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书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吃饺子是在什么时候,反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她还记得,那一次吃的饺子是三鲜馅儿的,那是成长在海边的丈夫最爱吃的。

他们永别时吃的最后一顿饭,也是饺子。

那时候,他们已经吃不起也没资格吃三鲜馅儿的面粉饺子。

为了这顿饺子,她的爱人用珍藏的怀表换了几两掺了麦麸的面粉,而她则偷偷挖了一篮子的野菜,混着红薯根和成了饺子馅。

做出来的饺子难看也难吃极了。

他们全都吃光了,一个没剩下。

迎客饺子送客面。

宋玉书和她的爱人迷信得想借一盘饺子求一个他们还能再见的机会,却不成想这盘饺子,成了他们夫妻俩的永别。

“素三鲜吧。”

宋玉书声音沙哑地说道:“我有点饿了,素馅比肉馅的好熟。”

“成,那咱们就先吃素馅儿的!”

苏盼似乎是察觉到了宋玉书情绪的不对,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将厨房的门彻底打开,只要宋玉书抬头就能看到厨房里氤氲着的雾气,和翻滚在锅里的饺子。

用富强面粉包出来的饺子在苏盼的巧手下,被包得像是朵朵白云一般,一个又一个,一朵又一朵落入开花冒滚的饺子汤里,沸腾着起起伏伏,像是灵巧的鱼儿晃动着鱼尾那样浮沉,可爱极了。

素三鲜馅儿的饺子别看没有肉,但其特有的鲜味却是肉馅儿都比不了的。

泡发好的干香菇被切成小丁,混着被切碎的木耳丁、胡萝卜丁和过油炒碎的鸡蛋,稍微用筷子拌几下,馅料的颜色就变得让人十分有食欲。不过想要让馅料变得更加鲜美,还得再把嫩生生的笋丁一起放进去搅拌。

笋丁是个味觉的中转站,特有的外脆里软的口感,搭配它容易入味的特点,绝对是素三鲜的点睛之笔。

而能够让整个馅料鲜上加鲜的关键,则是要等到调好馅料的咸淡味,再加入酱油调色,淋上食用油锁住馅料鲜味后,将包好的饺子一个个放进锅,让其和沸腾的饺子汤一起“翩翩起舞”的过程。

煮饺子的汤是用猪骨熬成的,澄澈的猪骨汤用其特有的鲜香包裹住这一个个白嫩嫩的饺子,透过面皮沁入到馅料里面,只等着被煮熟之后,一口咬下去时,这些汤汁才会迫不及待地涌出来,成为能让馅料更加鲜美浓郁的一部分。

沸腾的饺子汤,翻滚的饺子,还有不断冒出来也不断上升的水蒸气,无一不在吸引着宋玉书的注意力。

从前丈夫在的时候,她很少下厨,对做饭的具体过程根本不了解,最多是帮忙洗个菜,放个碗筷,再加上那时候生活里有太多有太多比看做饭要有意思的事情,她每天都很充实,自然也不会费心去观察这种事情。而等到后来被下方牛棚干活时,她整日里吃不饱穿不暖的,更是没机会关注做饭这一过程。

此时此刻,略微泛黄的柔和灯光打在了厨房里外的苏盼和宋玉书的身上,意外的为只有雇佣关系的两个人添了几分温情。

宋玉书看着正专心煮饺子的苏盼,心里倒是没遗憾得去想什么自己当年要是和丈夫有个孩子也不至于如今要在别人家的孩子身上找温情的想法,毕竟她在最佳生育年龄的时候都选择不要孩子就说明她是真的打算丁克到底,不会因为年纪大又孤身一人就产生后悔的想法。

那为什么一直盯着苏盼……

好吧,她只是在认真思考——

饺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吃。

……

在猪骨汤的一遍遍的浇注下,饺子出锅了。

宋玉书努力用矜持的姿态夹起了还冒着热气的皮薄馅大的饺子,第一个饺子先什么都不蘸,尝尝饺子馅儿的味道后,再决定是要蘸醋还是蘸酱油。

吹了吹热气,见饺子没那么烫嘴了,宋玉书便咬了一口。

宋玉书:“!!!”

