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没被落地窗帘遮严的窗前,能看到外面黑黢黢的天空。

天空中无星无月,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浸**着一个落魄无奈的长夜。

走到落地窗前拉严窗帘时,于婉真看着窗外的夜空,禁不住就满脸泪水。却不敢让朱明安看见她在哭。

用墨绿的大窗帘遮住身子,悄悄用绢帕揩去了脸上的泪,于婉真才回转身到沙发前坐下了。

朱明安正在沙发前抽着雪茄来回踱步,两眼发红,脸色难看。

于婉真强压着心中的苦痛哀愁,硬拖着朱明安在沙发上坐下了,做出满脸笑容,偎依到朱明安怀里,轻柔地说:“明安,事已如此,就……就别多想了,咱们睡吧,天不早了……”

朱明安却一把搂着于婉真哭出了声,边哭边道:“小姨,我……我害苦了你,害苦了你呀!你除了这座公馆,啥……啥都让我赔光了!”

于婉真用手背轻轻地揩去朱明安眼中的泪说:“看你说的!这哪是你赔光的?是我自己赔光的嘛!交易所也……也是我要办的!再说,我现在不但有这座公馆,还有了个你呀,我知足了!”

朱明安听不进去,禁不住又去想难熬的明日。马上想到腾达日夜银行倒闭已成事实,新远东的款子成了烂账,便怕债权人会因着他和于婉真的关系,要拍卖这座公馆小楼顶账,遂吓出了一身冷汗。

——公馆的小楼真保不住,他挚爱着的小姨就惨了!

朱明安推开于婉真,又在房里踱步。

脑子里乱得很,眼前已现出众人涌入公馆的景象,益发觉得债权人拍卖公馆是很可能的,而这时候于婉真留在这里面对一帮疯狂的人们将会很危险。

这才走到于婉真面前,很有主张地道:“小姨,新远东完了,你……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你……你得赶快走,最迟天亮走,到……到咱乡下老家避避风头!”

于婉真一时没明白过来,直愣愣地看着朱明安:“为啥?”

朱明安把自己的忧虑说了,并道:“明天这一日不好过,万一那些疯了的人闹到这里,你应付不了。”

于婉真这才知道朱明安是为她着想,心中感动着,两只白细的小手一把吊住朱明安的脖子说:“那……那我更不能走了!你不说过么?只要我在身边,你就不慌。”

朱明安焦虑地道:“小姨,你放心,你不在身边我也不会慌的,这一阵子我也经过点事了!”于婉真苦苦一笑:“怎么着你在我眼里都还是小男孩,——永远是小男孩,让你一人应付这么大的事,我不放心!”

朱明安膝头一软,扑通一声在于婉真面前跪下了,双手抱住于婉真的腿说:“小姨,就……就算我求你好么?你先回去住一阵子,风头一过,我就去接你……”

于婉真心头突然涌出一种慈母般的感情,一把把朱明安揽在怀里,抚摸着朱明安的脸膛说:“还是你走吧!小姨留在这里顶着,我一个女人家,谅他们也逼不死我!”又说,“你从日本回来也这么久了,竟还没回过家,——老说回去,却总没回去,这回也该回去了,看看你妈!好好和她在一起呆几天。”

朱明安眼泪涌了下来,一滴滴落到于婉真的绣花拖鞋上:“小姨,过去我总听你的,你……你今日就不能听我一次么?”

于婉真轻轻摇起了头……

朱明安狠狠心,猛然把于婉真推倒,自己却爬了起来,尖声道:“你得走,说啥也得走!新远东的理事长是我!欠人多少烂账都得我来算,一切与你无关!你若不走,现在我……我就吊死在你面前!”

于婉真上前抱住朱明安的腿,饮泣着:“明安,小姨是……是放心不下你呀,你……你终还是……”

朱明安睁着血红的眼睛怒道:“又想说我是小男孩?是么?”

于婉真头一次惧怕起朱明安来,不敢做声了。

朱明安这才扶起于婉真说:“小姨,这世界终还是男女有别的,我是大男人,这种时候就得顶事,让你一个女人家留在这里收风,我日后还能见人么?你心里也会看不起我的!你不是老盼着我成个像模像样的男子汉么?”

于婉真噙着充盈的泪水点点头:“明安,你……你真成了大男人了!”

朱明安问:“那你答应走了?”

于婉真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朱明安说:“那好,咱们马上收拾东西……”

于婉真却不想马上就走,看看墙上的挂钟,见时针才指到三字上,便偎依在朱明安的怀里道:“还早,小姨再陪你一会儿。”

朱明安心神不定地说:“总还是早点走好,天一亮还不知是啥情形呢!”

然而,朱明安终是没拗过于婉真,于婉真倒在朱明安怀里,和朱明安摩鬓缠绵,一直拖到快四点钟,仍无一丝要走的意思。

朱明安又催。

于婉真这才在朱明安怀里抬起头来,大睁着泪眼问:“明安,你……你就叫我这样走么?你……你不要我了?”

