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莉安渴望喝上一口橘子汽水,好让那充满化学物质的假果汁滋润她干燥的舌床。可旅馆外面放着的是一台美乐耶乐[美乐耶乐(Mello Yello):美国可口可乐公司旗下的一款果汁型碳酸饮料。]贩卖机,那是一种价格很贵的山露汽水,但她不在乎了。她想要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愿想那些自己不愿想的事。其实根本无所谓,因为她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该死。
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我想要一杯橘子汽水,再在里面加些伏特加。与人接触的时候,我希望能不再看到别人临死时的景象。哦,我还想要一匹小马,我太他妈想要一匹小马了。
她想得入了神,丝毫没有注意到有辆车子驶进了停车场。
米莉安用头抵着饮料贩卖机,这时,她看到了一张一美元的钞票。
“哟,老天有眼。”她咕哝了一句,便伸手去捡钱。
可惜她高兴得太早,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美元,而是故意设计成美元的样子好引人注意的一张基督教传单。上面印的是一个规劝年轻人莫要玩物丧志的小故事,说玩《龙与地下城》之类的网络游戏就如同趴在魔鬼的**上吸吮地狱的奶。
米莉安气呼呼地把传单揉成一团,正准备丢掉,不料刚一抬头发现自己和一个其貌不扬且瘦骨嶙峋但穿着一身笔挺黑西装的意大利人打了个照面。
“耶稣基督啊。”米莉安吓了一跳。
意大利人点了点头,尽管他知道自己并非任何人的上帝和救世主(虽然他的鼻子和耶稣有几分相似,一样的塌鼻梁,鼻头尖尖的,可以当鱼叉)。米莉安还看到一个矮个子的女人向他们这边走过来,虽然她身材娇小,但却圆润可爱,脑门儿前的刘海仿佛是拿修枝剪和尺子量着剪的。
“晚上好。”女子说道。
“史考莉[史考莉:史考莉和下文的穆德都是著名的美国科幻电视连续剧《X档案》中的主人公,两人是一对儿搭档,均为联邦调查局(FBI)探员。]。”米莉安对女子说。继而她又对男子点点头,说道,“穆德。”
“我们是联邦调查局的。”男子说。
“我猜到了,刚才是开个玩笑。”她清了清嗓子,“不过无所谓了。”
“我是哈里特·亚当斯探员。”女子解释说,“这位是弗兰克·加洛探员。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
“行啊,随便问吧。你们要是在找基督教的宣传单,我这里倒是有现成的。”她说着摊开手掌,把揉成一团的传单给他们看。她的心脏跳得如同一只受惊的羚羊,她甚至能听到血液在血管中飞速流动,以及脖子里的脉搏像敲鼓一样震天的声音。难道她被盯上了?对方是来抓她的吗?不知道在监狱里她能值多少根香烟?她想到了牢房里那些蓬头垢面、穿着橙色连衣裤的女人。他妈的!真倒霉!
她该怎么办?踢高个子浑蛋的裤裆?用手里的传单去割矮个儿婊子的脖子?
她看到女子的目光移向了左边,这时她听到一侧传来了脚步声,重重的脚步声。
路易斯。
“有什么事吗?”他走过来问。
两名探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我们在找人。”女子说道,并亮出一张照片。
米莉安的喉咙顿时一紧。她很高兴对方要找的人并不是她,但照片中的人却分明是阿什利。背景是某个派对、红色的圣诞灯光、肆无忌惮的欢笑、自鸣得意的眉毛、永远欠揍似的咧着嘴巴。是他无疑。
路易斯也看到了照片。米莉安希望他不要多嘴。如果他们找到了阿什利,那家伙肯定会咬她一口。那就意味着她的事情也会暴露,她可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
“你认识这个人吗?”意大利人问。
女的又补充了一句,“他叫阿什利·盖恩斯。”
“照片上是个男的,不是女的啊。”米莉安故意打起了马虎眼。
“没错,他就是个男的。”女子说着皱了下眉。
“但他却叫阿什利。”
他们不耐烦地瞪着米莉安,仿佛想一口把她吞掉。
米莉安无所谓地双手一摊,“哦,我只是好奇,没什么了。”
“你见没见过他?”