只这一口,她就尝到了混合了饱满汁水的香菇、脆生生的胡萝卜丁和夹杂在其中木耳“咯吱咯吱”的口感。但最惊艳的,还得是与澎湃的汁水一起涌入口腔,带着滚烫与热情的笋丁的浓稠口感。

简直鲜得让人恨不得将这刚捞出来的饺子一口吞下去!

宋玉书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饺子,一口吃下去,她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像是被刚刚吞咽下的汁水给盘活了一样,没有半点在医院时恹恹的样子。

素馅儿的饺子吃再多也不会觉得腻,只一会儿的工夫,宋玉书就不自觉地吃下了半盘饺子。

看着空了的半盘饺子,宋玉书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在厨房里的苏盼,打算趁她还没注意到自己吃了这么多饺子前就先赶紧回房间。

然而还没等她撂下筷子,猪肉西葫芦馅儿的饺子就被苏盼盛到了盘子里,端到了她面前。

“宋教授,你再尝尝肉馅儿的,本来没想包这个馅儿的,但今天送来的西葫芦可嫩了,放到明天就该打蔫儿了,所以就又包个西葫芦馅儿的,还不知道味道合不合您的口味呢,您可一定得尝尝!”

宋玉书沉默片刻,拿起了筷子。

“既然你都这么说——

“那我就尝尝吧!”

所以说,人类的本质就是,真香!

……

苏盼这边美滋滋的当着保姆,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整个人就变得水灵又滋润,像是株终于开花的晚熟花骨朵一样,渐渐绽放出她的风采。

但在距离首都几百公里外的兰花市,曾亲手将苏盼推进万丈深渊的老苏一家人如今却再没了昔日的高调,相处中也没了从前的和谐温馨。

而造成这样的原因,就是——

苏芳知道了自己“被”结婚的事。

在找了快一个月也没能找到苏盼后,苏芳在察觉到父母和大哥对于这件事都没再上心,也好似不怕刘淮举报的表现后,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向来对自己十分疼爱的大哥,竟然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替她和刘淮领了结婚证的事。

得知真相,苏芳本想鱼死网破,却不想家里人早有准备。

都是一家人,谁不知道谁啊。

正因为苏芳清楚自己的父母和哥哥们都是什么样子的人,知道他们最是会权衡利弊,也知道自己的价值,所以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他们“吃烙饼卷炸丸子,架炮往里打”的对象。

她可是家里唯一的大专生!未来是能分配到机关单位上班的人,怎么能嫁给刘淮那个丑陋又年长的二婚男呢!

苏芳想不明白:这明明都说好了,是要把大姐苏盼找回来,让她嫁过去的,怎么突然就把人选换成了自己不说,还背着自己先把结婚证领了呢!

“你们这是在犯罪!”苏芳在得知真相后,气得形象不顾,指着全家人的鼻子骂道,“你们当我是苏盼那个软柿子能随便你们捏?别妄想了!她能被你们忽悠下乡插队,不代表我能学她也当傻子似的嫁给刘淮!”

苏芳破口大骂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不就是图刘怀给的彩礼钱,还有他捏着我哥把柄的事儿吗!我把话撂着,现在赶紧去自首,把结婚登记给我撤回来!不然的话……”

威胁的话还没说完,苏芳就被向来疼爱她的母亲李槐花捂住了嘴,又被一直爱溜须奉承她的大嫂刘晓梅桎梏住了双手,推搡进了房间。

还是那句话,都是一家人,谁不知道谁啊。

在苏芳了解他们本性的同时,他们也摸透了她的心理。

——看似天真无邪,实则包藏祸心,一肚子坏水却还爱扮好人。

所以,没等苏芳把事情闹起来,她就已经被锁在了房间里。

……

“芳芳,木已成舟,你还是早点认清现实吧。”大嫂刘晓梅站在房门口,看似苦口婆心,实则威胁十足地说道,“爸妈还有你哥他们都觉得不能纵容你继续任性了,所以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嫂子再劝劝他们放你出来。”

