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姐,蓝姐……”
“你醒醒……”
“蓝姐……”
一声一声,持续的呼唤。
近在咫尺,却又渺远虚无,带着嗡嗡的回声,听不真切。
乔蓝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入目是高挂在天空的血月,那么圆,那么亮。
“蓝姐!”
呼唤的声音,真切了一点,多了些惊喜的意味。
她虚弱地,缓缓地,循着这声音,转过了视线。
血月,黑黢黢的残破的墙垣,而后,是小唐的脸。
月光里,他脸上深深浅浅的伤口很清晰,留疤的,化脓的,几乎认不出本来的面目。
在往身上看。
衣服很脏很破,有洞,有撕扯的破口。
那些破口里露出他身上的伤处。
和脸上一样狼藉凌乱。
还有,还有他的腿……
被炸药波及过的腿,肿得很高很高,密集的伤口狰狞骇人。
“小……小唐……”
乔蓝开口,声音沙哑,嗓子火辣辣的疼。
“蓝姐,水,有水了,快喝!”
小唐托着乔蓝的头,让她上半身稍微立起来,把一个残了杯口的破马克杯送到她嘴边。
杯子里一层清水。
高度不过几厘米。
可是乔蓝吃了一惊。
“哪……哪里来的……”
灾难过后,城里的水渐渐都不能喝了,偶尔会下雨,雨水也带着各种不利于人体的毒素,喝了会闹肚子,高烧,乃至直接死亡。
像这么清澈的饮用水,就算一滴,都珍贵得要死。
“那个大哥给的,蓝姐,快喝!”
小唐把水往乔蓝嘴里倒。
简单的动作,让重伤的他不堪重负,累得气喘吁吁。
乔蓝下意识喝了两口。
赶紧控制住自己,闭嘴,说什么也不肯喝了。
怕水倾洒的小唐连忙收手,将杯子拿起。
“你喝。”乔蓝说。
小唐不肯。
“兄弟,你伤重,需要水。”
“蓝姐你更伤重啊,你喝。”
乔蓝循着小唐痛惜的视线,低头看自己。
浑身绷带,缠得胳膊腿上都是,肚子上也是,脸……脸上看不到,但她感受到了。
全身都疼。
还痒,还胀,还有麻木感。
随着她渐渐苏醒,这些痛楚也越来越清晰。
她想起来了,是楚意浓。
楚意浓狞笑着,拿着一把刀,把她全身划成了血葫芦。
重伤的小唐被人按在地上,焦急嘶吼着,想要救她却动弹不了。
后来……
后来?
“那个人呢?”乔蓝终于想起,是那个人救了他们。
一个带着兜帽的,看不清面容的男人。
天使一样,突然降临,打散了楚意浓那群人。
她彻底昏迷前只看到他满是泥泞的靴子,和靴子上笔直有力的长腿。
“在那边。”小唐示意。
乔蓝转目。
看到废墟房屋的入口处,一个黑色的背影。
背对着他们坐着,抬头看着天上血月,一动不动。
“他在说什么?”
她模糊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小唐侧耳听听,“好像……什么‘地平线’?‘血红’?”
他也听不清。
那人却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醒了吗。”他说,声音响了一些。
“我没在说什么,只是,想起了以前上学的时候,年纪还很小时,老师在课上念过的一些诗。”
是在念诗吗。
上学,老师,课堂……多么遥远的东西。
在灾难后的世界,那些都是隔世之远了。
小唐问:“大哥,你也上过学?”
那个背影低笑。
“我为什么没上过学,几个月以前,大风没来的时候,咱们不是人人上过学吗。”
“我是说……你……”小唐语塞,“你这样的人……”
神一样厉害的人,从天而降救人于危难的英雄,好像应该是和普通人不一样吧。
“知道我刚才念的什么诗吗?”那人自说自话。
不能乔蓝二人回答,他就自顾自地念了起来。
“宁静的地平线,
分开了生者和死者的行列。
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
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
好阻挡自由的风,
从星星的弹空里,
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乔蓝和小唐默默对视。
听不懂。
“我知道你们不懂。”那人说。
“其实我以前也不太懂。”
“以前上课的时候,有个语文老师,总喜欢念叨这些给我们听。”
“他说,诗是最有力量的情感表达。”
“当一个人真正能读懂诗,也许他已经读懂了世界。”
还是听不懂。
乔蓝有点怀疑,这个人,怕是有些精神不太好?
