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枝自幼被养在扬州海陵郡,养成了江南水乡女子的温婉怜人,即使有愠气,但看向人的目光依然含柔,她不爱与人争吵,即使这位三姐姐明显是故意将她撞倒在地,她也仍不顾受伤的手臂,两手当胸前,微俯首屈膝,双手自胸前缓缓移至腰间,黄莺般的嗓子轻启,“三姐姐万福。”

端庄大方,不骄不躁,她自幼被书香门第的林府养得温婉动人,一举一动都含着大家闺秀的雅致,倒和一旁毛手毛脚的沈青灵形成鲜明的对比。

沈青灵是谁,上京出了名的骄纵刁蛮,她上头有两哥哥,皆是同母所生,她是沈府唯一的嫡女,父亲对她倾尽所有温柔,任由她如何骄纵,也从不舍得说她一句。

在上京,只要沈青灵想要,还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除了住在堤柳街「1」上的那人。

当下,她见从沈青枝这落不到什么好处,将沈府大门用力一推,倏地“砰”的一声用脚踹上,仍旧没有将沈青枝接回府的意思。

沈青枝对她来说,就是一个从江南过来抢她风头的野丫头,无娘疼,无爹爱的。

只不过仗着扬州林家和上京裴家的世交,落到个小将军夫人的名头。

不过,她沈青灵仰望的那人,可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天之骄子。

裴府小将军算什么?一介武夫,只会弄枪舞剑,班门弄斧。

她可瞧不上。

思及此,沈青灵眼睛如火般盯着门口那人,这等从江南来的小娘子,空有天仙外貌,其余还会什么?她冷嗤一声,朝门口守着的仆人吩咐,“刘伯,别给这等人开门。”

那仆人不敢得罪这位三姑娘,当下应了一声,“是,三姑娘,刘伯今日绝不让这等不干不净的人进府!扰了三姑娘的清净!”

声音洪亮且卑微,和甫轻狂鄙夷的姿态完全不同。

站在门口的沈青枝,听见这话,一双水剪双眸宛似含烟般朦胧,她心如刀割,像是被人用剪子狠狠绞着她的肉,她用手狠狠掐了掐自己本就疼痛的胳膊,让自己保持清醒。

明明在扬州府她也是知书达理,惹人垂怜的表姑娘,今日站在这沈府门口却像是一个惹人嫌的丧门星。

无人与她笑脸相迎。

可笑至极。

“小姐……”冬葵看着身形纤细,体态婀娜的主子,眼眶湿润,她家主子自幼就被外祖父宠着长大。

即使那林家大夫人管教严厉,也还是不缺吃穿的。

到这上京却要受这等委屈,小丫头心中不服,咬唇用力撕下自己身上一块布想替沈青枝包扎伤口。

“撕拉”一声响起,沈青枝见状连忙按住她的手,摇摇头,双眸在水光下熠熠生辉,“冬葵,且等会儿,父亲快要回府了。”

她抬眸望了眼冉冉升起的太阳,心中燃起一层薄薄的希望。

早朝始于五更天,沈青枝估摸着早朝恰巧这个时辰终了,她那中书侍郎父亲该回府了。

思及此,她抬起手臂,白色袖袍顺着手臂抬起往下滑落,露出雪白皓腕,只是上面那条伤痕让她觉得有些刺眼。

她最近可真是霉气,手臂上那条伤痕未好,此刻又添新伤。

她叹了口气,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和婢女冬葵上了车舆。

“小姐,这可是上好的金创药,药效可好了,您看,这伤口可不是就要愈合了。”

冬葵又给原先那道已然淡去的伤口上了一层雪花膏,她低头细心用手抹开,嘴角含笑,“这面脂真好。”

沈青枝正垂眸看皓腕上的伤痕,听冬葵这话复将目光转向那白瓷小罐中的面脂,姑娘家都爱美,沈青枝也不例外,她将头凑到那面脂前,新奇的问道,“这面脂从何而来,以前从未见过。”

冬葵眨眨眼,甜甜一笑,“这些都是出自名医萧何之手呢!”

