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库切《耶稣的童年》
在豆瓣上看到有人说,库切的《耶稣的童年》名虽如此,却与耶稣和耶稣的童年没什么关系。我不大相信,库切教授的书名历来考究且不无深意,书名与内文多呼应契合。比如《耻》与书中人物的耻感,比如《等待野蛮人》与“文明与野蛮的冲突”,以及《幽暗之地》与书中的唐恩与雅各内心中的那两块浓重的阴影。购得此书后细读之,发现这本书不仅跟耶稣有难以割舍的关系,而且几乎每个章节都藏有有关耶稣的隐喻,假如你手旁有本《圣经》,不妨参详一二。
首先书中小童的名字,被某国的收留机构随意起了个编号似的名字——大卫。大卫是谁?约瑟的先祖。约瑟是谁?木匠,耶稣的继父。耶稣的全名叫什么?Jeshua ben Joseph,直译过来,就是约瑟的儿子约书亚之意。中国人喜欢简略,将之翻译成耶稣。再看看大卫的来历,从库切语焉不详的某国流浪至讲西班牙语的某国,父母不知,身份不明,其模糊度与耶稣的降生有一比。如你所知,耶稣的母亲玛利亚未婚先孕,当然,《新约》上说是贞女怀胎,因接触了圣灵之故。约瑟心觉不爽,要休妻,却接到神谕:“必有童女怀孕生子,人要称他的名为以马内利。”并解释道,你这儿子是圣灵的,媳妇你只管娶,不仅于你颜面无损,反而是荣耀呢。
来路神秘吧,如果你是个无神论者,处女怀胎无论如何也没法解释。库切虚拟的这个大卫,亦差相仿佛,读至结尾,也没有给出一个清晰的身世。不同之处是,库切用了一封挂在大卫胸前并遗失的信交代了男孩身世迷离之缘故,然而那封或许清晰记载着男孩身世的信,落入大海,永远成谜。
男孩的庇护者,或曰精神上的父亲,又或曰教父(书中也确实出现过)的老西蒙,差不多就是《新约》中义人约瑟的镜像。在逃离的船上,他出于善念自愿做了男孩的监护人,并对之关爱有加,其情远胜父子。这与约瑟和耶稣的关系同样对应。约瑟总算还有个玛利亚作为与耶稣之间的纽带,而西蒙什么都没有,他与大卫之间的联系是一根无形的线,却绝不脆弱,因为由爱与孤独扭结而成。直到此书收笔,这条线未有断离,西蒙仍然追随大卫,以慈父、保镖以及随侍之仆的三重身份,不离不弃。
同样可以得到验证的,是库切营造的角色重心。书中西蒙是绝对的男一号,从头到尾他始终出现在“镜头”中,几乎代替了作者的叙述者角色,主导并推进故事,并影响其他人物命运的生长。西蒙还行使了上帝的职能,在一次偶然的散步中,他笃定地近乎荒谬,把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女人作为母亲(甚至在他心中还认定此女就是大卫的亲生母亲)推给了大卫,于是另一个对应出现了——这个叫伊妮斯的女人,从未结过婚,貌似连恋爱都没谈过,但也跟西蒙一样,被冥冥中某种力量牵引之,同样笃定自己就是大卫的母亲,并从此跟这个神秘的儿子永远生活在一起,再未分开。
库切的叙事能力至此凸显得无以复加,作为读者,大多不会追问这其中的不合常理之处,而是把焦灼和疑虑的目光就此聚焦到伊妮斯和大卫的相处,以及两人的命运走势之上。然而库切还是留了一些线索给读者,比如,我翻遍了书缝也没发现大卫喊她一声母亲,并且也始终矢口否认伊妮斯是他妈妈,却又以常人难以揣度的心理默认了母子关系,匪夷所思。如果说这有悖正常人性的话,那就只可用神性来解释。
然后是大卫的遭遇。男孩渐渐显现出他的不同寻常,比如他对数字与数字之间裂隙存在与否的怀疑、阐释,比如他不时表露出的和扮演启蒙者角色的西蒙的思维轨迹之背离,还有他拒绝按照学校的教育模式来读书识字,并因此招致麻烦。说实话,读到此处之时我对这个孩子已生了厌烦之心,查找了自己的厌烦来源之后,我发现我站在了西蒙的角度,也可以说是站在了人类的角度,不理解乃至厌烦在所难免。因为,西蒙是人类肉身和灵魂的代表,他的一切自然都是可以理解、可以解释的,大卫则不同,他是神性与魔性共同体在人世的投射,常人的确没法理解之。所以,作为人类一员的我,就生了厌心,正如人类对大多数未知事物的抵触。
大卫命运的走势可想而知。西蒙与他所厕身的国度尽管格格不入,但还可以生存下去。难度说大不大,看不惯,保持沉默就可以了。事实也正是如此,圣徒毕竟不是神祇,屡次碰壁之后,西蒙越来越懒得与他人辩论,成为他人目下的怪物是西蒙所不愿的,他最清楚与凡夫俗子辩论的结果与后果。来看看他得到的教训——
西蒙质疑了人力,向工友们渲染了科技的美妙,然而他征服众人的结果却是一起吊车事故,由颟顸的搬运工人操纵的现代科技,砸断了西蒙的肋骨。作为书中的另一个异端,西蒙就是通过这次“文明给予的教训”才彻底失去思辨兴趣的。
库切虚拟的国,几乎所有人说话都温文尔雅,也几乎看不到任何暴力和暴行,但这个国的确散发出一种难以精确描述的压抑。西蒙从事的,是单调的人力搬运工作,和食品的单调寡淡(书中人只有面包可吃,没有其他肉食,只出现了两次香肠,却都被大卫喂了狗),以及人们的言语无味,都加重了这种压抑。而大卫的遭遇则验证了神性置身无趣人性渊薮中的命运,他被学校驱逐了,被人强行送到一个有铁丝网的特殊学校,桎梏的象征。大卫逃跑了,他被铁丝划破的现实,指引我联想到耶稣头上的荆冠,和抱着十字架艰难行走的悲壮一幕。前者是耶稣的童年,后者是耶稣的成年,也即归宿。
被库切作为重要道具的《堂吉诃德》,同样是一个关于异端的隐喻,不,该算是明喻了,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先生,不也正是如假包换的异端身份吗?
异端的结局通常有三个走向:1.抛弃自我,把自己从异端变成他人的同类;2.坚守自我,像耶稣和布鲁诺那样坦然赴死;3.逃。
书中人选择了异端结局的第三种——大卫和他名义上的母亲和父亲,伊妮斯与西蒙,一起踏上了逃亡之路,中途还收留了一个流浪者波利瓦。逃亡途中,大卫还曾蛊惑给他看病的医生跟他们一起走——
瞧,大卫已经做好了收徒和布道的准备。没错,库切写的就是“耶稣的童年”,为读者呈现了一个异端初尝苦楚的青涩时代。
而大卫的前方,注定有犹大,有本丢·彼拉多,有铁钉以及十字架。它们正在某处静静地等待着,等他长大,大到可以作为异端接受命中注定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