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来天足不出户的日子,过得很快,云娜就要上考场了。
考前的最后一分钟,她都在捧着书看,她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进去,但是不捧本书,不知要做什么,捧书的动作,给了她莫大的心理安慰。
两天的考试出来,云娜心里很轻松,在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成绩便定了,那就不用再去想了,自寻烦恼,不论好坏,这块重任是卸了下来了。
她给张宇航打电话,讲了一下考试的情况,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张宇航替她开心,可以好好放松一下,又表达了思念之情,含蓄地希望她可以早点回家。
她订好了回去的车票,才极不情愿地给单位打了个电话——短暂的自由结束了,她又要回到领导们掌控的范围了——她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起来,有了电话联系,虽然远隔千里之外,但心理上却有了负担,似乎单位可以透过电话线的牵扯来管理到她,享受过自由后,再也不想回到那种受约束的心理状态中。
云娜突然脑海中第一次蹦出了“转业”的概念。
电话接通了,云娜和科长简单地聊了几句,她向科长汇报了自己买了哪天的票,哪天回去上班;科长例行问了句考得怎么样,她回答不知道,反正能做的都做了,不会做的也勉强写满了。
两人都哈哈一笑,剩下的交给上帝了。
接下来,科长居然跟她交代了一件事:处长前几天来W市开会,对方单位送了他一箱东西,他当时不方便拿,就放在那了,科长要云娜把那箱东西顺便带回来。
云娜问,是什么东西?
科长说,他也不知道,处长也没说。
云娜又问,东西有多大,多重?云娜担心自己有行李,东西拿不动。
科长说,不用担心,对方单位会派车,送她到车站,然后司机会走贵宾通道,直接帮她把东西拎进车厢,不用她管;她只要一路上看好东西就行,到了这边,处里已经派了司机去接,直接连人带东西拉回单位。
云娜托了这箱东西的福,一切都省心了。
走的那天,有一辆军车来约定的地方接她,连人带行李一起给送到了火车站,随车来的是一个中尉。云娜没忍住好奇,闲聊中问他,箱子里是什么东西?中尉说,他也不知道。虽然这是预想中的答案,云娜还是笑了,想,他的保密观念真的很强。
在火车上,云娜一直盯着这个不大不小的纸箱,试了重量,闻了味道,听了声音,还是猜不出里面是什么东西,她想悄悄撕开封条看一眼,估摸着难以恢复原样,只好作罢。
到家后,两人分别了将近一个月,自然是小别胜新婚了,曾经的隔阂暂时放下了,张宇航先前搞的小动作没有起效,他看现状已很难改变,自然也不会仍持前念,故意找不自在,两人像从不曾吵过架一样,继续着新婚的快乐生活。
晚上云娜接到家里电话,原来她弟弟大专毕业找不到好工作,在广州晃了几个月,打了些短工,也没赚到钱,最近辞了工作说想学编程,要去报班考证。云娜知道父母对这个弟弟过于溺爱,宠得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愿做,如今他看IT行业特别好找工作,又很容易赚钱,便想着也往这个方向发展。不管怎么样,他想学东西,还是应该支持的,云娜一口应承下来了弟弟上万元的学费,这基本掏空了她所有的积蓄。
云娜开始觉得手头的拮据了,她不得不精打细算起来。
上班后,她按例去处里见见领导,汇报一下情况。在处长办公室,她笑着问,箱子里的东西没有坏吧,一路上好几次颠簸,她很担心里面的东西不要颠坏了,处长淡淡地说,没有颠坏。云娜做安心状,然后很自然地掏出了已经贴好的来回的车票,交到处长面前,嘴巴里还在夸张着自己一路的担心,处长什么也没说,拿笔在上面签了。
云娜拿到签名后,开心之中又有些悲凉,苦涩之余还有些无力感。开心的是,来回的路费虽不算多,但能报自然更好了;悲凉的是,自己是沾了处长的东西的光,才报的账,她这么一个堂堂的名牌大学生,在处长的眼中,还不如一箱东西有价值;苦涩的是,原本清高自诩的人,却居然要为了几百块的车票费而耍个小心思;感到无力的是,这算不算职场的潜规则?报不报全在乎领导一时的心境,而自己在一点点蝇头小利的**下,终究还是选择了迎合,并居然在成功后感到开心,这真是人性无法抑制的弱点。
