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正拎着行李站在这个美丽的校园中时,云娜都还没有转换过思维,没有进入状态,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她是这个高校的一名普通新生了。

第一个涌入到脑海中的念头,却是以后不用天天穿军装了,可以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在着装上,有了自由。

“自由”这个词,有些太大,然而内容却可以很具体,穿衣打扮的自由,只是最简单最直接的一种感受。

按着校园内的指示流程,一步步独自完成报到的手续,这一点,和部队真是不同。

最后一步是找宿舍,云娜按照宿管员大妈的要求,找到自己的名字,在后面签了字,按照房号,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A410宿舍前。云娜站在门口,感觉比想象中好,四张床位,都是上铺,其中一张**面有东西,下面是桌子和衣柜,中间通道很宽敞,尽头是卫生间,地上铺上乳白色瓷砖,这个城市的炎热夏季,给人一种很清爽的感觉。

云娜有些头疼了,该选哪张呢?在部队待久了,一切都被安排好的,来到地方上,就像患了选择困难症一样,没有喜好,没有想法,无法自己主动做选择了。

云娜站在房间里,颇犹豫了一会,哪张床呢?被占的床位是靠里侧的,她选择这个,应该是比靠门的位置好,可是靠近卫生间,会不会有味道?那就选择靠门,但会不会吵?自己晚上睡觉太轻,一点声音都会醒。还是在里面的好,但是,里面会不会不安全?如果发生火灾,逃生也会慢一点,还是外面。那也不对,真要有火灾,靠近卫生间会安全,那里取水方便,那就里边吧。里面的话,如果半夜有人上厕所,冲水声会不会很吵呀?唉,真是难呀!到底哪里好?自己干嘛来这么早,如果晚点,别人先选了,自己就不会有这个困难了。

最终,还是选择了靠门的位置,而且是跟已被占的床位呈对角线的床,不为别的,就是一种跟陌生人保持距离的天然心态,离已有主的床位尽量地远吧。

收拾好东西,出门碰见一个刚认识的女生,说分给她的房间是阴面,太不好了,于是她看对面宿舍空着,就搬过去住了。

云娜一听,惊讶得连连大叫:“这也可以?怎么会不按分好的房间住?”

那个女生轻描淡写地说:“管他呢,先来先占,已经住下了,还能让我搬走?来得晚的,本来就该挑别人剩下的。”

顾云娜,离开部队,来到社会上,学到的第一课是独立,第二课是竞争。

这儿没有组织无微不至的安排,这儿没有理所当然分给你的东西,有头脑有想法的人就会多得多占,就会抢到优秀资源,就会创造出比别人更多更好的东西,人和人之间就会因一点点的差异的积累,逐步拉开距离,这就是自由的代价,也是自由吸引人的地方。

云娜若有所思地出去采购日用品。

接下来碰到的所有事情,都需要云娜单打独斗,亲力亲为,买饭票,买课本,找导师,办理借书证,选课,上课自己找教室,她开始一点点地问,一件件地从头开始适应。她偶尔会想起读军校时,开学了,课本就由班长领回来,发到每个人手上;肚子饿了,一声口哨,大家排队去食堂,小值日已经把饭打到每个人的饭盆里了;借书证统一办好,发到每个人手中……

但是,她并不喜欢以前的那种“便利”。

第一年,云娜忙于读书、交友,并将原本第二年才需完成的教学实习工作,硬给挤到了第一年去做,她把自己的生活,塞得满满的。能够自主地安排每天的生活,在一定范围内自由选择自己想上的课,感受重新回到社会上的那种自由,云娜有种重生的兴奋。

她一下子找到了刚刚参加工作时的那种快乐。

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每天不加掩饰地浮现在云娜的脸上,她比别的同学更加珍惜这难得的读书机会。不用出操,不用排队去上课,一日三餐,爱吃什么就去吃点什么,下课后的时间如何安排,完全由自己说了算,可以不用请假就离开学校,节假日不用为想离开所居住的城市而苦思个请假的借口,这一切,在别的同学眼中,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却在云娜的心中,引起了巨大的快乐与满足。

她还经常不自觉地比较,这件事如果在部队,会怎么样做,这个活动,在部队时是怎么组织的,好在哪里,不足在哪里?

