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找朋友风波（一）
下午17:34，南海街道负责与评估公司签合同的乔副主任红着脸来了。
他进到社区张孜然书记房间，结果没开口说几句话，就被张孜然给噎了回去。
“我正在跟评估公司的人研究评估出值的事，”乔副主任开口说道：“结果有人告诉我，说你发了火，让我赶紧跟你解释一下，我……”
张孜然突然打断乔副主任的话，说道：“评估的这19个社区都在吹牛皮，到本月17日我全都评估完了，我是实实在在地干完了。结果今天下午两点到四点，我这两个找漏的组才找漏40户。我这一问为什么，评估公司的人说是你叫过去开会了？”
“就因为我今天下午把他们叫过去开了两个小时会，你就生气了？”乔副主任还一脸的不高兴。
张孜然书记懒得答话，摆摆手，表达了送客的意思。
乔副主任还想说话，但张孜然又对着他摆摆手，还把脸朝向了屋里的另一个人，明显是在请他出去。
当时房间里除了乔副主任，还有三个人：张孜然、一位老村民和杨小强。以张孜然对杨小强的态度，显然张孜然不是因为杨小强的原因而把乔副主任请出去的，那就只会是因为这位老村民。这位村民是什么背景什么关系，杨小强不得而知，但见乔副主任被请了出去，他也识趣地拿着本子出去了。
出去后，杨小强跟着乔副主任进了隔壁的社区张影主任房间。
“你们社区书记的官儿当到头了是不是？我一个街道副主任过来，你们书记两次请我出来！”乔副主任一迈进屋，就一脸的怒相。
“怎么回事？”社区张影主任还啥都不清楚，但他明显看出了街道乔副主任的不满，“但张书记不能代表我哈。”
“评估不够你们跟我说啊，”乔副主任生气地说道：“原本咱计划20天评估完，咱分6个组，一个组每天20户，20天1200户，能不能完成？”
“找漏咱们一个组一天找漏35户，6个组一天找漏210户，4、5天能不能找漏完？”街道乔副主任道：“这一次找漏咱们千万要吸取评估的教训啊！要以保证质量为主，只有质量提上去了，将来签约才会好。”
“你们村遇到什么问题，从来不问问我该怎么办，从来也不给我打个电话。一句话，我其实也不生气，我也不上火，村里毕竟有包社区干部，有村主任、村书记，面子不面子的我也不太在意。但是咱这次评估找漏要稳一点，不要急，要又好又快，不要返工不是？说实话，我对你们村一点另眼相看都没有，可你们村为什么这么对我？”
社区张影主任赶紧解释，安抚街道乔副主任的情绪。然后提出了他作为社区主任的难处：“社区还有300户人家没有评估找漏，今天根本就结束不了。咱们工作要做扎实了。村里稳定是大局，拆迁工作要有度。不能丢了西瓜捡了芝麻。现在这些应拆未拆房很头疼，给他们拆迁补助吧，那些拆了的人不乐意，不能放过我们，不给他们拆迁补助吧，那些应拆未拆房的房主们不乐意，也不放过我们，真是两手都是刺猬，碰哪儿都不好碰。”
街道乔副主任道：“不要说成是应拆未拆房，要说成是问题房。再想办法一步一步地解决。不要让老百姓有攀比……”
两人又聊了半天，直到最后把街道乔副主任送走。临走，街道乔副主任还好好握了握杨小强的手，对区里的支持表示感谢。其实这是乔副主任会做人，杨小强只不过是区安监局的一个科员而已，只不过在拆迁中挂了一个联络员的名头。
这次街道乔副主任到王庄南社区的发火，让杨小强意识到：街道的人对区委如此快的拆迁进度要求已经很不满了。其实也是，拆迁有必要那么急吗？人家街道计划20天评估完，也按照该计划与评估公司签了合同，结果你说10天评估完就要10天评估完，打乱了街道原本的计划，街道的人当然不乐意了。而且你能10天评估好也行，评估公司为了加快进度，请了一些在校大学生来参与评估。这些大学生都没什么评估经验，责任心也成问题，能不出乱子吗？