晚上吴颖请云娜和张宇航吃饭,说是给她接风,并预祝考研成功。
云娜兴致很高,吴颖却有些郁闷的样子,看上去人也特别憔悴,瘦得不像样子,皮肤还是那样白,细看却是失了血色的苍白。
云娜忙问怎么回事?原来她今天受了批评。
云娜问因为什么事。
吴颖说:“最近比较累,事情又特别多,结果漏了一个重要文件,被处长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如今心里还在难过呢。”
云娜知道她是一个心思很细密的人,又那么要强好胜,当了大半年的干事,一直小心翼翼,加班加点,如今却因一次小疏忽而被否定,心中自然很难过得去。云娜在心底感叹,与领导打交道的工作,真是不好干,也暗暗庆幸当时领导没有看中自己。
云娜一个晚上便一直地在安慰吴颖,但问起吴颖为什么事而忙累,她却又不肯说。
等待成绩出来的日子过得很快,云娜每天上班的心态也很好,因为她也不知道是走是留,所以得给自己一个缓冲的空间:每天循规蹈矩地上下班,很认真地值班,对女中校的态度也恭顺多了。以前科里的明争暗斗,她也能稍稍置身于度外了,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日子倒好过多了。家里面,因为自己这边暂时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安排,所以倒是可以全力支持张宇航的工作,两人倒是很和谐了。
云娜过一段风平浪静的安详日子。
每天下午去买买菜,下班回家烧两个小菜,让张宇航从食堂带点饭和卤菜,两个人关上房门对酌聊天,小日子其乐融融。
老辈人传下许多话,像什么“得意时淡然失意时坦然”,什么“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什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得不说,老祖宗把这个世界看得就是透彻。
没多久,成绩下来了,顾云娜顺利地收到了W大面试的通知。
当时云娜被篡改了志愿,反倒是歪打正着,也许真的是因为报的人少而竞争小,也许是云娜运气好,反正考得分并不比李学进高多少,但李学进却落榜了,外处的几个人也都纷纷折戟沙场了,云娜成了今年局里硕果仅存的一个考中者。
听说报考Z大的人特别多,假如当初云娜也报了Z大,现在是否也会落榜?
生活中可以有假设,却永远无法去从头来过,证明假设的结果。
云娜自己暗暗庆幸了一下,也是为这种因祸得福的幸运吧。
按照面试通知上的时间,云娜请了假,张宇航开始并没打算休假送她,一则太忙,二则也是因为说好要把宝贵的假期放到八月份,送她上学时再休,那时候肯定行李多,需要个人帮忙。
巧的是,单位正好组织献血,张宇航报名了,并且也被光荣地选中了。
报名的人很多,大多是冲着优厚的条件去的:单位可以每人补助300块的营养费,还有五天的假。他们的工作并不是靠体力,所以五天的休假并不是那么必须,但是300块的补助,相当于十天的工资了,还是很吸引人的。
不过大家在谈笑的时候,总是要强调:可以休息五天不用上班,划得来。却极少提,可以拿补助,似乎,人人都是看重假期而不是补助,其实,那个越是不愿意提的东西,就越是大家心里看重的。
英子与吴颖都报了名,不过最后吴颖被选中了,英子却被刷了下来——虽说英子的血也很健康合格,但与吴颖相比,她血液中的政治素质不够高,吴颖是干事,是领导身边的人,当然政治上更优秀了,好似政治是一种可以通过血液传染的疾病,输了政治上不合格的人的血,是很危险的,很容易犯错误。
献完血回来,张宇航并没立刻休息,而是调到了下周一,因为云娜准备这周末走,这样他五天的假就可以送她去面试了。
云娜买了两张票,两个人说说笑笑,为这个意外的假期而兴奋,好像要去补个蜜月一样,弥补了两人之间曾经的裂缝。
这次没有太紧张的行程,周一来到学校,云娜熟门熟路来到系里,找到招生办的老师,那个老师脸上的色斑与色素依然很重,但今天可能因为心情好,态度里居然有了几分和蔼可亲。
她帮云娜办好相应的手续,告诉她明天面试的地点,还安慰她,不用紧张,这是等额面试。
云娜出来问张宇航:“什么叫等额面试?”
