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成江梅像掉了魂似的回到家里,她坐在靠门的椅子上,门外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跳起来。时间过得无比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令她煎熬不已。到了晚上,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陆续回了家,楼道里还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许言还没有回来,成江梅看了看窗外,没有灯光的地方漆黑一片,树枝像是喝醉了胡乱摆动。她坐不住了,又骑车出去寻找。

刚出去不久,张如静也从家里出来了,她约了魏冰出来吃点东西。

路边的烧烤摊,弥漫着滚滚的烟火气。坐在那里吃饭人们,都是一副被生活肃杀过的面孔。张如静坐在小凳上,一只手握着啤酒瓶,频频给自己斟酒。

“怎么了?平日你都不喝酒的?”魏冰问。张如静还没有回答,魏冰又问,“是你爸的事?”

张如静摇摇头。

“那就是工作的事情。我觉得你没必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大不了换个工作。”

张如静仰了仰头,问魏冰,“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一个孩子明明说讨厌另一个孩子,恨不得那个孩子出事,你觉得这是不是他的真实意思?”

魏冰没想到会是这个问题,想了想,“是吧,不过更可能是当时一时情绪。”

“一时情绪?”张如静内心在苦笑。

“嗯,我们小时候也是这样啊,先是两个人玩得好的不行,然后绝交,再和好,再绝交,再和好,这事很正常。”

“可是,一个快成年的孩子也是这样吗?”

“青春期嘛,也正常吧。至少我觉得心智还不成熟,有时连自己都还没整明白呢。”魏冰将嘴里的肉嚼完,“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事了?”

“没什么,就是我一同事说他们家两个小孩关系不太好,问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就问问你。”张如静言辞有些闪烁,“这家烤肉似乎味道还行。”

魏冰点点头,“是不错。哦,你上次说的医院护工,怎么那么巧?”

“是挺巧的,不过那个叔叔家里有点事要回老家,我打算这两天一直在医院。”张小蔓状态一扭转,她就有精力在医院照顾张广民了。她说完垂下头,低声呜咽道,“我感觉我不是好女儿,我没能照顾好我爸。”

魏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不,你不亏欠你爸,作为女儿该做的事你都做了。你是一个好女儿,也是一个好姐姐,你为你的家庭付出太多了。”

张如静抽了张纸巾掖了下湿润的眼角,抬头正视魏冰,问,“你觉得我是不是个坏女人?”

“怎么会,我又不是一天认识你的。”

“或许你根本不了解我呢。”她看着魏冰疑惑的眼神,悲凉地笑了起来,“我有时候也不了解我自己。有些事情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没有别的办法,我想解决问题,可发现一切变得更糟。”

魏冰停了下来,“说说看什么事,看我能不能帮你?”

见魏冰认真的样子,张如静笑起来,“你不用这么紧张,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自己能解决。”

魏冰深情地看着张如静,身子倾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不管你做错了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承担。”

“都说不要紧啦,别往心里去,”张如静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真没什么,我好着呢,别担心。”

6

张如静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孤寂和冰冷在白色飘着消毒水的空间味延伸。她推开张广民的病房,张广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脸上戴着氧气罩,张如静俯视着他,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是一个等死的人。而她是一个等待父亲死亡的人。

除了等待,她什么也做不了。

其实在这个病房,原本还有一个病人的,也是个植物人,被医生判了死刑后,家属不甘心,将病人转院了,现在在首都的大医院医治,居然奇迹出现了。

烧烤摊上,张如静说自己不是一个好女儿,这话是发自肺腑的。她恨自己没钱,如果有钱,父亲就不用只能等死。六十还不到,还可以再活十年,二十年。因为没钱,就没有选择。

没钱不光没有选择,连生活的底气也没有。

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她就如惊弓之鸟,害怕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东西,尽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但不能做的事情,她依旧做了。

她看着病房上毫无知觉,随时会断气的父亲,用一种幽怨的语气说道:“我是被逼的,爸,你能理解我吗?”

张广民没有回应他。

张如静再次说,“我是被逼的,我快被逼疯了。你倒是说句话啊,你别一直躺在那里,你躺在那里,是在折磨我知道吗?”

张广民依旧没有回应。

张如静闭了下眼睛,吸了吸气,冷眼朝下看了看张广民。“你不理我是不是?我让你不理我,我让你不理我,”她摘掉张广民的氧气罩,拿起了旁边**的枕头,朝张广民脸上捂去,叫道,“你为什么要活着?你想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就在这时,一双冰凉、苍白,泛着青筋的手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顺着那双手,张如静的目光慢慢转了过去,猛地倒吸一口气。母亲正悬浮在床前,双眼像熟烂了的圣女果,声音阴森且凌厉,“他是你爸。”

张如静“啊”的一声,醒了过来。

原来刚才睡着了。

再看看张广民的氧气罩,不知怎么地,感觉有点歪,她伸出手去,当手接触到氧气罩时,一瞬间想到了刚才的梦。

她心有余悸地将氧气罩给张广民戴好,同时又在心里盘算了下,医生之前诊断父亲活不过一个星期,如果父亲存活时间不是一个星期,而是两个星期,三个星期,一个月,那么自己又上哪去筹钱呢。