评估的事情已经出了问题，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而过去是无法改变的。杨小强只希望后面不要出现任何问题。但是事情的发展并不是杨小强所能左右的，当天晚上发生了一件让杨小强很郁闷的事。
当天晚上19:15，古思来微信，说南海街道的出值数又改了。
好吧，既然出值数说改就改，那杨小强只能去面对，去解决了。他原封不动地将古思给自己的微信截屏，然后发送给局长。这样局长能早些知道出值数改了的事，也就能从容做出相应的决策了。
剩下的几天，推动的工作就那么四样：一是做好宣传发动动员工作，入户宣传发放明白纸；二是形成社区拆迁安置办法；三是评估值的核算；四是拆迁政策法律程序的履行。
而每日的评估出值数也依然在造假。不过对杨小强来说，只要假不是自己造的，只要责任不扯到自己头上，自己也完全可以装作看不见、不知道，因为这是潜规则，自己一个小小的科员，是不能跟潜规则碰的。
杨小强深知：即便自己说出评估出值数造假的事来，又能如何？只会得罪一大批人让自己的仕途不顺，甚至政治生命永远停留在一个小小的科员上，而不会解决任何问题。
想要在官场上好好活着，就要懂得视而不见，就要知道装糊涂。
难得糊涂。
就这样过了两天。
拆迁第二月第四日。
区委的吴江书记又开始调研讲话。吴江书记说，未来一周是决战决胜阶段的关键一周，决定着未来签约过程是否顺利，必须在统一把握政策标准基础上，对个性问题要有针对性的工作措施，快速推进，把本周工作做实做细。
吴江书记要求：
“
1、评估工作越快越好。抓紧完成各社区评估出值，然后组织街道范围内社区标准的统一平衡，全区范围内街道政策标准的再平衡。
2、扎实细致做好找朋友工作。战队、街道再用4天时间完成找朋友工作，朋友面要达到70%以上，全力提高第一时间签约率。要实行网格化全覆盖，采取灵活手段，逐户逐证过筛。要依靠党员干部、社会贤达、积极分子、服务好广大基本群众，重点解决矛盾户、纠纷户。
3、对于问题户，要学会同律师、村两委逐一工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在后续签约过程中对问题户要裹挟前进，争取每户都成为朋友。
4、各战队、街道切忌工作粗放、大而化之，要把当前村改工作做实做细。每家每户情况都要做到了然于胸，切忌盲人瞎马。日报数据要真实反映评估、找朋友进展情况。
5、希望各战队、街道、社区奋勇争先，继续发挥先进社区的标本示范作用、典型带动作用，有序组织学习先进区市经验，全面完成各项村改工作。
”
杨小强知道，吴江书记的这一番要求，是根据评估出值的具体进度提的。在吴江书记那里，目前各个社区的评估出值工作已经接近完成，可以筹划下一步的工作了。可是实际上呢，有的社区连评估找漏都没完成，何谈出值？更遑论平衡和再平衡了。
就比如杨小强所在的王庄南社区，还在昨天上午，王庄南社区还有四十来户没有评估完，且出现两家居民要打评估公司人员的情况，只不过这两家居民后来被拉开了。可见王庄南社区的实际进度有多么的慢，而且不只王庄南社区，好多个社区的进度都是这么慢。
这根本就带来一个问题，评估找漏都还没找完，怎么跟得上吴江书记的节奏啊？
截止到上午十点，王庄南社区的入户宣传明白纸都已经发完，老百姓全都在全都在阅读讨论。
入户宣传明白纸上解答了本次拆迁的一些相关的法规政策，有助于下一步的签约，只可惜解答得还不够全，还有许多没跟老百姓讲明白的地方。按照区委吴江书记的想法，估计是等待找朋友的阶段与开答疑会的时候给老百姓解答明白。可是如果找朋友是假的呢？
杨小强心里打了一个提溜，他知道街道社区这几天数据一直都在造假，什么评估出值完成了多少多少啊的，全都是假的。下一步找朋友的数据可千万不要再造假了啊，老这么造假，总有一天要出事的。
