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三年,四月二十三日。
这一天在长沙城外的湘江东岸码头上,足足有上百名湖南官场的大小官员齐聚于此,显得格外热闹。而从湘江东岸码头直到长沙城南城门外的这一段官道,不但被清扫的干干净净,还有长沙府的数百衙役不时地用清水泼街,避免扬尘。在长沙这一带的暮春时节,其实天气已经很炎热了,眼看日头已到正南,已经在此等候了两个时辰的郭嵩焘早已十分饥渴疲惫。
郭嵩焘往湘江上游方向远眺一眼后,皱了皱眉,然后走到曾国藩身边,微微俯身在曾国藩耳边小说道:“伯涵兄,现在湖北那边还乱着呢。新任巡抚骆大人,多半是在路上耽搁了行程,今日还不知道能不能抵达呢。要不,就由在下代你继续在这里候着,你先回去休息,可好呀?”
曾国藩摇了摇头,继而吩咐道:“令下人赶快准备一些便餐,让诸位同僚中午就先在这里简单对付一顿吧,反正已经等了半天,也不在乎再多等一个下午。”
曾国藩此时身兼的帮办地方团练大臣一职,虽然没有具体的官职品阶,但是,曾国藩此前毕竟是礼部侍郎,哪怕是此前回乡为母守孝丁忧后,礼部已经改由其他人实际负责,但朝廷依然保留了曾国藩的礼部侍郎一职。礼部侍郎乃是正二品大臣,而湖南巡抚才是从二品大臣。按常理来说,曾国藩比起新任湖南巡抚骆秉章来说,官职要高半级,完全没有必要屈尊到城外远迎官职地位均低于自己的骆秉章。
不过曾国藩却认为,随着长毛贼越闹越凶,全国的局势越来越乱、越来越紧张,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期内,中央朝廷势必会对地方的控制越来越弱。尤其是长江以南匪患贼乱闹得最厉害的南方各省,朝廷的正规部队八旗、绿营两军经过连番战败,人数已经所剩无几,不但剿匪不力,今后就连对地方上的控制势必也会很困难。这样一来,握有地方实权的一省巡抚,其身份、地位、权利将会变得越来越举足轻重,也将会越来越有话语权。
相较之下,已经离京的所谓二品侍郎,比起从二品的一省巡抚来,还真的也就只剩下“官大半级”的虚名而已了。尤其是曾国藩想要壮大湘军,在今后一定要争取湖南巡抚的大力支持,否则处处被掣肘,湘军团练别说是大规模扩并发展了,恐怕就连兵源、兵饷、粮草物资等基本保障都不稳固。
想到此处,曾国藩不禁叹了口气。虽然现在湘军团练队伍才刚刚组建起来没多久,但是曾国藩已经预见到了,将来朝廷对待地方团练的态度——既要依靠,同时也会充满猜忌,这也是曾国藩在组建湘军之初,就要坚持重用满人将领塔奇布的原因,除了看重塔奇布的能力外,曾国藩更看中的是塔奇布的满人身份。
曾国藩心里思量着,希望这个新任的湖南巡抚骆秉章是个好相处的人吧。
就在曾国藩沉思之时,忽然有官员指着湘江上游方向,喊道:“那边有船过来了,应该就是骆大人的船吧?”
曾国藩远远看去,只见一艘大船正在顺流而下,不一会儿就看得更清晰了。
这是一艘专门载人的客船,在这艘大客船的甲板上,最靠前的地方摆着一门慑人的开花大炮,在甲板周边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官兵持枪而立,能有这么大派头的,显然就是新任湖南巡抚骆秉章无疑了。
一旁的江忠源不满的小声嘟囔道:“这个骆大人真是好大的威风呀,这是在变相的给我们湖南官员一个下马威吗?”
曾国藩瞥了江忠源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讲话,但也没有出言呵斥他。大约半个时辰后,骆秉章乘坐的大船终于缓缓停靠在了湘江东岸码头。骆秉章站在船头服饰岸边迎接他的那一众湖南大小官员,心里甚是得意。可是当他看见最当前的领头之人竟然是曾国藩时,又瞬间变得有些惶恐起来。
骆秉章来不及整理衣衫便匆忙下船,一边走一边冲着曾国藩的方向,大声道:“哎呀,我骆秉章何德何能,竟然敢劳驾曾大人屈尊前来迎接!”
