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给我签吗？”她问。
声音和语气都是怯生生的，可期待在她眼里占了上风。
从小到大，这些需要家长签字的报告成绩单不是大姑姑给她签了，就是她爸。
这还是她头一回，可以亲眼看见自己的母亲的名字签在自己的成绩单上。
虽然只是一个签名，但对她来说意义非凡。
周蓉垂眸，把成绩单从夏又手里接过去。
打开来看后，各个科目的成绩在列。
班主任何蓓的评价写在下边——
此同学学习态度端正，初次月考成绩较上次进步可观，望继续努力，家长可以加以鼓励。
“…”周蓉沉默了。
身为母亲的责任在空缺多年后再一次找上来。
在她缺席的那些年里，亲生女儿的成长轨迹似乎正模模糊糊从她眼前淌过。
“当然，当然可以签。”周蓉语气是压抑不住的兴奋，起身去电视柜下拿出一支笔。
她甚至紧张到坐下都忘了，拿起笔就屈膝蹲下靠在茶几边，认真签下自己的名字在‘家长签字栏’那里。
夏又嘴唇抿成月牙弯，边缘泛白，极力忍耐着。
原本因为紧张轻晃的瞳仁，此刻则是因为另一种汹涌的情感而颤动着。
她不想哭。
至少不想在这里哭。
她伸出手去轻轻拉了两下身旁路随安的衣服边缘，抛去一个求助的眼神，眼眶微红。
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路随安怎么就懂了她的意思。
但路随安还是主动开口了：“阿姨，我爸发消息给我说他那边事情都处理好，催我和夏又回去了。”
周蓉仓皇回神，眼里有无措，赶忙站起身。
“怎么这么着急啊，干脆叫上你爸一起留下来吃午饭吧！”周蓉忙说道，拿上钱包就准备出门。
成绩单被规整交还到了夏又手里。
“我爸说不用了，他来也是因为给店里进货的，还得回去。”
“这几天店里搞活动折扣，客人多走不开。”
路随安扯起理由来一套接一套的，偏偏还挑不出错处和漏洞。
周蓉信了。
念着是路和文顺路送两个孩子过来的，她也不好再说别的，嘱咐了几句夏又要注意身体后，把两人送到了门口。
原本周蓉执意要送两人到小区门口，但被反应快的路随安给劝了回去。
临走前，周蓉把自己钱包里的钱几乎都拿了出来递给夏又。
光看面上的数额和厚度，就有差不多一千多块了。
夏又一惊，下意识抬手拒绝：“我零花钱够的，妈你不用给我！”
“而且这么多你要是都给我了，你自己怎么办啊…”
周蓉失笑，南方女子的强势在这时候显露了出来。
她直截了当地把钱叠好往夏又的衣兜里塞。
“你妈我有工作有工资还有存款，怎么不能过。”她的语气难得强硬，却又语重心长。
“你爸给你的零花钱估计也只够你平时买点书和早餐，能有多少。妈给你的这份，你留着买点喜欢的东西或者零食，要么就存着，都由你。”
周蓉：“拿着。”
夏又心底微动，眼眶已经红得像兔子，手下意识抓住衣兜，低声：“谢谢妈妈。”
周蓉深吸口气，像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果断开口：“回去吧。”
路随安领着夏又往前，俩人的步子迈出那扇门，走到了外边。
大门临关上时，原本情绪翻涌着，一直不敢同周蓉过多对视的夏又突然间回过头瞧了眼还站在门口没有离去的周蓉。
她红着眼睛问，声音里带着哭腔：“妈，我以后…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周蓉愣住，随后点了好几下头，语速快不少：“当然，你随时都可以打给妈妈，号码一直都没变过的。”
得了回答，夏又吸吸鼻子，不舍道别：“那我走了，你好好照顾你自己。”
“去吧…”周蓉声音不稳。
路随安站在楼梯间，安静看完这一幕后，下意识转过头。
楼梯间的用作通风的小窗户外，点点阳光正慢慢照进来。
“心情好点了吗？”
走出小区后，路随安问夏又。
“嗯。”她埋着头，走路速度慢不少。
路随安眉头微蹙：“真的？”
“真的。”她回，眼睛湿漉漉。
也不知从哪吹过来一阵风，吹得她眼睛微凉，人比刚才清醒了不少。
“我刚才其实很想问我妈，为什么当时她不想要我。”她主动开口。
“但后来我想了下，即便我问了，得到答案了，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没什么用，所以还不如不问。”
路随安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并不打算追问更深的原因，而是问：“那你讨厌你妈妈的这个选择吗？”
夏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模棱两可。
路随安觉得有点好笑，停下来看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夏又也跟着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耐下性子解释：“意思就是，我以前讨厌过，甚至有时候还会恨她，但现在...”
她的语气很平静，仿佛雨过天晴后的天空那样。
周蓉毫不犹豫为她签字，直接将自己钱包里的所有钱往她的衣兜里塞的样子历历在目。
虽然只是小事，却最容易瞧出一个人的好坏真心来。
“但现在，我觉得我稍微明白了她会和我爸离婚的理由，也理解了她的不容易，所以我不会再一味去恨她了。”
那双不论何时都明亮好看的杏眼里，似乎有太多想要倾诉。
但她只是缓慢眨了下，将所有敛藏。
最后，嘴角勾起一点弧度来。
“比起埋怨她，我更希望她能过得更好，过上她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这样说道，表情柔和。
话语虽短，却有力。
这世上比父母更爱他们自己的，是他们的孩子。
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去简单概括的，超过了这世界上所有情感的，从身体里迸发出来的，无条件的爱。
无关其他。
路随安站定看她，一向能说会道的优点在目睹这幕后竟是难得词穷了。
这样的夏又，与路随安所知的外表大大咧咧，内心娇纵小孩的夏又截然不同。
她好像，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了另一个人。
夏又：“啊当然，我也会继续努力，争取不让我自己的数学不及格的。”
“...”
也许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