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又一曲音乐结束之后,有些运动过度的海森堡,终于坐进了房间角落里的长椅之上。

看到从舞会一开始就盘踞于此的陈慕武,海森堡终于想起来了自己作为舞会发起人的职责,也想起来了这场舞会是为了谁而举办的。

他在舞池里跳得太过兴奋,竟然忘记叮嘱那些丹麦姑娘们要多多照顾好今晚舞会的主人翁。

“陈先生,您为什么不去跳一支舞呢?哥本哈根的年轻姑娘们真的很好,也很热情,和好女孩们跳舞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海森堡的这句话听起来很耳熟。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陈慕武的话,那么这句话应该会出现在1929年从旧金山开往日本横滨的春洋丸上,而他这句话的对象,也变成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狄拉克。

和陈慕武一样,狄拉克同样也不喜欢而且不擅长跳舞。

他在反驳海森堡的这个“歪理邪说”时,巧妙地化用了“测不准原理”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维尔纳,在还未测量之前,你怎么知道她们是好女孩呢?”

但现在,不确定性原理已经被陈慕武给抢了过来,如果再对海森堡说同样的话,总感觉差点意思,说不定还会让人感觉他有自吹自擂之嫌。

所以在略微思考之后,陈慕武决定实话实说:“海森堡先生,实不相瞒,鄙人不擅于跳舞。之前在巴黎迫不得已参加过一次舞会,我的舞步简直比布朗运动还要随机,如果贸然下到舞池当中去,那估计很快就会引发一场灾难。”

“陈先生,你说的话还真挺有意思的。”

毕竟海森堡也是一个物理学天才,他并不像他的同胞德国人给人留下的刻板印象中那么呆板。

从舞池里全身而退的奥本海默,也来到了陈慕武和海森堡这里。

经过一晚的狂欢之后,他已经和后者打成了一片,连称呼都从姓氏换成了名字:“维尔纳,你的舞技可真不错。”

“罗伯特,你的也很棒,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美国人跳舞。”

就在他俩在这里商业互吹的时候,陈慕武看到了奥本海默,就无端联想起了他们今天上午刚到理论物理研究所时,在大门外看到的那个日本人。

“海森堡先生,我和罗伯特今天上午刚到的时候,在大门口见到了一个远东人。请问这个人是理论物理研究所的学生吗?如果是的话,他叫什么名字?”

“你是说Nishina Yoshio?他确实是玻尔教授的一个学生。对了,你们都是从远东来的,一定有很多共同话题。喂,Nishina,到这里来!”

说话间,海森堡朝舞池另一侧挥了挥手,并高声呼喊道。

刚刚还夸海森堡的脑回路不像普通德国人那样奇葩,转眼间陈慕武就被打了脸。

为什么同是远东人,就一定会有共同话题了?

听名字,陈慕武知道,那确实是一个日本人。

但是要问他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得到的回答一定是不知道。

如果把人名写成汉字的话,说不定陈慕武还有些印象。

但偏偏海森堡说的却是罗马音,别说是Nishina Yoshio,就连盛世美颜的Kaede Karen老师,他都认不出来是谁。

听到有人呼喊,上午和陈慕武还是有奥本海默见过面的那个矮个子小圆脸,屁颠屁颠地从舞池另一侧穿过人群,跑了过来。

陈慕武余光中稍微观察了一下,看年纪,他应该都已经有三十多岁。

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被二十岁的海森堡呼来喝去,他扪心自问,自己绝对不会受这种气。

“陈先生,这是我的疏忽,我早就应该介绍你们认识。

“陈先生,这位是从日本来的Nishina Yoshio,现在正在理论物理研究所学习和工作。

“Nishina,这位就是剑桥大学的陈慕武博士,现在全世界最知名的中国物理学家。”

按理说,这时候陈慕武作为被后介绍的地位高的一方,应该先伸出手来。

但是他完全不想和日本人握手,所以干脆就在自己的位置上装傻。

但是面前这个日本人接下来的操作,可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看到陈慕武没有握手的意思,日本人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的脸上仍然带着笑意,不过双手却贴上了大腿两侧,然后直接面朝陈慕武,给他鞠了一躬。

“陈博士,很高兴见到你,我是Nishina Yoshio。”

日本这个民族,还真是能屈能伸。

陈慕武心里仍然很不爽,他知道这个人是Nishina,但是却仍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坐吧,维尔纳说你是日本人,不知道你会不会写中国汉字?”他刻意把加重了“中国”两个字的读音,“你们日本人非要给汉字发明一种奇怪的读音,我想知道你的中国名字是什么。罗伯特,你带没带着纸和笔?”

