔,如果真能成的话,那不就是一举两得了吗?
“老陈,你又说笑了。我哪有闲钱在伦敦听洋戏?只能看看房东家不要钱的报纸,或者是到学校的图书馆里借几本书籍消遣。倒是老许一直在写小说,于是我偶尔也时不时地跟着学上两笔。”
听到这个谦虚的回答,陈慕武觉得似乎有戏。
“那不知道两位读没读过最近在英国市面上很火的几本侦探小说,陈乔治探案系列?”
没等老舍说话,一旁的许地山先开了口:“那套书确实不错,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陈先生也是它的忠实读者吧?
“我记得你在去年奥运会的采访当中,就向记者推荐过第一本《巴黎快手谋杀案》。
“这个新闻同样也传回了国内,上海的世界书局对你提到的这本书很感兴趣,所以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请我把这本书翻译回汉语。
“也多亏了你的推荐,靠着翻译这本书,我还小小地发一笔财。”
陈慕武有点儿哭笑不得,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本书居然都已经有了汉译本。
关键是他这个原作者,却是一分的版税都没收到。
而许地山作为译者,世界书局也只给了他一笔一次性的翻译费,之后图书销售的版税分成,也和他没什么关系。
算了算了,眼不见心不烦,身在英国的。陈慕武,总不能因为这笔钱专门跑回国一趟。
同时他也不想因为这笔钱,就在全世界范围内暴露自己的另一个身份。
“二位,实不相瞒,我就是这个陈乔治系列的作者,还请一定要保密。”
自曝身份之后,坐在他对面的两个人又是一惊。
老舍率先反应过来:“难怪主角是个中国人,又姓你这个chen而不是Ch'ên。
“我一开始,还以为这个叫钱德勒的作者,只是因为老陈你在英国过于出名,所以才创造了一个中国留学生的角色,又让这个角色姓陈。
“原来这个作者就是你自己,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老陈你真是大才!你是怎么才能在从事科学研究的同时,又写出这么棒的小说来的?”
看到新的鱼已经上钩,陈慕武装出一脸苦笑编起了瞎话:“这正是为什么,我和两位提起这件事情。
“当初我刚到英国,还没什么机会做实验,有着大把的空闲时间,所以才趁这个机会,写了几篇游戏文字,没想到拙作竟然在英国卖的还不错。
“出版社那边最近又催我催的紧,希望我赶紧再出续作。只是小弟我最近实在是工作繁忙,根本没时间动笔写这些。
“刚刚听舒大哥说,两位仁兄平日里都会写写小说。小弟现在有一个不情之请,那就是可否烦请两位,替小弟来代笔捉刀?
“至于报酬方面,当然不会亏待了二位,我们就五五分账,如何?虽然钱不多,但是千八百英镑总还是有的。”
陈慕武说得很诚恳,他觉得老舍和许地山应该不会拒绝。
毕竟写一本书,就能顶老舍三四年的工资。
这不是大大能缓解他们的燃眉之急吗?
老舍也能感觉的出,陈慕武这是在帮衬自己。
但他还是拒绝了,不过倒不是因为贫者不受嗟来之食,而是其他的原因。
“老陈哪,怎么说着说着你又客气起来了?多谢你的一番好意,如果是汉语的话,我还能勉强试试看,只是这英文,我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也不怕你笑话,我虽然在北平跟着教会学了几年英语,可到现在为止也都仅限于读书看报,连张嘴说话前都要想上半天,更别提写英文小说了。”
许地山也跟着点了点头:“舍予说的不错,我虽然多上了几年学,但在英文写作上同样也是爱莫能助。”
得,看来前面铺垫都白费了。
面向英国市场的小说,英语自然是基础。如果英语不好,那么其他一切再好都白费。
那如果陈乔治系列想继续写下去的话,就只能再继续威逼利诱他的好朋友叶公超了。
但这难不倒陈慕武,因为一条路不通,他还有另外一条。
老舍刚才说到中文还能试试看了,是吧?