云娜在部队时总是会觉得,这里不好,那里太多要求,可是现在离开部队了,倒是时常想起部队的优势所在。比如班里组织新生见面交流会,没有人事先订好场地,来了不少人后,才随意地在校园内找了块草坪坐下;到了时间,有人来有人不来,拖拖拉拉;完全没有组织者,东西随意摆放,散场后一片狼藉,也没指定人员收拾,全凭自觉了。这使云娜感叹,地方上的工作能力、组织能力比起部队来差太远。

第一学期需要积满32个学分,除了必修课,云娜便刚刚好地满学分,后来一起上课,才了解到有的同学选了很多学分,这样总计下来,下学期就可以少选,还有的同学选读了双学位,除了本专业,又同时兼修了另外一个学位,这样三年下来,效率可是同学的双倍了。云娜听说后有些后悔,本身这个专业是部队指定的,自己并不喜欢,却又抵挡不了读书的**,早知有双学位的做法,真是应该再选一个爱读的专业来,真正为自己读一次书。

真正读书的生活展开了,校园里简单规律的作息与同学间单纯的关系,让云娜倍觉身心清爽。

同学之间很轻易分成两大类别,一类是本科毕业直接读研的;另一类是工作后再来读的,工作时限由两年到五六年甚至十余年的都有。

没参加过工作的同学,对竞选班干部、学生会、学校团体等,都表现出极大兴趣,而参加过工作的人,则大多对此嗤之以鼻——社会上真刀真枪地玩过,校园里的这一套,像小孩子过家家,幼稚!

云娜本性散淡,她来读书,就是想体验一下没有人安排的生活,感受独处时,可以自由做决定的快乐,自然不会参与这些社团活动,但她还是饶有兴趣地观看了不同的人竞选演讲——这个可是部队里没有的——其中一个人给她印象颇深。

是竞选年级的学生会主席,室友拉她去的,一间大教室估计来了上百人,有人是作了充分的准备,有人则纯属应付,大约热热闹闹地进行到第四个人,上来了一个小个子男生,理着平头,穿一件颜色黯淡的休闲西服,小跑着冲到话筒前。

他一开口,中气十足,语惊四座:“前面的那些人都是在纸上谈兵,若是由我来带领学生会,我一定给大家带来真正的工作实践,我会让在座的,真实体验到IT公司的工作,我会去跟华为公司谈业务,接下许多有影响力的项目,分给每一个有能力的人做,下一步我还计划请华为的老总来兼任我们学生会技术团体的CEO,大家不要笑,只要敢想,没有做不到,我相信我有这个能力去说服他。”

大家开始在下面**,然后这个人的简历很快便传到了云娜的耳中,原来他在华为工作了几年,做了几个项目,可能提拔到了经理级别,但大多数人都不喜欢他的狂,又传他在公司因同事关系不好,才辞职来读书的。

当然,这是大家私下传的,真相如何,谁也懒得管。

他在掌声与嘘声的混乱中,结束了竞选演讲,一个弹跳下来,像一发炮弹一样回到了座位。

接下来的便平淡了许多,似乎这个人透支了下面人的风头与热情。

最后是投票,这个小个子没有当选主席,却当选了副主席,很符合中国人的审美,一把手要低调,在背后掌控大局,二把手要冲出来做事,关键时刻能背得起黑锅。学生会就是进入社会前的官场预演。

竞选结束,好像没感觉这个学生会对后来三年的生活有什么影响,但听说却对当选的人有影响——找工作时可令简历更漂亮,当然能起这个作用,也很不错了,反正也没号召过大家交学生会费,有一利而无大害。

云娜在高中时曾听老师说,大学里老师才不会讲这么细,有时一节课走一个神,几十页就哗啦啦过去了,然后留下一大堆参考书目要自己去看,可是上了大学,她一直没等到哪个老师会一节课哗啦啦过去半本书的豪迈,带着这个遗憾毕业了。当时她想,也许是军校吧,老师比较操心负责任,研究生时应该会放手一些吧,看那些读研的师兄师姐们,一个班上只有五六个人,老师坐在桌上讲十分钟课,然后大家一起讨论问题,啥时也能体验一下。

如今果真读研了,她有些激动地想到多年的梦想要实现了,第一次上课,进了教室大吃一惊,虽是公共课,但两三百号人的大教室,真是找不到一点点读研的感觉——这比本科时的人还多,仍是填鸭般地一节课下来,仍是手不停地抄笔记,只是一上课时老师抄列了四五本参考书,让她体会了当学生十几年的一点点不同感觉。

下课后直奔去图书馆,按照纸条来借书,仍有两本没借到,看来是晚到一步了。

拿到手的书,纸质陈旧,再一看出版日期,二十年前就有了。

云娜觉得头晕,她学的可是软件专业,在国内是最新兴的产业,正处在蓬勃向上的发展阶段,以前行内有种说法:三个月不学习,知识就陈旧了。而高校理应是引领着最尖端的技术,最超前的意识,而这本记录着二十多年前知识的书,基本算是古董级别了,难不成是要学IT业的历史?