刘晓梅长得一般,可说话声音很好听。

但显然,在此时此刻,再好听的声音也没办法让被关在房间里并且已经整整两天,只喝了几口水几口饭的苏芳平静下来。

她拼命地拍打着房门,用早已经嘶哑的声音恶狠狠地喊道:“刘晓梅你个贱人赶紧放我出去!我要回去上学!我不要和刘淮结婚!你们背着我登记的结婚证根本不算数!”

这样的话,苏芳今天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刘晓梅听着她无力又虚弱的声音,什么都没回答,只无声地笑着,尽管屋里的苏芳看不到,但她的笑容里也充斥着令人不适的嘲讽。

如果有人问,她在这个家里最讨厌的人是谁。

那毋庸置疑,就是苏芳。

她厌恶苏芳面对自己时永远高高在上的不屑语气,嫉妒她能够生活在城市里的家庭背景,愤恨她能够考上大专,未来能拥有更美好人生的机遇……

明明她和苏芳是同岁,可凭什么她就得百般心计,靠未婚先孕才能嫁进来却还不受待见,随便一个人就能使唤她、辱骂她,而苏芳却能随心所欲地享受生活?

听着苏芳的叫嚣,刘晓梅放大了她的笑容。

还想着上学?呵,她倒是要看看,已经板上钉钉领了结婚证的苏芳在正式嫁给刘淮以后,还能不能继续上学!

……

“你想要上学?”

“我就是听说学校有旁听生的名额……”

在九月新学期即将开始的这一天,苏盼难得拘谨地敲响了宋玉书的书房,向对方表达了自己想要在工作以外的空闲时间去学校旁听的这一想法。

苏盼认真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今天过来找您提这件事,也不是想让您帮我安排,只是……我其实就是想问问您能不能允许我在业余时间去学校里旁听。当然,教授您放心,我保证不会影响我的工作,不管是照顾您的生活起居,还是一日三餐和家务活等工作我都不会耽误!”

“这点你不用解释。”宋玉书摆了摆手,“这段时间你对待工作的态度我都看在眼里,我也相信你的人品不会这样。”

“那我报名旁听生这事儿……”

看着苏盼希冀的目光,宋玉书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知道苏盼当了十年知青,可也清楚知青插队时的环境与氛围;她觉得苏盼愿意学习是好事,自己也愿意肯定她的行为并支持她,只是……

宋玉书是老师,要负责的不仅是她教的学生,还有更多愿意学习的人,所以在考虑到苏盼的经历和自身素质后,她思索片刻,开口说道:

“只是……小苏你想要参加高考吗?如果你是想高考的话,那我建议你先不要直接就去大学里旁听,最好先买些基础教材,测试看看自己现在所处的水平以后,再决定下一步该朝着哪个方向努力。但如果你不参加高考,只是想利用业余生活提高自身素质涵养的话……”

说到这里,宋玉书没继续说下去,似乎是想等苏盼回答后,她再以此作为依据,为不同的回答,给出相对应的看法与建议。

“我……”

苏盼讷讷起了个开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曾经对高考充满了希冀,将其视为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接连两次的高考失利,和回城后所遭遇的种种,以及最后为了生存而漂泊、流浪的经历,都让苏盼意识到——她从来不是天之骄女,甚至连做一个普通人都差点运气。

后来的生活,也不用再多赘述,赚钱充斥了她后来几十年的人生,课本上的知识不再是她的救命稻草,捧着书想看的时候,年迈的皱纹已然爬上了她的眼角,老花镜也跟着架在了她的鼻梁。

想读书上学的时候没钱没机会;

有钱有机会时再学却垂垂老矣。

所以,在拥有了重来一次的人生后,她是要安于现状,还是绝不再碌碌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