“萧何?”沈青枝更加纳闷了,那可是大京隐居在山野的名医,寻常人见都见不到,更别谈这么一罐面脂还有一瓶金创药了,美目流盼间含着困惑,沈青枝柔声道,“这一罐面脂和金创药在整个大京都一药难求的,冬葵从哪弄来的呢?”

冬葵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小脸通红,“是……”

沈青枝见她那为难的模样,叹了口气,抓过她的手,用棉花蘸了些价值连城的金创药给她抹了抹,“罢了罢了,药已用了,我也不再追问你这药何来历,但替我对那人说声谢谢。”

“小姐真好。”冬葵笑眯眯地将脑袋搁置在自家小姐肩上。

她从六岁便跟在沈青枝后面,两人相依为命,早已深深捆绑在一起,她心里在想什么,沈青枝怎会不知,只是碍于她的面子,不再询问。

她一向如此,从不勉强别人,性子极温柔,像是潺潺流动的溪水,干净又纯粹。

包扎完伤口,冬葵掀开帘子看了眼外面,却始终不见那中书侍郎的身影,她皱眉,“小姐,要不咱们先找个落脚的酒楼住下?小姐总该洗个身子的。”

长途跋涉,一身疲惫,洗个身子总归舒服点。

沈青枝心中自有主意,她看了眼窗外空无一人的临安街,抓住冬葵冰凉柔软的小手捏了捏,“冬葵,且等一会儿,我估摸着父亲快要下朝回府了。”

此刻,沈青枝还是将希望都寄托在了那个从未见过的父亲身上,她想,她是那人血脉,总归是会对她上心的。

思及此,内心燃起一阵兴奋,连眉眼都染上了一层笑意,着实比外面的百花还要美丽夺目。

冬葵即便跟着沈青枝这么多年,依然觉得自家小姐美得晃眼。

自家小姐一向聪慧,冬葵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她的心也跟着期待起来。

两人刚想要放下帘子,就见一着绿袍的男人从临安街上正朝沈府方向走了过来。

“小姐,那是不是沈侍郎?”刹那间冬葵眼睛都亮了起来,她轻轻晃动着沈青枝凝霜皓腕,嘴角含笑,眼睛都笑弯了。

沈青枝的目光也直直定在那人身上,那人头戴束发玉冠,面如冠玉,高挺鼻梁,目光炯炯有神,身穿墨绿官袍,十足神气。

虽已到不惑之年,却依然温文儒雅,风度翩翩。

此番见到沈如令,沈青枝终是明白为何母亲宁愿委屈做妾仍要嫁给那人,如今上了年岁仍俊美无双,更不谈青年时是如何的英俊潇洒。

她的目光又落在那人墨绿官袍上,沈青枝曾在书中见过这种袍子,是大京四品官员所着,而她的父亲沈如令正是大京中书侍郎。

冬葵兴奋不已,她又何尝不是,她灿若星辰的眸子已染上薄薄的红晕,温玉柔光的红唇都在颤栗,心中的小兽在不断奔跑,“扑腾扑腾”她紧张地嗓子眼都快要冒出来了。

那人似乎也看见了她,目光沉了沉,薄唇紧抿,目光如炬,那模样像是受到很大震惊,总归是没有什么惊喜的。

沈青枝的容貌一半随了母亲林嫣,自是一眼便能认出她是林嫣的女儿,但沈如令的神情却不像是喜悦。

内心深处的火焰,被冰水冲灭,凉凉的,还有些入骨的刺痛。

冬葵扶着她下了车舆,恰巧那人走到车舆旁停下,高大挺拔的身子像极了一颗大树,但面部神情却极为淡漠。

“你——随我进府吧!”