“唔,没有。我见过的人不少,但没见过这个家伙。”
女子将照片竖起来,好让路易斯也清楚地看到。
“你呢,先生?你见过这个人吗?”
路易斯一脸恼火的表情,他粗声粗气地问道:“不好意思,你们是什么人?”
米莉安凑过去,模仿着路易斯的南方口音说:“亲爱的,他们说他们是联邦调查局的。”
“能让我看看证件吗?”
意大利人翻了个白眼。女子没说什么,亮出了她的证件。男的虽然怒气冲冲,但也跟着照做了。
“没有,”路易斯说,“我没见过这个人。不好意思啦,伙计们。”
意大利人高傲地仰着脸,指关节捏得咯咯直响,上前一步,威胁似的说道:“你再看看,给我好好想想——”
“弗兰克,”女子伸出一只小手按在男子的胸膛上,“我们还是不要打扰这两位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谢谢你们。”
两人转身向停在旅馆门口不远处的一辆黑色短剑西拉轿车走去,他们看上去真是一对儿极不协调的搭档。就像两条杂种狗:一条矮小敦实的斗牛犬蹒跚走在一条骨瘦如柴的大丹犬旁边。
“他们在找你弟弟呢。”路易斯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高兴。
“我弟弟?哦,是啊。谢谢你没有把他给卖了。”
“我不习惯对执法人员撒谎。”他说。两人注视着那辆黑色轿车驶出停车场,开上紧邻旅馆的大道,转眼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是因为你身上有一大堆诸如荣誉、诚实、正直和其他对我而言格外陌生的优良品质。这对我很重要,真的。”
路易斯顿了顿,而后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那两个探员——”
“不,我说的是在房间里的时候。”
她知道,但她想回避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我有点崩溃,想喝橘子汽水。”
“橘子汽水?”
“我说过嘛,我有神经病。”
“我们能谈谈吗?或者随便走走,或者看看电视?”
他开始采取主动了,米莉安心想。这很好,可是——
“不了,我该走了。我得去告诉我弟弟,顺便教训他害我对两个联邦探员说了谎话。”
“我能跟你一块儿去吗?”路易斯问。
他满脸忧伤,一副哀求的模样。这是个孤独的男人,米莉安心想,而且孤独得要命,否则他怎么会想和她这样的女孩儿待在一起呢?可是突然之间,眼前划过一道闪光,他的脸顿时笼罩在浓浓的阴影中——两个空洞的眼窝,四条塑料胶带,污血横流,蛆虫蠕动,铁屑从一把破破烂烂的剖鱼刀上洋洋洒洒地飘落。她不由浑身战栗。
“我是个十足的烂人,”她坦诚地对路易斯说,“身上没一点好的地方。我思想邪恶,做的事更加邪恶。我满嘴脏话,抽烟喝酒。说实在的,我嘴巴和脑子里装的几乎全是狗屎,动不动就会往外喷——”就像成群的蛆虫,她心里说,“这些不适合你,路易斯。你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一个好人。你不会想和我这种人在一起的。那样你只会惹上一身麻烦。我的麻烦,我的问题,我的情绪,我的一切。我会像一桶污水淋到你的头上。去找个好姑娘吧。找个知书达理的,穿着漂亮的太阳裙,不会整天把他妈的之类的字眼挂在嘴上的姑娘。”
“可是——”
“没有可是。到此为止了。你是个好男人。”
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
“祝你幸福。”她有种想要告诉他实情的冲动。她想说他去日无多,要尽量及时行乐——去找个小姐快活一番,找家最高档的饭店大吃一顿,还有,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别到灯塔附近去。可这些话她全都憋在了肚子里。她隐隐抱着一丝幻想,只要她能离他远远的,或许一切的不幸都不会发生。那样路易斯就得救了。然而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或许有些消极被动,但迄今为止,积极主动也并未给她带来过更好的结果。她没得选择。
“等等。”他在身后喊道,可是已经太晚了,米莉安已经钻进了野马跑车,并发动了引擎。
随后,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停车场。
“又是无功而返。”弗兰克揉着眼睛说道。他打了个哈欠,“我们恐怕永远都找不到那个小杂种,英格索尔会把咱们的蛋蛋切下来当早餐吃的。”
“我没蛋蛋。”哈里特说着把车停在了路边,此时他们才刚刚经过旅馆的入口。她让引擎空转着,但却熄掉了车灯。
“你干什么?”