“不用麻烦了。”日本人麻利地从自己的衣服里掏出本子和钢笔,写下自己的名字之后,又毕恭毕敬地递了过来。

眼尖的奥本海默,率先指着本子上的一个汉字说道:“这个字我认识,叫‘仁’,是benevolence的意思!”

他的话语里多少带着些炫耀,陈慕武着实也有点吃惊,怎么奥本海默不声不响地都学上汉语了?

但让他更吃惊的,是本子上从写着的那四个竖排汉字。

仁科芳雄。

奥本海默确实念对了第一个。

陈慕武从来没想到,他居然在丹麦哥本哈根大学的理论物理研究所里,见到了日本“仁计划”的负责人。

所谓“仁计划”,就是日本的原子弹计划,正是以负责人仁科芳雄姓名的第一个字命名的。

所以现在陈慕武身边,坐着一个将来会给美国造原子弹的,坐着一个将来会给德国造原子弹的,面前还站着一个将来会给日本造原子弹的。

……

仁科芳雄应该算是现在整个理论物理研究所当中,最崇拜陈慕武的一个人。

日本人病态的慕强心理,在仁科芳雄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因为海森堡是整个研究所里玻尔最喜欢也最为看重的一个年青人,所以今天在舞会里,仁科芳雄才心甘情愿地被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后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对陈慕武的崇敬也来源自这种慕强心里。

同为黑头发黄皮肤的东亚人,陈慕武不但年纪轻轻就在物理学上天赋异禀,他在体育运动上也是一个游泳好手。

但是仁科芳雄同样也是整个理论物理研究所里,最看不起陈慕武的那一个人。

和之前奥运会观众席上的那个日本驻法大使石井菊次郎一样,仁科芳雄认为同样认为陈慕武是一个卑劣的支那人。

只不过这个支那人走了狗屎运,获得了几个震惊全世界的发现和发明,所以仁科芳雄才不得不在他的面前卑躬屈膝。

一开始,陈慕武只是想问问海森堡,在理论物理研究所大门外见到的仁科芳雄是谁。

没想到因为陈慕武从始至终都没跳上一支舞,让海森堡有些心怀愧疚。

所以他有些热情过了头,直接把仁科芳雄喊了过来。

直到现在,海森堡仍然处于会错意的状态。

他看到仁科芳雄一副恭敬的样子,还以为这两个远东人之间,应该有说不完的话。

于是海森堡很自觉地站了起来,给一直站着的仁科芳雄让出了位置。

“陈博士,仁科,你们聊,我再去跳一支舞。”

于是仁科芳雄顺势就坐在了海森堡原本的位置上。

倒是奥本海默仍然坐着没动地方,因为他清楚地记得,陈慕武上午告诉他那个人是日本人时,一脸嫌恶的表情。

“陈先生,久仰大名,今日终于得以见上一面。”坐下之后的仁科芳雄直接拍上了陈慕武的马屁,“陈先生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不但在物理学上取得了不菲的成就,在天文学上发现了第九颗行星,还在奥运会上也连夺四枚金牌,真不亏是我东亚之光!”

呃。

一旦中国人取得了成绩,日本人就开始说鼓吹是东亚之光,仿佛同为东亚人的他们也与有荣焉。

当初他们在东京奥运会上怎么舔在百米半决赛上跑出九秒八三的苏神,现在仁科芳雄就怎么舔陈慕武。

但是,仁科芳雄却连黄帝星的名字都不肯说,一直说第九颗行星,可见在他的心里,仍然是很不服气的。

“谢谢。”

陈慕武不想和他多浪费哪怕一个字。

不过仁科芳雄却仍不死心,他又缠着陈慕武聊起来了国内的政治。

“陈先生,听说贵国国内这些日子并不太平。

“中央政府的吴将军和关外的张将军开了战,首都周围全部成为了战场。你觉得,他们双方谁会赢?”

仁科芳雄嘴里说的,正是发生在1924年九月的第二次直奉战争。

说是直系和奉系两大军阀大战,但究其根本,仍然是一场代理人战争。

他们双方的背后势力,分别是在中国争夺利益的欧美列强和日本。

曹锟、吴佩孚还有张作霖这几位名义上的直系和奉系领袖,也只不过摆在明面上的棋子罢了。

但无论如何,总归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过他内心中的想法,当然不会和眼前这个日本人说出来就是了:“我没想过国内的事情,我现在只对物理学感兴趣。”

提到了物理学,仁科芳雄眼镜片后面的也跟着明亮了起来:“那么陈先生,您认为物理学未来的主流发展方向是什么?”