朱明安明白了,遂抱起于婉真,把于婉真放到**……

脱了衣服,搂着于婉真**而美丽的躯体,朱明安却痴呆得很,眼光恍惚,老走神,再没有往日那种冲动与兴奋。

这让于婉真很伤心。

于婉真一心要朱明安暂时忘却那不堪收拾的新远东,就破例地主动去抚弄朱明安,一双软手从朱明安上身滑到下身,涂了口红的滚烫嘴唇在朱明安身上吻出了一个个淡红的印记。还把一双高耸着的乳送到朱明安面前,在朱明安脸上,额上**着。

然而,朱明安仍是无动于衷,只躺在**唉声叹气,——这具曾给于婉真带来过无限快乐的年轻而健壮的躯体,眼下就像僵了一般,无论她怎么亲昵撩拨,就是没有反应。

于婉真心里真难过极了,已想就此放弃努力,和朱明安就这样告别了,突然间却想起了朱明安那难以言传的癖好,就从**爬起来,到衣柜里去翻腾那件久远的旧物。

是一条许多年前自己用过的那东西,曾在那黯淡的岁月里被一个十四岁的小男孩弄脏过。当年发现这桩事时,她没有一点责怪这小男孩的意思,倒是自己愧得不行。

随着岁月的流逝,知道朱明安这恋物的癖好再也改不掉了,——和白牡丹在一起时,他竟也这样,于婉真更觉得是自己害了朱明安。当年不是自己不经意,朱明安今天或许就不会这样呢。

这会让有些女人瞧不起,——在何总长家,白牡丹和她说起这事时,便一脸的不屑,让她无言以对。保不准白牡丹还会对什么人去说,让朱明安丢尽颜面。

因此,于婉真后来,再不准朱明安碰她的那东西,还正言厉色地对朱明安说过,大男人就得有点大男人的样子,要是再这么没出息,她就不睬他了。

今日却顾不得这么多了,于婉真想,只要朱明安能暂时忘却一下外面的烦恼,快乐起来,他做什么她都依从他。

也是怪,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多过时的旧衣物都扔了,唯有那东西竟还在衣柜的最底下好好放着,说不清这是为什么。那时候,她实没想过这个十四岁的小男孩日后会和她有这么一场生死不渝的热恋,并没想过把那东西保留下来呀。

于婉真把那东西拿出来,在朱明安面前晃了好半天,朱明安的眼睛才渐渐亮了起来。

朱明安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生命的十四岁,仿佛这许多年的岁月都不复存在了,自己于一片恍惚之中又变成了当年那个情窦初开的小男孩,正轻手轻脚地摸黑走向洗脸间。

是的,他是那个小男孩,对女人,对这个红尘喧嚣的世界都是怯怯的。

他又看到了每月头上必来公馆的郑督军,又听到了郑督军那一口难听的江北话,还眼见着郑督军当着他的面捏小姨的脸,捏小姨的胸。

小姨说:“别这样,明安在面前哩!”

郑督军说:“明安是孩子,他懂啥!”

他懂啥?

他啥都懂。

他懂得小姨的美丽,懂得郑督军的无耻,心里老咒着要郑督军被枪子打死。

可那时的小姨是郑督军的,他得不到小姨,只能痴迷地摆弄小姨的东西。他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在小姨睡着之后,怯怯地把小姨的那东西从洗脸间的门后头偷出来的,偷出以后,就躲到自己房里,在小姨的那东西上亲昵。

把那东西弄脏了,他很怕,想洗干净后,再给小姨挂回去。

却又没洗,担心洗湿了更糟,小姨一下子就会发现。

把那东西挂回去后,心里怕得不行,几天里看小姨的眼光都是虚怯的,心里已无数次地想过,若是小姨问起,自己是决不能承认的。

不曾想,小姨竟不知道……

——今天看来,小姨原是知道的。

那东西现在就在小姨手上晃着,一面是亮亮的绿绸布,一面是薄薄的红胶皮,显见着是长时间没用过了,一股淡淡的樟脑味直往朱明安鼻孔里钻。

朱明安痴迷地问:“小……小姨,当……当年你是知道的?”

于婉真苦笑道:“你想,我……我能不知道么?”

朱明安问:“那……那你当时咋不说?”

于婉真道:“我能说啥?这事要怪也怪我……”

一边说着,于婉真一边挑逗着把那东西往自己身上系。

朱明安却一把把那东西从于婉真身上扯下来,痴迷地在上面亲着,就像亲吻着自己十四岁的生命。

然而,一切的努力都无济于事,往事历历,故物依旧,可一个十四岁的小男孩的青春冲动却再也唤不回来了。

这生离死别前的最后温存是最失败的一次温存,不论是把那东西系在于婉真身上,还是系在朱明安身上,都没有用。朱明安越是想做好,就越是做不好,最后趴在于婉真身上哭了,羞惭地说:“小姨,我……我真窝囊……”

于婉真却说:“别这么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多呆一会儿,我就挺满意了……”

一直缠绵到朦胧天亮,快六点钟的样子,于婉真才恋恋不舍地和朱明安在公馆大门口吻别了。

坐到洋车上,于婉真最后向朱明安交待道:“明安,不论咋着,你都不能瞎想。我再和你说一遍,钱财本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

朱明安说:“我知道,你放心走吧!我……我马上也要走了,到交易所去。”

洋车的车轮在又一次缠绵悠长的热吻后转动了。

车轮转动时,朱明安看见,一片挂在闪亮车条上的梧桐树叶,在车轮上旋出了一圈灰黄的色彩。

深黄色的车背后,于婉真娇小身躯上的红披风在飘,如同一面鼓**的旗。

于婉真真走了,真被他劝走了,这简直像梦!

一瞬间,朱明安突然觉得失却了依靠,心中悔意顿生,禁不住一阵慌乱。于是,抬着几近麻木的腿脚,下意识追出大门,想喊洋车停住。

可喉咙里却像堵了什么东西,喊不出。

在街面上追了几步,再想喊时,洋车已远去了,过了老巡捕房门口,上了赫德路。

洋车上的于婉真一直回首看着他,向他招手。

他也向车上的于婉真招手,直到洋车在赫德路上拐了弯,再看不见了,仍独自一人呆呆地立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