“等。”
“等什么?”
“等那个姑娘。”
“什么姑娘?我们刚刚见过的那个?”
“没错。他们两个全都说了谎。”
弗兰克惊讶地眨着眼睛,“什么?谁?那个傻大个儿和他的小婊子?”
“对,他们两个。不过那小妞撒谎的本事要高明些,我差一点就上了她的当。不过她有点欲盖弥彰了。倒是那个男的,他说的谎话连三岁小孩子都骗不了。”
“你怎么看出来的?”
“眼睛。这是英格索尔教我的。人在撒谎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眨眼睛,要么就会向上或向右看,以便调动大脑中负责创造性思维的部分。瞳孔收缩,眼睑颤抖。这些都是慌张的反应。我能察觉得到,大多数被捕食者会出现头部抽搐或眼球突然移动的反应。撒谎是一种恐惧反应。那两个人都很害怕。”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了轮胎在石子路面打滑的尖叫声。
须臾之后,一辆白色的野马汽车一溜烟地从他们旁边冲了过去,红红的尾灯在夜色中闪烁不定。
“蛇出洞了。”哈里特说。
像头狡猾的鲨鱼,她悄无声息地将车子重新开上了路面。
插曲
采访
“本·霍奇斯。”
米莉安念叨着这个名字,就像看着满绳的衣服而不知道该把手里的这件晾在何处。
“首先声明:本很弱,像我以前一样弱。他在学校里属于不引人注目的那一类。长得不算丑,但也毫不出众。头发是金色的,经常又脏又乱。满脸雀斑,眼睛没什么神采,不过特别亲切温柔。我们有许多共同点,比如说我们都很不合群,而那种情况很大程度上并非出自我们的本心。我们都是平平无奇的无名小卒。我们都没了爸爸,又都有个强势的妈妈,我的妈妈你已经知道了,不过他的……唉,一个可怕的干瘦女人。一个野人。她是个——我可不带扯的——她是个伐木工,就是爬到树上用电锯锯树枝的那种人。”
说到这里米莉安顿了顿,因为她需要整理下思绪。
“继续啊。”保罗催促道。
“我们很合不来,在一起从来说不过三句话。不过有时候我发现他会偷偷看我,当然,有时候他也会发现我在偷偷看他。我们经常会在走廊上遇到,互相偷瞥对方几眼,跟做贼似的。然后就有了一个晚上。大体上说,我妈妈并不是酒鬼,她把酒说成是魔鬼撒旦的乳汁。但我知道她偶尔也会喝上几口。她在自己的床底下藏了一瓶绿薄荷甜酒。我把它偷了出来,径直跑到本的家,然后我做了一件超级俗的事情——往他家的窗户上丢东西引他出来,不过我丢的不是石子,而是树枝,因为我怕石子会砸烂他家的窗户。他们家是那种老式的乡村农舍,玻璃特别容易烂。
“他出来后我就让他看了看酒瓶,然后我们一同钻进了黑黢黢的林子,在一片蛐蛐声中找了个地方坐下。我们各自聊了自己的故事,又把学校里的同学逐个嘲笑了一通,之后我们就做了那事儿。靠在一棵树干上,笨手笨脚的,像两只**的动物第一次**。”
“真浪漫。”保罗评论说。
“你尽管讽刺、挖苦好了。不过换个角度去想,那确实挺浪漫的。我是说,正常人眼中的浪漫大概总少不了贺卡、玫瑰和钻石之类的玩意儿,如果按照那种标准,我们和浪漫实在挨不上边儿,但我们那是一种很诚实和纯粹的关系。两个任性的小傻瓜在树林里喝酒、说笑、偷尝禁果。”她掏出烟盒,发现盒里已经空了,随即把它揉成一团,顺手丢到了身后,“当然,我又一如既往地把这层关系给毁了。”
“哦?出什么事了?”
