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合同。上面写着我的工作期限,三年。
这份工作不难,不累,用时也不长。我只需在每个下午开车从基地出去,行驶五百米,下车,按动一个按钮,自动采矿机就会把当天采集到的能源发射到地球上去。我的同类需要我,他们和他们的父辈祖辈已把地球上可用的能源开采一空,假如不是我按部就班地工作,人们将活在污秽与饥饿中,或者干脆死掉、灭绝。在同等的原始环境下,人类的生存能力还不如洞穴溪流里没有眼睛的蝾螈。
不过我一点也不在乎跟我无关的人类,我毫无怨言地工作只是因为我不想看到苔丝每天徒步把伊娃送到五公里外的学校去。
我想这就是我能在这个该死的不毛之地坚持三年的原因。
苔丝是我妻子,伊娃是我女儿。我的工作地点在月球。
合同到期还有两周,两周之后我就会进入太空舱,七十二小时之后我就可以拥抱她们了。
这里没有实时通信,我只能不定期地收到妻子和女儿发来的视频信息,只能听到看到她们跟我说话,却无法回答。苔丝和伊娃是两个天使,假如我不是身在月球上,每日看到那些环形山的丑陋与荒芜,我也会像地球上那些想象力匮乏的诗人一样,用月亮来形容她们的美。
她们的美只有遥远的星系匹配得上。一切近距离的东西都丑不堪言。这是我在月球上靠自己的眼睛发现的真理。
我想她们,这还用说吗?那些视频的不断回放和她们的照片已经支撑了我三年。这几天我已经在想回去之后的事了,我想告诉我的朋友和邻居们,你们谁都不如我更懂什么叫一个人的滋味。
可我多半什么都不会说。
还剩下一周。
上帝可能不负责照拂月球。我出事了。我的车撞在采矿机上,难以想象吧,在一个只有我一人的星球上,居然出了车祸。
我昏迷了多久我不知道。我醒来时看到自己在基地的医疗室里。机器人戈弟正在给我治疗。就在这儿我看到了另一个我。
我和另一个我。与地球上的景象唯一的区别是,另一个我并不在镜子里,而是站在我面前。
我愤怒了,他一定是我的克隆。另一个我说我是他的克隆。于是我们厮打起来。不用说,吃亏的是我,另一个我完好无损,而我刚刚从车祸中苏醒。
愤怒平息之后,我和另一个我共同发现了一个秘密。我们都是真正的“我”的克隆,真正的我此时生活在地球,已经五十岁了,苔丝已经死了,伊娃早就不再是视频上小天使的样子,此时的她已是十五岁的少女。我抱她的话要费些劲了。
可她是不会让我抱的,哪怕我能回到地球。
记忆植入。一个隐秘的空间里,躺着成百上千个我,等着上一个我死后被激活。我得感谢那次车祸,假如不是因为车祸,另一个我不会被激活,我也不会得知这些秘密。
可是得知这些秘密真的就好吗?如果可以再次选择的话,我情愿爬进说是送我回地球其实是要置我于死地的太空舱里,在将与苔丝伊娃团聚的憧憬中死去。
人类当然不会制定一条“愚弄机器人有罪”的法律,诅咒为我们植入记忆的人也不足以减轻痛苦。那种痛苦整个月球都盛不下。
我为什么是我?我为什么又不是我呢?
因此我和另一个我不想再告诉你们我和他最终的结局了。生与死,地球与月球,都不可解脱。也许删除记忆是唯一的办法。
我们能删除记忆吗?不能。所以只有死。死没办法删除记忆,但能叫停一切。
* * *
以上是一部叫《月球》的电影。凯文·史派西给那个机器人Gerty配音,他的嗓音承担了整部影片中唯一令人感到温暖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