哥们儿最不缺的就是书。
“既然如此,我也就只能在想其他办法了。
“不过你们在国内的时候,看没看过在天侓《益世报》上连载的《射雕英雄传》?那本书也是小弟我的作品。”
这次还没等老舍开口,许地山就已经惊呼了起来。
“你,你就是写《射雕》的那个姚馥兰?那本书写的真不错!”
许地山是郑振铎和茅盾他们那个文学研究会的十二发起人之一,作为新文学的代表人物,他应该看不上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才对。
能从他的嘴里听到不错,已经是对《射雕》很高的评价了。
许地山继续说道:“我一直都以为这是一位女作者,不光是我,我们酀大的好多同学都这么认为。酀大才女谢婉莹,也就是之前在民《晨报副镌》上连载《繁星》《春水》和《寄小读者》的那位冰心女士,对姚馥兰更是赞不绝口。
“她一直都想结识这位文字中带有侠气的女作者,如果让她知道,姚馥兰的背后其实是你陈先生,我不知道谢婉莹要怎么想了。
“说实话我也很好奇,那部小说的文字里带着浓浓的英雄气,你为什么偏偏要取一个女作者的名字呢?”
“许大哥,这只不过是小弟想和读者们开的一个玩笑,是英文中‘你的朋友(your friend)’的音译罢了。
“还是说这本书吧,这本书的书稿,我已经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已经全文交给了《益世报》那边。
“自此之后,他们就一直催我开新书。最近催的频率更是高了不少,算算时间,应该是因为在报上的连载快要到结局的缘故吧?
“那时我写这小说,只是为了能赚到来英国的学费和旅费。
“而现在我连稿酬更高的英文小说都没时间写,更别提再继续给国内报纸供稿了。
“我本来就想不在理国内的推催稿,但今天见到两位之后,我又突然有了新的想法。
“虽然英文小说写不了,但换成咱们的母语,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吧?
“舒大哥,许大哥,如果你们二位愿意的话,我可以把第二部书的剧情给写出来,然后再由两位帮忙补全,寄回国内去。
“当初《益世报》给《射雕》开出来的稿费是千字十块大洋,最近他们已经把新书的价格提到了千字十五,这稿费小弟我只要一成,剩下的两位自行处置,如何?”
两个人又不是傻子,谁都明白陈慕武的真实想法。
这条件实在太好,谁也不想再拒绝。但他们也不愿意占太大的便宜,总是想要让陈慕武多拿一些钱。
刚才那本英文书的时候,他还说五五分账,怎么到了汉语书,就变成了一九分了?
可任凭他俩怎么说,陈慕武就是一口咬定了一成这个数。
如果在国内的话,这笔稿费确实十分可观。
但现在,这对陈慕武来说只是一笔小钱。
就当是结交了两个朋友,也有始有终,给《益世报》那边一个交代。
互相推辞到最后,老舍和许地山终于答应了这个条件,说什么也要请陈慕武吃顿饭。
不想让这两个穷学生破费的陈慕武借口要赶最后一班车回伦敦,匆匆逃离了巴尼特。
他在临走前把自己在剑桥大学的地址留了下来,嘱咐他们之后彼此之间多多联系。
等从利物浦街车站下了车,又赶回这几天在伦敦的住所之后,陈慕武想着去餐厅找点东西填补一下肚子,就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
毕竟明天领奖的时候,他就终于要面对两年不见的老熟人爱因斯坦了,既然见面之后难逃一战,那么今晚就必须养精蓄锐才行。
只是刚一走进餐厅里,陈慕武就后悔没有在巴尼特和老舍还有许地山吃那顿晚饭了。
因为此时此刻,餐厅里正举办着一场欢迎晚宴,作陪的是爱丁顿和格林尼治天文台台长戴森。
而欢迎的对象,刚好就是他一直都心心念念着的爱因斯坦。
眼尖的陈慕武看到此情此景,他就想趁着自己还没被注意到,悄悄退出餐厅的大门。
但是爱因斯坦同样耳聪目明,他也看到了正弓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后退的“好学生”陈慕武。
“嘿,陈博士!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我当然知道您在这儿啊博士!
你要是不在这儿,我还不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