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二, 淮南。

白素撑着油纸伞,身后跟着暗卫十二和行宫的总管太监,一路前往淮南城内。

这几日淮南阴雨不断, 于是大家在街边搭起许多小“炉灶”, 隔几步便弄一个, 好让艾草能正常燃烧不被淋湿。于是本就烟雨濛濛的地方,再加上这些袅袅的烟火气, 看起来更是烟雾缭绕起来。

白素在信里并没有说谎, 到了行宫之后她一直避而不出, 这次还是听了孙老的研判之后, 整个淮南也控制的差不多了,这才进来。

原以为守城的人会对她进行一番盘查, 哪知走近过后才发现,站在城门口的竟还有好几人。

站在最中间的老人,分明头发花白、还在被旁侧的弟子搀着,却依旧站得笔直。

老人的左侧, 分别站着三人:一人姿态有些臃肿, 一身官服,该是临时从别处调派过来接管淮南的官员;另外的二人,一个姿态恣意, 一个挺直如松, 只一眼便可知晓,正是今年高中的状元与榜眼。

右侧则站着淮南镇守在外的大将军与他的副手。

在白素入城之后, 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下,道:“恭迎白姑娘!”

在淮南城中, 白素不便以真实身份过来, 他们便都称她“白姑娘”。

而且不只孙老, 白素这一路随他们回衙门的路上,都有三三两两的百姓住户开了门,隔着院门朝她鞠躬行礼。

这才知道,在孙老的不懈宣传下,如今这淮南的百姓,家家户户都知道有一位堪称神人的“白氏女”,不仅主持了整个防疫大局,还贡献了许多防疫的办法,就连药方都是在这位白姑娘的指导下试出来的。

这一路走着,蔺青和孙老便一路解释。

“这一家,是丈夫和染病的人接触了,我们就把他单独放到了家中,由医馆的弟子过去定期检查。他家里有媳妇有孩子,上面还有个八十来岁的老母亲,一家四口住在这么一处房子,我们干脆把他们都接到了别处住着。后来丈夫没两天就病了,现在已经彻底治好了,家里人也就搬回来住了,前两日还一直拉着咱们,非要给咱们磕头呢。说要不是官府,他们一家四口都要葬送了。”

“这一家是孩子不小心接触了外面的东西,我们就教了他们平日里要注意的事项,让他们夫妻俩自己在家看顾好孩子。把他们三个都圈到小院里都不许出门,后来小孩没保住,但夫妻俩都没染上病,也对咱们很感激。哎……此次瘟疫虽取得大捷,但也死了不少的人。”

……

故事一个个地往下听。

有好的,也有坏的。有人活了下来,也有人不幸离世。

白素侧耳听着,朝开门朝她行礼的百姓们微微颔首,偶尔也会回以一个浅浅的屈膝礼。

“能度过此劫总归是好事,但也要关注一下百姓的后续事宜。家中若是失去顶梁柱、揭不开锅的,可以寻些他们能做的事,给他们一份能吃饱饭的活计。女子身子弱些,做不了许多农活,可以给她们一些收账、打扫之类的活。此事不只官府做,也要在商铺之中宣传宣传。大桐之中许多女子都不在外抛头露面,大疫过后,家中若是没了男子,该如何生存?从长远角度来看,这也是不行的。”

话音落下,顿时所有人都看向这里唯一一位有品级的地方官。

那人连连点头:“是,下官这边着手去办!”

白素微微颔首,又说起别的事:“不只是生活上,在情绪上也要注意。有些人突然失去亲人,可能会想不开,这些都需要有人能开导。”

“要……开导?这怎么做?下官动员他们抄一抄经书,听城外四院的方丈讲一讲经?还望娘……白姑娘指一条明路……”

白素这才记起,古代虽没有心理咨询师,但却有一些类似职位的人:寺里的和尚和庵里的尼姑。当然,其实一些文学方面的大拿也可以,但这些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请动。

所以她只思考了片刻,便定下了办法:“约莫每隔三日,邀寺里的高僧和庵里的修行高些的尼姑过来,为他们设个小亭之类的地方,私密性好一些。若百姓有需要开导的,直接过去便是。”