书借回去,在宿舍躺了几个月,便又原样还回了,唯一的益处,便是使得另一个学生没有机会借到,从而少浪费了一个学生的时间。

每天中午吃饭时,校园广播便开始工作了,高音大喇叭中,有时是介绍好人好事,有时会读一篇优美散文,还有时会谈谈学校的概况。那天云娜在拥挤的学生中间排队打饭,听到女播音员用字正腔圆的声音,描绘着将来学校要扩大规模,要增加研究生的数量,力争“达到本科、硕士、博士4:2:1的比例”。那几年,正值高校扩招发展的黄金期,一所所学校像发酵的面团,迅速地膨胀了起来——高楼一栋栋林立了起来,学校大门也装修一新,还同时合并吞没了许多所不知名的院校。W大校园内也像这个城市一样,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工地。

云娜在吵闹的餐厅中找座位,想这儿还挺像部队搞军民共建的气氛啊,热火朝天的。

很快年底了,云娜收到一条“新年快乐”的短消息,是陈玮。云娜想起去年底前,她去买车票来参加培训,碰到陈玮,和他聊了两个小时,后来在彤彤老公的追悼会上又碰到过一次,但是没有机会聊天。

云娜忙也回了一句“新年快乐”,又问了一下他的近况。

陈玮老婆生了个儿子,而他年底已被提为了副科长,正是“春风得意蹄疾”之时。他和罗辉是当年一同分来的人中,独有的两个高干子弟。

顾云娜读书之余,经常会反思起在部队的事情来,也许只有远离了之后,才可以更客观地看待许多事。

陈玮的消息,更让她反思很多,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既有好的一面,必会有不好的一面,严格的管理,可能是较容易扼杀人的创造性,但却可以训练人的毅力,养成一个严谨的作风。这个世界是多样化的,有人天生是喜欢创造性的工作,有人天生喜欢一丝不苟地重复操作,有人善于处理各种复杂关系,有人擅长跟精密的仪器打交道,有人爱做菜,有人爱组装武器,就是因为人和人有如此大的差异,这个世界才会如此多姿多彩。

错的不是部队的严格管理,错的是随意散漫的人偏偏选择了需要严谨精密精神的职业。

顾云娜这种思考,常会让她陷入一种无望的痛苦之中,对三年后的何去何从,有种隐隐的痛,唯一的躲避办法,便是暂时忘记自己的军人身份。

好在,一年级的课业很重。

临近学期结束,各门功课都进入了考试或考察阶段,几乎每周一篇论文,同时还要应付一到两门考试,宿舍中立刻进入了一种紧张状态。

寒假回去,顾云娜见到张宇航及往日的同事,自有一番久别重聚的快乐,加之有着不用上班的特权,每日心情轻松,好似孙悟空初封了“齐天大圣”的名号,终日无事,只是会友游宫,便有了一种外人的心态,对许多人和事便看到了许多以前看不到的地方。

冬日的大院,显出几分苍冷,太阳照不到的阴处,偶然积点水,便会生出脆薄的冰皮。阳光下,常见到几个老人带着小孩子在晒太阳聊天,球场边的篮球架与灯柱之间被人拉上了绳子,晒起了被子。一切都显得暖洋洋,和煦的阳光给这个大院披上了满足与快乐。

云娜悠游之余得知,她们处长,虽有几分好色,甚至结婚十几年方才得子也被人拿来嘲笑,却是个大孝子,侍奉老母极为恭敬体贴,连时时对他嗤之以鼻的老钟,提起来也不得不赞上两句;还有那个龅牙的女中校,虽然处处跟云娜为难,却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请科里的单身们到家吃饭包饺子,以解他们思家之情,这一点,云娜在婚后才知道,看别人做容易,自己却做不来的。云娜以前老是觉得女中校戴着有色眼镜看她,其实云娜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待中校?如今以旁人的身份看,女中校的处处包打听的做派,也帮了不少人——她知道谁家有病人,介绍医生医院;知道哪个单身不错,极力牵线搭桥;逢年过节采购年货礼品,科里聚餐点菜订包间,都是些琐碎小事,真正去做却也不容易。