灾后末世里,精神受刺激的人太多了,各种异常。
这个救人的天使,怕是把他的异常,表现在了喋喋不休上面。
正当她们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人沟通的时候,那人自己突然站起来。
“我该走了。”
“食物和药都在那个小包里,送给你们了。”
“祝你们活下去。”
他始终没有回头,跨步跳出废墟房屋,在夜色中,顶着血红的月光离开。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嘴里念叨着不知所云的词句。
渐行渐远。
直到身影彻底消失。
后来,他留下来的一小包物资,帮助乔蓝和小唐度过了很艰难的养伤时光。
——如果没有他。
——哪里还有我后来的四年生命。
——我在末世第一年的头几个月,就已经死了。
乔蓝迷迷糊糊地想着。
思绪在混沌中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浑噩。
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自己是谁。
砰砰砰!
一阵金属撞击的声响。
她感受到了一阵剧烈的颠簸。
还有翻转。
好像小舟要被狂浪颠覆一样的危机感,让她突然意识清醒。
猛地睁开了眼睛!
嘟嘟嘟——
仪表盘一阵乱响。
翻腾颠簸的机身让她突然回神,自己在直升机上,正在驾驶中!
为什么会突然睡过去?!
还梦到了前世?!
砰砰砰,又是一阵响。
以及下坠的腾空感。
她连忙拉动操纵杆,把急速下坠的飞机重新拉高。
看看仪表盘时间,距离她坐上驾驶位,不过一分钟而已。
她是怎么睡过去的,还差点让飞机掉下去,机毁人亡……
那砰砰的声音,是下方敌人在对飞机开火。
过低的飞行高度让她成了空中靶子。
而她此时,还没有远离那个突击目标建筑,还在敌人枪支的射程范围内。
“真古怪!”
她重新将飞机调整好高度,躲开地面射击。
耳机里,传来一个作战小组的全员通告。
“西门已突破!两人阵亡!我正继续强攻!”
哒哒哒的枪响震动着耳膜。
“西门现在如何,我组正过去增援!”
“西门小组!”
“请回话!”
没有回话。
一个小组三人,两人阵亡,显然最后这个也……
乔蓝控制着飞机盘旋,隔窗朝下看。
一片枪弹火舌,混乱,遥远,看不清。
敌人有埋伏。
即便有武装军机的火力覆盖,突击也是一场敢死,甚至赴死。
她听着耳机频段里的声音。
听到陆续的牺牲。
她什么也看不清。
眼前却出现那潦草写在笔记本上的17份遗言。
每个只有简单一两句。
也许,某句话的主人,此刻已经死了。
“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
我只想做一个人。”
古怪天使的念叨,梦里渺远的话,突然变得异常清晰。
乔蓝咬了咬牙。
握住操纵杆,慢慢,往下推。
飞机开始下降。
——我要下去。
——我会死的。
——突击太难了,你们都会死。
——我也会死。
——大家都会死。
会死,会死,会死……
你死,我死,大家一起死……这念起来是不是有点小押韵。
会死会死!
死就死!
我想做个人。
不是见死不救的狗!
乔蓝犹豫的手猛地下推,飞机急速下坠。
——我自私我想苟,我有满空间物资我可以长久活下去,我是平民我干嘛要管你们死活,这不是我的责任范围!
——但是他妈的,难道这是你们的责任范围!
谁他妈不想好好活着!
世界都毁了,官方都没了,警察医生当兵的,不过都是个职业,没人要求你们过来突击剿匪。
你们陪着身边亲友,帮着亲友一起活下去不好吗。
写什么遗书,逞什么英雄!
玛德,逞英雄又逞不好,还得让姐下去帮忙!
——我是重生的,我肯定有光环,死不了死不了死不了!!
乔蓝念经似的,端着枪冲出了飞机。
哒哒哒,一梭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子弹,擦着她脚边飞过去。
差点给她直接送走。
“……”
乔蓝连翻带滚,滚进了十几米开外的树丛。
想做人,有点难啊。
苟好苟好,热血要不得。
她从空间里摸出了军火库顺来的枪。
最新款远程狙击步枪。
架起,调好瞄准镜。
砰!
砰砰!
三枪。
目标建筑一个窗口里,喷射的火舌戛然而止。
“叶狗,带人从西门冲。”
“我给你们清路障。”
乔蓝按了下耳机,说道。
瞄准镜后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