杨小强想着想着，就找到了村里的老人姚正和兆强。
姚正是村里的老书记，兆强是村里的老委员，他们前些日子一直在摸排村里的应拆未拆房，也答应了要把摸排的房屋情况告诉杨小强。
赵局长之前说过，对社区各种情况要大致了解一下，对社区整体工作要做到心中有数，知道社区目前做的以及下一步要做的。所以杨小强对社区应拆未拆房的情况才如此上心。
但是在村里的老人面前，杨小强碰了软钉子。这两位老人突然变卦，不肯把应拆未拆房的摸排情况告知杨小强了。杨小强不知道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已经说话的事情突然之间就改了呢？但他不敢耽搁，赶紧把具体情况通过微信的形式告诉局长，并在微信里注明了自己的分析，以便局长决策。
杨小强在微信里是这样给赵局长说的：“局长，王庄南社区房屋摸排数据现在不好拿到，下午可能会给我，但估计不是最真实的数据（昨天下午我听南海街道童建军副主任跟社区张影主任提过，不要用应拆未拆房这种字眼，就说成问题房行了，等等。张影主任也提过，一说应拆未拆房，相应的人就跟他急，毕竟是一百多万的事。）”
赵局长回复道：“好，做到心中有数。”
杨小强发送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给局长。
赵局长是多聪明的人啊，杨小强一点就通。说白了，很明显，童建军是想让这些应拆未拆房以问题房的名义逐渐地都能签约都能分到补偿款。如果说这个过程中没有一点猫腻，童建军没有一点好处，你信吗？反正杨小强不信。因为按照拆迁安置补偿规定，应拆未拆房是一分钱拆迁补助都没有，应拆嘛，你为什么不拆？可如今却能分到一百多万的拆迁补偿款，那这些户主当然高兴了，你能让这些户主每人得到一百万，他们为什么不每人送你十万，送你十万还剩下九十万哪。
整整一下午，杨小强都在律师那里了解情况。
据韦律师说，今天上午王庄南社区，律师共完成继承补证手续18户，截至今天中午，王庄南社区累计完成继承补证手续102户。王庄南社区要办理继承补证手续的共计340户左右，现在完成率接近1/3。
所谓继承补证，是指原来持有房产证的人员已经死亡，要由他的继承人来律师这里履行一下手续。由于二十多年来未办理房产证，所以王庄南社区有的户继承人达到11个。
继承补证手续办理完毕后，等到签约时，就可以由律师带着相应的人员签约，从而顺利完成签约。
下一步，王庄南社区还要组织分家人员办理手续。存在分家的户数要少于继承补证的户数。
将律师相关的工作了解清楚后，杨小强及时跟赵局长汇报，这样赵局长对王庄南社区拆迁工作的掌握也就更全面了。
晚上七点半，按照南海街道包社区干部古思发来的假数，杨小强发送当日工作总结如下：
“
3战队王庄南社区，当日工作情况：
1、王庄南社区抓紧完成评估出值，目前王庄南社区内业工作完成率已达84.7%。下一步将尽快结束评估出值工作，然后等待南海街道标准的统一平衡以及全区范围内街道政策标准的再平衡。
2、王庄南社区扎实细致做好找朋友工作。王庄南社区找朋友户数占比已达到30.7%。下一步王庄南社区将积极争取尽可能多的朋友，以全力提高第一签约率。在找朋友方面，王庄南社区将努力实行网格化全覆盖，采取灵活手段，逐户逐证过筛。
3、王庄南社区注重发挥律师作用，目前正积极协助律师完成继承补证手续，今日完成继承补证手续36户，截至今日累计完成继承补证手续120户，总完成率在37.5%。下一步将继续尽快完成继承补证工作，为顺利签约打下良好基础。
4、王庄南社区进行房屋核对与档案整理工作，重点关注34户应拆未拆房与80户无证房。对应拆未拆房的存在原因逐一梳理，找到当年的村主任与村书记了解情况，以寻求最佳的解决办法。既确保稳定又确保公平。