“是,下官今日便安排下去。”

将这些都交代了,几人也已经回到了衙门。

陪同的官员散去,房里转瞬只剩下孙老与蔺青二人。

白素先是亲手为二人斟了茶些,后才缓声开口:“此次瘟疫盛行,幸得二位大人助力,本宫代远在盛京的陛下与淮南乃至整个大桐的百姓,道一声谢。”

孙老连忙将茶盏接过来:“娘娘言重,老夫也只是尽分内之事。”

蔺青却是整个人都呆愣愣的,待到孙老都寒暄完了,这才恍惚回过神,低头道:“臣也是尽分内之事。”

“本宫此次同你们会见也是因着两件事,需得嘱咐。二位都是陛下信任之人,本宫便也不藏着掖着,京城之内,陛下正值还政初期,此次的淮南贪官污吏案与瘟疫防治,都是陛下为黎民百姓立下的功劳……淮南局势虽已定,但也要当心提防,凡往来淮南之人都要严格盘查,莫要被有心人利用。”

说到此处,二人俱是神色一凛。

“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怕有些心黑之人,为了将治疫一功归为己有,蓄意将淮南本已控制住的瘟疫再挑起,甚至再扩大范围。先制造问题再解决问题,最后将功劳都抢过去。”

话音落下,二人相互对视一眼,神色复杂。

他们两个,一个在太医院靠着神医圣手之名一路顺利坦**地走到现在,后又早早辞官颐养天年;另一个则是出入朝堂,依旧带著书生气,自然未曾接触过这类最阴暗的东西。

白素见他们神情都有一些紧绷,适时地勾勾唇角,宽慰:“这些都只是本宫的假设,不一定真的会出现,暂且不必忧心。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世上总有坏人,不择手段,也无有良知。何况,如今朝堂权利纷争正是激烈的时候,有些事总要提早想到。”

蔺青忙双手交叠置于胸前行了礼,道:“学生记住了。”

孙老也忙回:“好好,娘娘说的这些,我和将军也说一声,好有个防备。”

“嗯,辛苦二位。”

-

几人的交谈并没有持续太久,将该嘱咐的都一并叮嘱过后,白素便称自己有话和蔺青单独说,将孙老支了出去。

老人家走后,房里便只剩了白素和蔺青二人。

方才有第三人在场还不显,如今只有他们两人,气氛顿时尴尬微妙起来。

白素率先开口,将所有微妙都打散,说:“蔺卿比之于从前,变了许多。”

她说的是“蔺卿”而不是“你”,开口也是云淡风轻,相较于“旧情人”,她的语气更像是一个上下级别分明的上位者,对下属的慰问。

也是这样一句话,让金科的状元郎立刻回了神。

忙恭谨地回:“是。上一次学生与娘娘、陛下见面,还是在相府的宴席上。娘娘一语点醒梦中人,学生回去后想了许多。”

“斯人已逝,还请节哀。”

白素知道,其实她自己顶着这张对方朝思暮想的脸,说出这样的话,太过残忍。

然刮骨疗毒,只有如此,面前的青年才不会再对她有任何的幻想……

也才会真正地相信,那个他爱的人已经不在了。

蔺青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过了许久,才艰涩地道了一声:“谢娘娘宽慰。”

白素点点头,这才说起此次要讲的话:“本宫此次也是有些事需得知会你。如今朝堂中的局势,看似只有陛下与摄政王的博弈,摄政王又与白相联了手,但实则仍是三方的博弈。陛下与本宫的意思,是拉拢白相,拆散他与摄政王的联手。”

“如秦灭六国?”

白素欣赏地颔首:“如秦灭六国。”

秦统一六国之初,便是先挑起燕赵两国的战争,后借口援助燕国,与燕国一同向赵国进攻,最终赵国不敌,被灭国。

他们此次也是采取相似的战术。

“可是准备将摄政王击垮之后,再将白相也拿下?”