云娜在校时,也反复思考过,那个女中校为何会变得专门为难年轻同性,虽然,她后来也与女中校达成了妥协,但是她很难忘记刚工作时的种种被为难的心酸。她觉得女中校的心态很像是“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心理,而对于为什么以前的婆媳关系那么对立,那是因为女人们的生存空间太过狭小,就局限在家庭中,就限定于锅碗瓢勺的工作,假如女性也可以走出去,那么婆媳矛盾自然会小得多。女中校亦是,她的学历和能力甚至她的家务劳动,拖了她在工作上的后腿,甚至可以说,整个军队对于女性能力的发展,都有诸多限制,他们以保护的名义来限制女性的职场空间,于是女中校在狭小的职场空间中,再加上多年社会以约定俗成的心理培养,使得她只能把精力对准自己年轻且弱小的同性,这也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想通了这一点,云娜对女中校,更多是同情了,毕竟能活成老董那样的女人,实在太少太少;能找老董老公那样开明的老公的几率,也太小太小。

云娜也时常大为唏嘘,感叹人真是一种复杂的动物,看似奸诈狡猾或刻薄之人,也有温情淳厚或是无奈的一面。她记起曾经看过一个军营小说,描述了一个连长,在和平时期,将连队食堂的米面油等搬了不少回家,然而上了战场,却在关键时刻,舍身掩护手下战士安然撤退,这是很奇怪的两种人性,却在同一个人身上展现,面对这种现象,用世俗的道德观去套,会觉得苍白乏力的,用以前非黑即白的观点去评价,会觉得讲不通的。

转眼间,新学期又到了,顾云娜再回到学校,开始在周末及节假日出去旅游。

不用向领导请假,不用绞尽脑汁去想理由借口,想到哪里买张车票就可以走了,真是开心。

一次在火车上,跟半路上来的一个人聊天,这人四十来岁,头发油腻腻的,衣着打扮像是乡镇干部,谈话中有几分粗野与满不在乎的无礼。

这是一辆省内的慢车,多是些短途的人乘坐,他先直视云娜几分钟,探究了一番之后,便开口道:“你是学生还是上班了?这是打算到哪里下呀?”

云娜有些不太愿回答,勉强说了句:“工作了。”也以免被他当成不涉世事的学生,会生轻视之心。

他又问:“你这是回家还是出差呀?”

云娜道:“出差。”

他又问:“你是干啥工作的?”

云娜不擅撒谎,便说:“我在部队工作。”心想,告诉他这个身份也好,即便会有什么歹意,也得收敛几分吧。

他着实意外,便又问:“女兵呀,你们那当兵不容易吧?尤其女兵,更难,没有门路是进不去的。”

云娜一听,有种抑制不住的厌烦,便说:“我没什么门路,是当初考学考进军校的。”

那人又问:“你家里是农村还是城里?你爸妈是干啥的?”他固执地想为自己的论点找出依据来。

云娜真想不理他,但是总不能走开吧,只好说:“我爸妈都是普通人,没有钱也没有关系,我是高中毕业直接考了军校。”

那人觉得不可思议,说:“军校分很高,你能考上?有照顾吧?你家里不是农村的吧?”

云娜从没碰到过比这人更无聊无趣的人,说:“我直接参加高考,有什么照顾?我家是在城里。”

那人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不肯罢休,他又追问:“你爸妈是在啥单位上班?”

云娜真想一口回绝他,这个跟他有什么关系,但是想到一个人在外,心理上总有几分胆怯,不愿惹事,便只好含糊应道:“我爸妈就是事业单位的普通员工。”

那人听了,往后一靠,叹了口长气,终于得到了一个满意的答复了,道:“怪不得呢,你家里是吃公粮的,还能缺了关系?所以你才能当得了兵。”

云娜简直要被他气得跳起,但想想,争论何用,有些人就是这种逻辑,就要这么理解,那就让他这样想吧,也许真实的社会就是这样,以前不知道并不代表不存在。

云娜在心里苦笑一下,终于可以清静一下了,她拍了拍牛仔裤上的食物残渣,继续低头看书。

人常说,眼界有多大,心境便有多大,云娜贪婪地拓展着自己的眼界,弥补着以前单一环境中缺失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