陈慕武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青人,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就产出了那么多项物理学成果。

这让人不得不感叹,他的物理学直觉非常敏锐。

仁科芳雄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假装不经意间提出这个问题,想要在陈慕武的回答中找些启发。

听到这个问题,刚刚还在一边无所事事的奥本海默,也把身子给凑了过来,想要听听老师的答案。

“罗伯特,你再去跳一支舞,接下来的这些话,我只和仁科一人说,这是属于我们亚洲人之间的秘密。”

奥本海默虽然心里对老师的做法有所不满,但还是最终起身离开了座位。

但在屁股离开座位的那一瞬间,他就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陈老师既然很讨厌这个日本人,那么也一定不会告诉他真实想法。

之所以不让自己留在这里,是怕自己听过之后,会误入歧途。

一定是这样!

“嗯……”虽然心里早就有了忽悠人的答案,但陈慕武还是皱起了眉头,假装思考了一下,“我想,未来物理学发展的主流方向,应该是超导效应。”

他的这个回答,有些出乎仁科芳雄的意料之外。

原本仁科芳雄还以为陈慕武给出来的答案应该会是在原子核内部,毕竟他才刚刚建立了解决微观世界难题的量子力学。

“陈先生,请问您是不是能详细解释一下这个观点?”

“当然没问题。

“在电学发展的某个阶段,人们区分导体和绝缘体有一种方法,那就是看电阻随温度怎样变化。

“如果电阻随着温度降低而降低,那么这种物质就是导体,反之就是绝缘体。

“可是当温度下降到很低的情况之后,导体的电阻会发生怎么样的变化?

“开尔文勋爵认为,导体中的电子会被低温给冻住,但是杜瓦爵士却认为,如果有一个没有任何杂质和缺陷的理想导体,那么到了绝对零度的时候,它的电阻可能为零。

“只可惜,两个人谁也没说对,在1911年,荷兰莱顿大学的卡末林·昂内斯教授在实验中发现,当温度降低到四点二开尔文左右的时候,汞金属的电阻率变得实小到无法测出,可以看做是零。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发现超导现象。

“一个人只要接受过最基础的物理学教育,就能知道,当材料的电阻率变为零时,则意味着什么。

“即使是用导电性最好但价格昂贵的银来制作导线,在远距离输送电的过程当中,也会产生不小的损耗。

“可如果用这种电阻率为零的超导体来制作导线呢?那么在传输过程中的损耗就可以忽略不计,不但提高了效率,同时还节约了能源。

“随着科技的发展,人们未来对电力的需求只会是越来越高。

“而物理学,又是为了改善人类生活质量而服务的。

“所以我才会说,超导效应才是未来物理的主流发展方向。”

看着陈慕武讲得这么认真,仁科芳雄还真以为这个年青的中国人没有防备,把他内心所想全部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他想再从陈慕武身上榨取出更多有用的心思,故而继续发问道:“可是陈先生,现在超导效应只能在十开尔文以下的温度才会出现,如果让导电材料维持在如此低温的一个环境之下,不是同样也会耗费大量的能源么?”

“你说的没错,现在人类只能在极低温的条件下,才能得到超导体。

“但是你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对于不同的材料,其产生超导效应的临界温度却是不一样的。

“第一个发现超导现象的金属汞Hg是80号元素,其临界温度在4.2开尔文。

“而到了1913年,人们又发现了82号元素铅Pb,同样也存在超导现象,其临界温度比汞的高出了将近一倍,已经达到了7开尔文。

“超导现象到现在虽然已经提出来了十几年,人们对他的了解仍然只是盲人摸象,不能窥其全貌。

“就比如说夹在两者之间的81号元素,铊Tl。

“这和它两侧在地球上大量存在的汞还有铅比起来,铊是一种比较少见的金属元素。

“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物理学家设计并进行过相应的实验,来验证夹在汞和铅之间的铊元素,是否存在超导的特性?

“如果存在的话,铊的超导临界温度又会是多少?

