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主动提出裁撤湘军的奏请,朝廷自然欣然准奏,并立即封曾国藩为世袭罔替一等侯爵,并加太子太保衔。这是一种交换,曾国藩交出去的是实实在在的兵权,朝廷封给他的则不过是一些虚职虚荣而已。不过曾国藩对这些并不在意,他现在只想安稳度过余生,并且即便裁撤掉大半湘军,他也有足够的自信,依然能凭借自己现在手中所握着的力量,威慑朝廷不敢对湘军举起屠刀。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同治四年,春夏之际。北方再遭大旱,朝廷赈灾不力,再次导致灾民叛乱,刚刚消停了不到两年的捻军,再次趁机起事。捻军之乱很快就从河南、安徽、山东三省蔓延到了直隶南部,尤其是山西、陕西、宁夏、甘肃等地。一时之间,以流民、灾民为主要组成力量的捻军聚众高达百万,在北方数省连下二百余县,几十座州府,本就孱弱的大清朝廷,一时束手无策。

这天曾国藩正在整理他亲自组织编纂的《王船山遗书》,府中家丁匆匆来报:“老爷,朝廷又派钦差来给您传旨了,您看我是不是再把刘郎中请来,给您号号脉呀,让那朝廷钦差看到您确实正在生病?”

曾国藩沉吟了片刻后,便摆了摆手道:“算了,直接把朝廷钦差请到厅堂来吧。”

不一会儿,大学士翁同龢在曾家家丁的引领下款款而来。看到来人竟是帝师翁同龢,曾国藩也是吃了一惊,心道,看来朝廷这次果真是沉不住气了。说起来,曾国藩和翁同龢的父亲翁心存也曾在朝中共事多年,而翁同龢得其父亲扶持,亦很早就进入翰林院学习。只不过当时曾国藩早已位居高位掌管整个翰林院,而翁同龢当时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编修,丝毫不被曾国藩重视而已。当年曾国藩不但不太重视翁同龢,而且对此人印象极为不佳,究其原因是因为翁同龢为人志大才疏、固执迂腐,并且心胸狭窄、嫉贤妒能。后来曾国藩离京创建湘军后,听说翁同龢联合李鸿藻等人,自诩朝中清流,现在也深得重用。

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后,翁同龢清了清嗓子道:“曾大人,正事要紧,请接旨吧。”

曾国藩抖了抖衣袖,恭恭敬敬地三叩首,匍匐在地道:“微臣曾国藩恭听圣训。”

可是曾国藩在地上跪了半天却迟迟不听翁同龢念圣旨,他不明所以的抬头看去。

这时却听翁同龢用带有斥责的语气道:“老夫已经好几年未曾出京了,还真不知道如今地方官员恭迎圣旨,竟变得如此简单草率了吗?”

翁同龢年不过五十,比曾国藩要小十几岁,官职地位也远远低于曾国藩,可却胆敢在曾国藩面前自称“老夫”,也当真是狂妄至极。

不过翁同龢现在毕竟手拿圣旨,曾国藩也不好发作。按照大清律,官员恭听圣旨一般都要提前沐浴更衣,焚香祭天,然后三拜九叩方可,各种礼节繁琐且极耗时间。只不过规矩是规矩,在具体执行的时候,却没有那么严格,尤其是对那些身份官职特别高的官员来说更是如此。

因为对于那些低级别官员来说,一是他们身份较低,二是他们可能几年也接不上一回圣旨,所以每次接旨必然严格按照规矩隆重对待。可是对那些二品以上的高级官员则不然,他们有的人可能一年就要接几十上百次圣旨圣喻,如果每次都要这么麻烦,他们一年也干不了多少其他事情了。所以,长期以来,高级官员接圣旨便有个约定俗成的潜规矩,那便是只需跪拜三次即可。皇上、太后对此也是默认的,从来也没有对此进行怪罪追责。

这次翁同龢却拿此事大做文章,曾国藩无比怀疑,他此举是受到了慈禧太后的授意而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殺殺他曾国藩的威风,给他来一个下马威,以报复他之前装病不出的做法。可是曾国藩之所以装病不出,又何尝不是一种无奈之举?之前朝廷只是命他北上督师剿捻,却又不允许他带着一部分湘军旧部出征,生怕去年刚刚被裁撤掉的大部分湘军,重新在曾国藩手中聚拢起来。

曾国藩心里不满,但面上却丝毫不露,反而满脸堆笑道:“翁大人见谅,我这几年常年带兵倒还真是疏忽了礼节。”