看到骆秉章如此识趣,曾国藩也作势往前迈了几步,握住骆秉章的手,客气道:“骆大人这是哪里话,你我不但同朝为官,今后还要在湖南共事,于情于理我也理应亲自为你接风洗尘。”
曾国藩还不忘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我已在长沙城中最有名的粤菜馆,为骆大人备下接风酒宴,还望骆大人肯赏脸光临啊。”
骆秉章忙道:“一切悉听曾大人安排。”
骆秉章是广东人氏,所以曾国藩才特意选了一家粤菜馆为骆秉章接风。
曾国藩挥了挥手,立刻就有一顶轿子抬到了骆秉章跟前,继而道:“呵呵,那就请吧,骆大人。”
骆秉章刚欲上轿,曾国藩又忽然扭头看向停靠在湘江东岸码头上的那艘气派无比的大船,似有意似无意的说道:“这艘船可真是又大又气派呀。”
久在官场厮混的骆秉章顿时身形一顿,马上就意识到曾国藩话里有话,于是连忙解释道:“曾大人误会了,这艘船是我离开湖北时,向荣向大人所赠。我本想推辞,可是奈何执拗不过向大人......”
说着说着,骆秉章无奈叹了口气,苦笑一声,接着道:“哎,曾大人有所不知,向大人的这个人情可是不好还呐。”
曾国藩也听出骆秉章似有难言之隐,于是便挥手让郭嵩焘领着湖南百官先行离开,等到四周没有外人后,曾国藩这才出声问道:“向荣赠送大船,想必是有求于骆大人吧?”
骆秉章点了点头,继而坦诚道:“不敢瞒着曾大人,向大人之所以送我这艘大船,实际上是要我帮他在湖南筹借物资、粮草、军费的。”
曾国藩还摸不清骆秉章的立场,于是便故作糊涂道:“当下湖北局势紧张,向荣率军在前线据守武汉,我们在后方帮他筹借军费物资原本也是分内之事。”
骆秉章又是一声苦笑道:“曾大人可别忘了,现在在湖北境内可不只有一个向荣向大人,还有一个张亮基张大人呢。”
向荣是督办湖广军务的钦差大臣,张亮基是暂署湖广总督,两人的地位都要高于骆秉章。
而向荣和张亮基不但以前就有宿怨向来不和,现在更是为了争夺湖广地区的实权而矛盾重重。
骆秉章自然是两边都惹不起,也不想惹呀,可是身在官场往往又是经常身不由己。更何况,他这个新任的湖南巡抚,又恰恰是在向荣和张亮基的直接管辖之下。骆秉章又何尝不想两边讨好,可是湖南也刚刚在几个月前,遭到长毛贼军的大举劫掠,后来朝廷官军虽然在左宗棠的带领下将长毛贼军击退。可是这才仅仅过去不到半年时间,整个湖南地区的元气尚未恢复,骆秉章又能从哪里筹集那么多军饷物资,去同时支援向荣和张亮基两方势力呢?
面对两名顶头上司的同样要求,骆秉章现在颇有一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无奈感,
把自己现在难处一五一十的跟曾国藩倾吐了一番后。
骆秉章又向曾国藩讨教道:“曾大人,您说说我该怎么办才好啊?”
曾国藩为人向来谨小慎微,他跟骆秉章这个人接触不多、了解有限,因此自然不会无端在其面前旗帜鲜明的表达自己的意见和态度。
他习惯性的呵呵一笑,打马虎道:“骆大人也太高看我曾国藩了,连你都感到棘手难办的事情,我又哪里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见曾国藩始终对自己抱有一定的戒心,始终不愿跟自己推心置腹的谈话交流。骆秉章也只能作罢,不再多言。
来到长沙城,骆秉章心事重重的,在一众湖南大小官员陪同下,吃了一顿接风酒宴后,直到将近午夜时分才在郭嵩焘的安排下住在了巡抚衙门内。其实骆秉章早在道光三十年时就已经当过一段时间的湖南巡抚,和郭嵩焘也算是老相识了,只是郭嵩焘虽然在湖南当地名望虽高但是官职却一直比较低,两人地位差距较大,所以不曾有过深入交谈罢了。而今天,满怀心事的骆秉章由于喝了些酒,趁着酒劲,非要拉着郭嵩焘说话。
第二日,已经酒醒的骆秉章精神有所换发,在郭嵩焘的带领下,他一大早就又专程拜访了曾国藩。郭嵩焘小声对曾国藩说道:“伯涵兄,昨晚骆大人已经跟我推心置腹的谈了一夜,骆大人是个实诚人,值得信任。”
骆秉章很适时的冲曾国藩拱了拱手:“还望曾大人不吝赐教,指点下官一二。”
曾国藩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骆秉章:“既然骆大人这么说,我也就不谦虚了,我这里还真有一个小小拙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