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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留神我也成老师了,好友巫昂的“宿私塾”邀我开个小说写作课,应承下来了,总计六课,到今天硬撑下来三课。还好是在线音频讲,不用对着有具体形体的人。始知当老师不易,互不能视都紧张得要死,试想讲台之下一朵朵托腮小脸,直勾勾盯着你,端的是件极恐怖的事。

前几日有兄弟攒局,要在长沙啸聚一番。我说近期去不了,有课,“误人子弟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能误人子弟”。自以为幽默的玩笑话,惶恐却是真切的,怕讲不好,害人家白掏了学费不说,再灌人家一脑袋脏乱差,差不多就够上犯罪了。

知敬畏。当老师的需把这三个字写了裱了,再配个沉重的框悬于床头,以备在你忘记了的时候掉下来醍醐灌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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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我留了个虚构聂隐娘与磨镜少年初次见面的作业。我嘱咐了,只需要搜索下,简单了解一下就可以了,别去获知更多,电影也最好是写完再去看。

我有个叫房锡珍的老师,教语文的。那时候已是老头,西装,不打领带,不系扣,戴棕色玳瑁眼镜,冬天围一藏青色围巾,像清秀版的老舍。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名字我还记着。能被我记这么牢,不是因为敝师大名特别(男人名字里有“珍”字,确有点民国味道,以为不俗),而是他的教学方式。分析段落大意一概没有,总结中心思想一律全无,跟私塾老师似的,他就带着你读,抑扬顿挫的,然后提若干问题让你思考。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不解释”,你读出什么便是什么。最后他再告诉你他的理解,口头语是“不一定对啊,只是我个人理解”——完全没有一丁点儿的师道尊严。敝师的考试方式更是奇诡,其他科目老师会划重点,告诉你考试范畴,你只需背熟就能过关。到他这儿都无,因此你简直无从准备。

现在可以说说他是怎么考我们的了。十首诗。他让我们默写十首诗。唐诗宋词元曲,现代诗古体诗均可。

枯肠搜遍我也凑不足十首,最后没办法,连张打油的《咏雪诗》也写上了。“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写完了倒也不忐忑,上他课久了,我知我师温润如玉,断不会责罚同学。却没想到发卷子的时候他把我叫起来,说:“这是高级幽默。虽然是打油诗,却也是聪明人写的打油诗,也是值得我们记住的。”

我因此而喜欢他。我喜欢的老师屈指可数,非要数的时候,他是我屈的第一根手指。

然后可以说说我为什么不让同学们去过多地了解聂隐娘的故事了,太丰富的细节元素会成为写作者的敌人,你知道得太多,就懒了,自主感知的就太少了,就会在你通往想象的路径上设立一道不可破的屏障。再想想敝师当年教我的,最珍贵的,便是“不拘泥”三字。想他之所以首肯我,就是我没有被诗的藩篱拘住,谁规定打油诗就不是诗了呢?即使规定了也不妨打破它。

假如他因为我拿打油诗凑数而打了我屁股,我想我虽然还是会记住他,但多半记住的是他的外号,给坏老师起外号这种事当年我很是拿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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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坏老师。我初中时上过的最怪异的课叫《三防》,这是简写,全称是“防化学武器、防生物武器、防核武器”。这种课的设立背景有兴趣你可以搜搜,懒得搜想一下也行,总的来说就是发端于一伙居庙堂之高的人的迫害妄想,老觉着谁谁的要祸害这泱泱大国。

该老师姓钮,因为少见得以被我记住。长这么大我只知道两个姓钮的,另一个是拍《艋胛》的钮承泽,豆导,台湾人。不赘,单说这钮老师。当时她是中年妇女,估计正值更年期,恰与我的青春期相撞,因此你可以想象下会发生什么。话说某日讲毒气弹,她出现口误,说二氧化碳制成的化学武器可杀人于无形、人死时小脸绯红云云。那时我正是王朔小说《我是你爸爸》里马锐的年纪,不知死,立刻举手要求发言。钮师让我起立,我就纠正她,我说老师你说错了,你指的应该是一氧化碳,不是二氧化碳,空气里就有二氧化碳,怎么可能吸了就死——

接下来的事就质变了,化学问题变成了师道尊严问题,她拒绝承认自己口误,认为我不尊重她,照混蛋老师的惯例,先扣我一顶不遵守课堂纪律(先定罪)、影响其他同学上课的帽子(再发动群众),把我轰出教室。在推我出教室的瞬间,她还巧妙地以宽阔后背挡住同学们的视线,在我身上拧了一把。晚上回家看那片淤青,触目惊心,淤紫之颜色深度与这件事的严重程度严重不成正比。

再后来上课,我与她心照不宣,她进教室,我便出去。时间我拿捏得正好,她不进来,我绝不出门。她知我是在以此举抗议,估计回去也翻了书,知道确是自己错了,心虚,也不再管我。客观地说她也挺难的,凭空加了这么一课,她也是现翻书现教,懂的还未必有爱看课外书的学生多呢。但我也知道,想让她承认错误是不可能的。那个年代你要想让大人承认错误,除非你是比他更“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