蔺青问。

女人摇头:“白相与摄政王手中皆是重权在我,他们在朝堂中的势力也错综复杂。若是强行将二人都绳之以法,必将引起朝野动**,敌国向来虎视眈眈,怕是也要趁虚而入,到时大桐内忧外患,恐有大乱。这也是本宫要同你说的,此次权利纷争过后,陛下的意思是先对白相不予处置。”

一番话说出口……方才还能勉强保持镇定的人,整个人都是一晃。

朝堂之中风姿卓绝的金科状元郎,此刻却是连一杯茶盏都要拿不稳。

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不……予处置?他白颜渊,难道不罪该万死吗?虎毒仍不食子,他白颜渊可是亲手逼死了自己亲生的女儿,他不该死吗?”

但女人只是静静地朝他望着,长长的睫毛连一下都没有抖的,吐出两个字:“该死。”

蔺青就更不理解了。

“素素……皇后娘娘。学生且不与您论儿女情长,那些终归是学生的私仇。可纵观白相在大桐为官的这些年,难道他就真的没有错处吗?他身为一国宰相,他都做过什么,您与陛下难道就没有考量吗?明君要启用的国之栋梁,学生认为至少在德行上,是能配得上的。如孙老一般济弱扶倾、直内方外,又或是如翰林院的郑大人,宽厚仁慈、襟怀坦白,总得是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那样的位吧?学生不明白,白相坐在一个那样的位置,将来还要荣升国仗,他究竟凭的是什么?陛下他不是明君吗,他不是仁君吗?他不是一心为百姓着想吗?淮南出了个贪官而已,他都要凌迟处死、挂上城墙以慰藉百姓亡灵,为什么却还要白颜渊这样一个大奸大恶之人,留在朝堂那么重要的位置上!”

不愧为金科的状元郎。

说起话来字字铿锵,句句掷地有声。

面对这样的质问,其实很难回应。

就好像那句流传经典的话:别人扎了你一刀,你血都没擦干净,别人却劝你要大度。(注*)

此事她其实也曾与段长川说过,以利益拉拢白相,将他收为己用是最好的方法……就如先帝弥留之际的设计那般。

否则到时一旦起了兵变,受苦的将是更多的百姓。

当日少年便忧心忡忡的,说:不知该如何同蔺青交代。

蔺青是此次的金科状元,胸中有大才,心术又极正,假以时日必将成为朝廷肱骨。

段长川很怕这样的决策,会寒了蔺青的心。

但白素又不忍心将这样两难的事交由少年来做,便自作主张,先同蔺青说了。

所以,一直端坐的女人低低地叹了一声,后徐徐回应:“蔺青,白颜渊确实是个大奸大恶之人,但他与摄政王都在朝堂之中经营多年,一旦全部连根拔起,将动摇国之根本。届时兵变四起,流亡的还是许多百姓。但陛下并无一直让他坐在白相之位,这只是暂时的权衡之数,陛下手下能扛起重任的人才寥寥无几,待日后培养出可堪重任之人,必将其取而代之。”

她说完,眸子深深地看向他,一字一句道:“甚至,这个可堪重任之人也可以是你。你的策论本宫与陛下都曾看过,你有治世之才,何不试着经营一番?”

青年沉默了。

过了许久才声音低哑地开口:“学生只是不甘心,大恶之人,却能如此荣华富贵地享乐到晚年……”

“本宫可以承诺你:往后若是你有能力翻出他的旧账,想要治他任何罪责,本宫与陛下也绝无阻拦。这是本宫以皇后的身份许诺你的。蔺青,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也能亲手手刃仇人,你也该信你自己。白相,绝不会荣华富贵地享乐到晚年。”

说到此处,一身素衣的状元郎,终于站起身来,深深地朝她行了个礼。

“谢娘娘开导,也谢陛下赏识。蔺青定不负圣恩。”

“你想通便好。”

……

两人谈完,外面依旧下着雨。

女人撑着油纸伞,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一步步离开。

身侧跟随的奴仆毕恭毕敬地将她请上马车,道:“娘娘当心。”

白素却忽得脚下顿住,回身望向跟在身后的青年。

“蔺卿,对于你和她的事,我本不该多说。但有一句话,还是想说给你听。”她说:“与其再次见你时,她已嫁作人妇……不如此生都不相见,也算是至死都爱你。或许,这是她当初能留给你最后的东西。”

“状元郎,请节哀。”

……

作者有话说:

注:是郭老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