5、王庄南社区入户宣传明白纸都已发放完毕，老百姓都在阅读讨论。社区则组织人员随时对老百姓进行答疑解惑。
下一步工作：
继续按照既定思路开展工作，争取尽快完成评估出值，尽快完成应拆未拆房等问题房的处理，尽快完成继承补证等手续，在这期间积极做好村民的思想教育与宣传工作。
”
杨小强本来想着这几天的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下去了，反正数据是街道的人造的假，自己只是把街道人报的数据再原封不动地上报而已，尽管自己知道报假数不妥当，也不应该用假数来糊弄上边，但这是街道的人给自己的假数啊，责任不在自己。只要不让自己当这担责任的冤大头，为了往上爬，为了不触动他们这些官员的利益，自己可以做到对潜规则视而不见。
可是事情并没有杨小强想象得那么简单。
第二天杨小强突然得知，街道包社区干部不再提供数据给自己了。
而且非但不再提供数据给自己，还不进行找朋友工作了。这让杨小强实在不能接受。
找朋友的工作，是区委吴江书记亲自要求的，杨小强身为王庄南社区的联络员，是有责任将吴江书记的指示传达下去，并督促下面落实好的。你下面突然不找朋友了，这不是衬托着我杨小强失职吗？
杨小强心道：
“
其实假数我本也不想报，你就实事求是地往上报真数不好吗？就为了讨吴江书记欢心，就为了表现自己进度很快，自己能跟上吴江书记要求的脚步，就编造假数糊弄他，糊弄上面？报假数是有风险的，出了问题怎么办？就是不出问题，良心上过得去吗？
好，我杨小强为了不彻底得罪你们，不触动潜规则，我忍了，我按照你们报给我的假数，我往上边报了。反正责任在你们，我只是权当不知道而已。可现在呢，你们竟然连找朋友的活都不干了。真是岂有此理！
”
于是下午13:59，杨小强给南海街道包社区干部古思发微信道：“主任，吴江书记说的找朋友工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吧。村里只要发动人去找朋友了，每天统计一下每人找了多少朋友，村里总共找了多少朋友，按实数报不就行了。不是我推脱不肯牵头，您说村书记和主任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当然是听你的。街道常与社区打交道，而我们只是临时性来的。”
见古思没有任何回音，杨小强继续发微信道：
“
我们说话不好使，街道才好使。
吴江书记在别的社区调研时要求，各战队要以网格化全覆盖为指向，扎实细致做好找朋友工作，各战队将找朋友数量、户数占比报送给街道，由街道统一报至棚改办，棚改办汇总上报。所以咱要根据吴书记指示精神，各战队扎实快速推进找朋友工作，要求户数占比达到70%，并将找朋友数量户数占比报送街道，由街道汇总报棚改办。
”
古思依然没有什么回音。
杨小强搞不清楚古思到底在想什么，在等待什么。难道是要把我杨小强和赵局长放在火上烤？让我和赵局长去当这编假数的罪魁祸首，去当那冤大头？
假数说到底是你们街道一直在编的，关我和赵局长啥事？
于是杨小强郑重地给古思发送了下面的这条微信：“亲，找朋友的户数，我是不会编的，你报给我多少，我上报多少。你不报的话，我只好报零了。”
这条多少带有威胁性的微信，就此带来了杨小强与古思间的巨大矛盾。也由此让杨小强明白：既想让工作干好，又不得罪任何人的这种两全其美的事情，是没有的。
有时候你不得罪人，你就可能被别人当枪使，甚至成为冤大头，替死鬼。
官场本就是是非之地，虎狼之所，利益之争纷繁复杂，勾心斗角此起彼伏，是容不下弱小和善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