7

在许言失踪的第二天,成江梅也不见了。张如静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是无法接通。她特意从医院回了趟家,敲了成江梅家的门,始终没人开。她怕成江梅有什么不测,让房东打开门察看,家里静静的,空无一人,厨房里还保持着昨天早上的情形。

清阳二中期末考试很快也开始了,考最后一科时,天空飘起了小雨,气温降了很多,教室里开了空调,效果不太理想,但所有人都心无旁骛地答着题,沙沙沙的答题声不绝于耳。铃声一响,大家都停下了笔,鱼贯地走出教室。

张小蔓打着伞出了校门,可能因为每门科题答得都挺顺利,心情还算舒畅,一边走一边踢着石子。

快要进四季小区大门时,犹豫了下,继续直行。她不想回去,下午不考试,也不上课,她想出去找找许言。

她不知道去哪里找,只是撑着伞,沿着路不停地走。

街头雨伞形成一片,张小蔓在雨气湿漉中,不时地东张西望。走到十字路口时,发现有个人长得像许言,身上穿的衣服也很像许言曾经穿过的一件。她加快脚步,连忙跟上去,但跟了一小段,人不见了。

她怅然地走了一段,无意中一瞥,又看见了那个人。张小蔓暗暗发誓,再不能跟丢了。

那个人走到了马路拐弯处停了下来,似乎在等人。趁这个时机,张小蔓跑过去,快到跟前时,一辆出租车停在那人面前,张小蔓拿出五十米冲刺的劲头,冲上前去,揪住那个人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许言。”

那个人回头看一眼张小蔓,满脸的疑惑和怒气。

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张小蔓喉咙里情不自禁地发出一低呼声,她连忙向那人道歉,那人嘀咕着什么,上了车。

张小蔓尴尬地捂了下额头,焉头焉脑地朝路边走去,往公交车站台的椅子上一坐。

这该死的许言,究竟跑哪里去了?试也不考,家也不回,玩失踪玩个半天就行了,怎么还上瘾了?有本事你永远也别回来。

她在心里碎碎念,突然一抬头,从面前两个之间的缝隙中,似乎又看到了许言。他不是一个人,旁边还有一个男孩,比许言矮一个头,腿一瘸一拐的。

她倏地站起来,从那两个人中间挤了过去,也不管那两人用不满的眼光瞪自己。隔着车流,她对马路那边的人大声呼喊道:“许言,许言。”

在站台等车的人们都将目光投向她,她一边叫着许言的名字,一边在刚进站的公交车辆前绕了过去,冲到马路中间。

路中间横着一道跨栏,她停下来,一条腿跃跃欲试,好不容易垮上去,但一时下不来了,只能骑在了跨栏上,手上的伞也被风吹跑了。等她面红耳赤地摆脱这种姿势时,发现许言已经不见了。

她悻悻地往回走,在车流中战战兢兢地躲避车辆,返回到公交站台时,腿已经发软。

不过,她敢肯定,自己刚才看见的那个人就是许言。

他看上去很落魄,没有打伞,一只手放在头部,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跟着他的那个男孩张小蔓从没见过,从他们的肢体动作能看出两个人的关系不错。可是,他又是谁呢?

张小蔓上了天桥,绕到许言刚刚出现的地方,这里离火车站不远,周边的岔路也很多,张小蔓选择了一条,越走越远,不过还不算很偏僻。因为以前从未来过这里,她一边走一边记路线,唯恐迷了路。

进入一条巷子时,一不留神,没有注意到路面提示牌,脚下一踩空,落进了窨井里。

一声惨叫刚落,前面正在窨井盖旁边作业的工人连忙过来,将她拉了上来。

8

张如静得知消息后,连忙从医院赶回来。张小蔓先是洗个澡,然后躺在**休息,张如静坐在旁边,埋怨道,“一点都不让人省心,爸现在这样,如果你又出了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

张小蔓嘻嘻地说:“我这根本就不算事。”

“真没事?”张如静不放心。

“真的,除了这条腿有点疼,其他一处也没有伤着。”

“这次算你运气好,下次可没这么幸运了。”张如静站起来,准备去给张小蔓炖骨头汤。

“姐,我真看见许言了,绝对是他,如果不是他,我把我的头给你。”

从见到张小蔓起,张小蔓就一直声称看到许言了。但张如静不相信,那地方离四季小区不远,许言想离家出走,应该不会选择那里。但见小蔓那么肯定,又泛起了疑虑,“你歇着,我回头去那里看看。”

张如静出门,很快来到了火车站附近转了转,没有发现许言的身影,思忖着会不会坐上火车了。她拨了拨成江梅的电话,依旧连线不上。打电话去派出所问,被告知许言还没有找到,至于成江梅,他们也在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