“我们回到他的家,当时我兴奋得过了头,笑得像只刚刚弄死了一只耗子的猫。她的妈妈就在家门口等着他,等着我们。她还叫了当地的一名警察,那家伙名叫克里斯·斯顿夫,是个秃头,长得像根没有割过包皮的鸡巴。随后本的妈妈便开始训他,至于我,她说如果下次再看到我,我就要倒霉了,她会让我知道她的厉害,总之就是诸如此类的话,叽叽喳喳,啰里啰唆。”
米莉安打了个响指。
“那次我受了很大的触动。我们在树林里所做的事,他和我共同经历的还算美好的事情瞬间变得丑陋不堪。一种难以名状的羞耻感包围着我,就像亚当和夏娃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当时我的妈妈并不在场,可本的妈妈充当了一个绝好的替身。我仿佛能听到我妈妈的声音,像那晚的夜空一样清晰无比,将我的自尊彻底从肉身上剥离,而后又把我推向冒着热气的地狱大门。我突然觉得自己既被人利用又利用了别人,成了一个一文不值的懒惰妓女,轻而易举便把自己的处女之身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笨蛋。我和本的这种亲密关系刚刚开始便宣告结束——我把它浇上薄荷甜酒,付之一炬,然后便径直回家去了。”
保罗不自在地挪动了下身体,“你没有再和他说过话?”
“说过,但只是请人带的话。”米莉安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酒瓶,此刻她真希望能有支烟抽。她想结束这次采访好去买包烟,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在这里,一切都有其约定俗成的章法,一切都讲究井然有序,“他想和我谈,但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我对他说,我们所做的事是错误的,但他不愿接受,更不肯罢休。这个傻瓜竟然说他爱我,你能相信吗?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突然失去了控制。”
“发生什么事了?”
“我对他说了一通你根本想象不到有多恶毒的话。毫不夸张地说,我就等于在他眼里泼了一瓶硫酸,在他耳朵里撒了一泡尿。我骂他是个傻逼、弱智,尽管他根本不是傻逼、弱智。他不比任何人迟钝,甚至可以说聪明绝顶,但是,他选错了对象。我挖苦他说他的小弟弟软得像根柳条,根本不能用,就算是个瘸腿的或昏迷的女人他也搞不定。我当时就像被鬼上了身。那些伤人的话我自己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过,但却滔滔不绝地从我口中冒出来。我想闭上嘴巴,可是没用,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米莉安最后又瞥了一眼她面前的酒瓶,里面的酒已经报销了一大半。她低沉而缓慢地吹了一声口哨,随即举起瓶子,咕咚喝了一口,两口,三口。每一口下去,喉咙便像活塞一样上下蠕动一次。她已经有些微醺,说话时舌头已经不那么灵活。不妨喝个痛快,她想。
她的喉咙里火辣辣的。
但很快就变成了麻木。
她大口喘着气,然后把酒瓶从保罗的头顶上扔了过去。他急忙把头一歪,当酒瓶哐当一声摔在水泥地上时,他又缩了一下脖子。
“那天晚上,”米莉安强忍住一个要打出的嗝,继续说道,“本一个人躲进浴室,他脑袋里大概装满了从我这张臭嘴里喷出来的肮脏东西。他坐在淋浴间,脱掉自己左脚上的袜子,然后把一支双管猎枪的枪口塞进了自己的嘴巴。双管枪口形成一个横躺的8字,他们管这个叫‘双纽线’,是代表无穷大的符号,多讽刺啊,对吧?之后他用大脚趾踩住扳机,只轻轻一压。砰!他想得挺周到,专门跑到淋浴间去干这事儿,倒给他妈妈省了不少清洗的工夫。好人就是这样,死都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
又一个嗝冲上来,米莉安不再克制,痛快地打了出去。她的鼻孔里顿时有一股呛人的威士忌味道。她的眼里泛起了泪花,但她告诉自己,那只是威士忌的缘故。多漂亮的谎话,米莉安自己都差点相信了。
“而最令人难过的是,他留下了一张便条。呃,也不算便条吧,我也说不准,像一张明信片。他用黑色的记号笔在一张纸上写的。内容是:‘告诉米莉安,我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
她茫然地盯着一旁,突然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