毫无感情的六个字,彻底冲灭了内心的火焰。

他甚至不愿喊出她的名字。

沈青枝原本以为这诺大的上京总会有人对她有所疼爱,但如今看来,就连她最期望的父爱都是奢望。

她看着父亲挺括的身影,双眸逐渐泛红,纤细无骨的手指紧紧抓住一旁冬葵的手腕,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情绪也跟着逐渐低落。

“咚”的一声门被打开,那看门的仆从见到沈青枝仍旧嘴角嘲讽地瞥了她一眼,连正眼都没瞧她一下,她就是一个被施舍进来的乞丐,整个沈府连一个尊重她的人都没有。

沈青枝的心随着那声巨大的开门声而逐渐陷入低谷。

她那儒雅英俊的爹爹将她随意丢给一个婆子,淡漠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片刻,仅说了一句,“安分一点。”

便转身离去。甚至连一句宽慰的话都未曾开口。

生疏又厌恶。

沈青枝不知这厌恶从何而来,但却让她彻底对这趟上京之旅感到痛苦。

沈府风景秀丽,到处都是假山流水,虽不如江南园林的秀丽壮观,但也是极美。

穿过一簇簇丛林院落,那婆子将她带到了一处极为偏僻的角落,仅是一间落败的小院,破旧的牌匾上还挂着尚未织好的蜘蛛网。

沈青枝站在门口望着破败的小院,视线落在那破旧的牌匾上,就见挂着蜘蛛网,蒙尘无数的牌匾上写着麋院二字。

“四姑娘,这便是您住的地方了,哎呀,这些下人也是,也不来清扫清扫,您先进去坐坐,老婆子我去喊人来啊!”

那婆子拿着帕子捂在鼻尖,细长的眼眸眯起,满是嫌弃,也不等沈青枝开口,便一溜烟儿走得没影了。

沈青枝站在院子门口,倒也不曾嫌弃,只是目光眷恋地盯在那字迹清秀的牌匾上。

麋院。

她的娘亲极爱麋鹿,扬州林家她的院子也叫麋院。

她嘴角上扬,看了眼正发呆的冬葵,那丫头估计心里落差太大,眉头紧皱,红唇嘟起,埋怨道,“小姐,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沈青枝摇摇头,牵着她的手朝屋内走去,“这是娘亲从前的住宅,我们先清扫下吧。”

冬葵不解,“刚刚那婆子不是说喊人来清扫吗?”

沈青枝挑挑眉,“你信她的话?”

冬葵摇摇头。

“那不就是了,靠人不如靠己。”

沈青枝虽柔弱,但脑子还挺清醒。

自小被林家养得娇,从未清扫过屋子,这里里外外清扫完可不得废了她半条命。

冬葵不愿她动手,但她一人终是不可能弄完。

于是冬葵扫地,沈青枝擦桌椅,这屋子虽然看起来小,但内里却是五脏俱全。

宴几,香几,炕几,书案,食案等应有尽有。

沈青枝自幼娇生惯养,何时吃过这种苦,弯着腰在那一张桌子擦了半天,仍未擦完,总觉得脏。

转过身,清洗抹布时,她倏然发现冬葵那丫头却没了影。

许是那丫头去洗东西了,她也没在意,继续擦她的桌子,身上的长衫染了灰她也不在意,雪白皓腕上的镯子随着她的动作起起伏伏。

她盯着这镯子许久,脑子有些出神,总感觉自己忘了什么似的。

脑子里忽然浮现一个挺括高大的身影,俊美温柔似谪仙。

漆黑的夜晚,温柔的手掌抚在腰间,灼热的呼吸萦绕在耳边,浅浅绵绵的吻落在……

沈青枝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她的腰间倏然滚烫起来,她轻咬红唇,自己怎如此孟浪……

怎会有这般下流不堪的想法,许是自己做了什么野鸳鸯的梦了……

她摇摇脑袋将这些孟浪甩出脑子。

没过了一会儿,门口一阵喧嚣声响起,沈青枝循着声音回头看去,便见冬葵领了几个丫头从外面走了进来,满脸写着地主的狂傲,“你们快点进来给我们把这院子好生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清扫一遍!”

沈青枝愣了愣,看着这些穿戴秀气精致的丫头,陡然一惊,“这是……”

“小姐,这是我喊过来的丫头们!”冬葵满脸骄傲。

“可……她们穿的怎么不是这沈府的衣裳?”沈青枝不解。

“我花钱雇的。”冬葵笑。

沈青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