“我想,如果能找到铊的临界温度,说不定就能从这相邻的三个元素上,发现一些有关超导效应的规律。”

陈慕武总算是说完了他的心中所想。

并且他这还真不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而全都是实在得不能再实在的大实话。

超导确实是后世物理学的热门学科。

即使不算已经因为发现超导效应,在1913年取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昂内斯。

在未来,有关超导方面的研究,还将在1972、1973、1987和2003这四年,让其他九位物理学家戴上物理学奖的桂冠。

这个数量在所有的物理学子学科里,虽然可能算不上是最多的,但名列前茅肯定是毋庸置疑的。

而他陈慕武提到的铊元素,在相应的超导研究中,更是绕不开的一个槛。

虽然铊金属单质的超导临界温度只有2.4开尔文,比不过汞的4.2开和铅的7开。

但是铊-汞-铜-钡-钙-氧系材料(Hg12Tl3Ba30Ca30Cu45O127)的超导临界温度,却达到了惊人的138开尔文。

在2015年之前,这是人类能在实验室里取得的最高的超导临界温度了。

对于这个和他自己有着国仇家恨的日本人,陈慕武可谓是高风亮节,大公无私,基本上把未来近一百年的超导物理发展,用比较隐晦的话语,向仁科芳雄透了个底儿掉。

从始至终,他都没说一句和未来超导发展相违背的话。

只是,人的记忆力总是有限的,即使是爱因斯坦那样的天才,也不可能把全部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而陈慕武就更不可能了。

何况他又毕竟不是化学专业的学生,他的化学知识,也只不过是浅尝辄止罢了。

那么陈慕武不记得“不论是铊单质,还是铊盐,对人类而言,都是剧毒”这件事,也就情有可原了吧?

中国人可能因为朱令案,对铊这种可怕的毒物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但是在现在的1924年,铊才被发现了六十多年,人们对这种元素的了解还十分有限。

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法国皮肤科医生萨布朗发现,自己的病人在服用微量铊盐之后,会大量掉发。

就像当初被研制用于治疗心血管疾病的西地那非,在发现其对男性功能有奇效之后,被改制成了**一样。

当人们发现铊盐具有掉发的副作用之后,同样灵光一闪,把质量百分比为七的醋酸铊制成了脱毛膏,畅销欧美,就像其他普通的美容用品一样,进入到了千家万户。

如今这个世界上,应该说除了陈慕武,还没人会知道铊的毒性究竟有多大。

虽然在历史上,日本人在仁科芳雄领导下的仁计划,因为美军的轰炸最终并没有成功。

但是陈慕武很害怕自己穿越带来的蝴蝶效应会改变这一点,世界进入到高堡奇人的时间线。

对于海森堡,陈慕武还想尝试着稍微改变一下,看能不能阻止他回国去参加铀工程。

但是对于仁科芳雄么?那实在是对不起了。

不管他是不是一个伟大的物理学家,但对陈慕武来说,因为他是一个日本人,那就已经是罪不可恕了。

不过从始至终,心地善良的陈慕武,没有选择暗杀,没有选择枪击,也没有选择制造车祸。

他只不过是向仁科芳雄介绍了一下,自己心目中未来物理学发展的主流方向而已。

同样,仁科芳雄也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感兴趣,因为他对物理学的热爱,因为对真理的追求,因为超导这项能改善人类生活质量的高尚事业,所以才决定研究金属铊的超导特性的。

如果在实验过程中,仁科芳雄先生不慎中毒,继而脱发,产生各种反应,最终导致不治身亡的话。

那么陈慕武一定会对这位物理学同仁的离世,表示深切遗憾的。

他毕竟是为了追求真理而死的嘛!

仍然坐在舞池畔长椅上的陈慕武面带着笑意,但是内心中却有些焦急。

他很想知道,面前的这条鱼在自己画下的这个大饼面前,到底会不会上钩。

仁科芳雄若有所思:“所以说陈先生,您未来一段时间的研究方向,就是铊金属的超导特性了吗?”

陈慕武佯装叹了口气:“仁科,不瞒你说,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卡文迪许实验室的主任卢瑟福一向只对原子里面的东西感兴趣。”

他又开始胡说八道,“他根本就不让我把心思放在低温物理学和金属超导上面。

“我今天看到你和我一样,同为亚洲人,同样是物理学方面的天才,但是在欧洲人的地界上却处处受人排挤。

“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所以才掏心窝子和你说了这么多,说出了我内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仁科君,”今天说了这么多话之后,陈慕武总算是第一次在仁科芳雄的姓氏后面增加了称谓,“你有没有兴趣和我合作一次,我们来一起研究这个金属铊的超导特性到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