说罢,曾国藩命下人给翁同龢看茶后,自己便去后院沐浴更衣、焚香祭天。此时,天色已近中午马上就该吃午饭了,曾国藩走到后院后,故意命下人不准给翁同龢准备午饭,可他自己却先悠闲的吃起了饭,慢吞吞的吃完饭,才去不紧不慢的沐浴更衣、焚香祭天。翁同龢在前院厅堂等了一个半时辰后,还不见曾国藩回来,感觉自己饿的实在不行了,又不好让人去催促曾国藩,只能一口口的喝着浓茶。又过了一会儿,曾国藩才缓缓从后院出来,他这次没有跟翁同龢客气,而是直接依照规矩恭恭敬敬的三拜九叩迎接圣旨。

看到曾国藩把所有繁文缛节做完后,翁同龢底气不足的缓缓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如今北方战事吃紧,特封曾国藩为剿捻钦差大臣,携湘军三万、淮军十万,同时统领节制北方鲁、皖、豫、晋、陕、甘六省兵力督师剿捻。钦此。”

曾国藩大声叩谢道:“微臣领旨,五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曾国藩接旨起身后,面色不悦的看向翁同龢,继而道:“翁大人事先应该就知道圣旨内容了吧?”

翁同龢不知曾国藩何意,顺嘴答道:“那是自然。”

曾国藩脸色沉了下来道:“哦,那翁大人可否知道,按大清律,凡是涉及一切军情奏报,接旨之人无需秉持日常繁文缛节,只需简单三拜即可?”

“啊,这......”翁同龢一时哑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过曾国藩也没再深究,忽而一笑道:“翁大人是一介文官,常年足不出京,不知这些也不奇怪。不过翁大人今后还是尽量多注意一些为好,否则贻误军机,落人以口实,被人参上一本,可就不好了。”

翁同龢诚惶诚恐道:“是,是,曾大人所言极是,下官受教了。”

翁同龢就连在曾国藩面前的自我称呼,也由刚才的“老夫”变成了现在的“下官”,这时候,翁同龢已经饿的不行了,但曾国藩故作不知,而是拉着他不断询问北方的战事情况。

俩人就这么又聊了将近两个时辰后,眼看天色已晚,曾国藩这才提出设宴款待翁同龢。

又是一番交际应酬,宴席结束送走翁同龢后,曾家家丁不忿道:“老爷,你也太给那个翁同龢好脸色了吧。”

曾国藩无所谓的呵呵一笑道:“不与小人较长短,更何况,那翁同龢也只是代为转达朝廷脸色的一个表态而已。后方执棋者,乃是恭亲王和太后老佛爷,我犯得着理会他一个棋子么?”

曾国藩话说的轻松,但他的眉头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朝廷终究还是没能同意,让他联合左宗棠率领十万未被裁撤的湘军精兵北上剿捻,。反而把十万淮军从李鸿章手里要来让他带着北上。朝廷此举分明有一石二鸟之用意,夺取李鸿章的淮军兵权交由曾国藩指挥,一来削弱淮军,二来制造湘淮两派的矛盾,进一步打压湘淮两系势力。

曾国藩对朝廷的险恶用意,心里如明镜似的,但他这次却没有继续装病不出,还是义无反顾的挑起了这次重担。原因无他,剿灭捻军叛已乱势在必行,容不起继续拖延,这个满身疮痍的国家,实在经不起长时间的战乱摧残了。更何况,不管怎么说,朝廷这次还是做了一部分让步的,至少还允许曾国藩带领三万湘军旧部北上剿捻。至于说另外那十万淮军,以及北方七省剩余的残存兵力,曾国藩自认为凭借自己这么多年南征北战积累的威望,应该也能服众。

为了谨慎起见,曾国藩还是亲自给李鸿章写信,让他尽量派一些以前与湘军交从过密,与湘军关系较好的淮军将领率军前来助他北上剿捻,以便于他更容易的协调指挥。自己这边的三万湘军,曾国藩打算带着鲍超所部的那三万人去,只不过几个月前,鲍超刚刚被朝廷调往广东助剿太平军残余势力,最快还得三两个月才能北返投入剿捻作战。现在未被裁撤的湘军旧部,只剩下了左宗棠手里的八九万人,以及鲍超手里的那三万人,左宗棠坐镇东南督统闽浙,督军两、位高权重,朝廷不允许他轻动。曾国藩现在所能调动的湘军旧部也只剩下了鲍超手里的那三万人马,别无选择。至于那北方六省,也统归自己调度指挥的朝廷八旗、绿营等官军,曾国藩则压根也没对他们抱有什么多大的期望。他们若是可以委以重任,至于被捻军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吗?

想到这里,曾国藩不禁独自叹息一声道:“咳,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兵到用时方恨少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