张宇航瞪她一眼,说:“你笨啊,这个字面意思,都不知道?就是面试多少,录取多少,再通俗点讲,就是叫走过场。”
云娜笑着打了他一下:“你聪明,要不也不带你来了。不过好像只听过等额选举,这个等额面试,还真是第一次听到。”
张宇航表功说:“那是,我除了拎包,还能发挥点别的作用啊。再不济,也可以起个让你身心愉悦的功能呀,这个可是别人替代不了的。”
云娜笑骂他胡说八道。
却又顺着他的话说:“不能仅这几天身心愉悦,你怎么不过来陪读,让我三年都身心愉悦?”她俨然已经以正式的学生自居了。
张宇航灵机一动:“说不定这次会有考上不愿来的,面试再怎么走过场,也得要走一遭啊,万一碰上个日理万机分身乏术的冤大头呢?不如我明天在面试处候着,守株待兔,说不定,就让我捡一漏呢?”
“你还真会做白日梦啊,哪有这好事,你还想冒名顶替不成?”
“哎,你可真别不信,我告诉你啊,这白日梦还真就是有。除非你不想让我过来陪读?”
“想,怎么不想,你过来,有人天天给我做饭洗衣,我多省心呀,干嘛不要。”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走远了。
这次过来,两人心情很轻松,时间也充裕,晚上便约了云娜的大学同学吴森吃饭,也对上次吴森的援手相助表示感谢,同时又对将来三年可能要有的麻烦之处预下伏笔。
大学时,云娜与吴森是同一个宿舍的,关系很好,吴森是个做事非常认真专注的人,当她看书时,你跟她讲话,她是没反应的,她这种性格很擅长于搞学术,做研究,她也是一个很宅的人,除了实验室和家,基本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吴森当初保送了研究生,毕业后分在W市的军校,在实验室搞研究。
晚上在校门口见面,吴森瘦高的个子,上身是件T恤,下身则配了件军裤,仍是学校时的发型,短短的运动头,面相有些男性化,黑黑的。她老公的个子与她差不多,戴副眼镜,也是埋头做研究的类型。
以前刚入校军训时,要检查男生的头发,队长从一个个男生的后面走过,看见有稍微长一点点的,便会用食指与中指贴头皮夹一下,若是长度超过了手指的厚度,便是不合格,要重新理过。吴森个子在女生中最高,站在女生班的第一个,右边就是男生,队长走到她身后,见她健壮的身材和高高的个子以及头上目测便超标的发型,想都没想地用手指狠狠地夹了一下,边夹边说:“留这么长头发是想扎辫子吗?回去剃个光头来。”
吴森一向反应较为迟缓,受此背后的突袭,等队长话音落了,才闷着声叫出来“哎哟”,队长一听,立刻发现犯了错误,很是尴尬地快速缩回了手,自言自语地解嘲:“女生啊,搞错了。”
这声闷叫让前两排的男生一时忘记了军纪的束缚,全都齐刷刷地转回了头,同一排的男生也探出身子向左张望,明白过来后,全都笑场,军纪当场崩溃。
吴森假小子的头衔从此坐实了。
据说有人研究过女人之间的友谊,说如果两个女人在外表上较劲的话,那么她们俩肯定不可能成为朋友,所以由此推断,吴森比较容易获得女性朋友的真友谊,至少云娜的确是把她当成了大学四年唯一的好朋友。
吴森请他们俩在学校附近一家酒店坐下,吴森老公张罗着上酒上菜,给他们介绍当地特色的鱼和蒸菜,还特地点了几个出名的小吃。
一别四五年,两人自是有许多的话要讲,把两个陌生的男人晾在一边,好在男人之间,只要有酒,便好沟通,何况两人也都是部队的,聊聊各自的工作,也很快熟起来了。
正在云娜与吴森各自聊着工作体验,回忆着当年在校时的趣事时,张宇航与吴森的老公谈起了一个项目。吴森老公单位跟一个军医总院合作,研发一批医疗器械的电动部分,其中有一个做自动采血仪的项目,他们研究所有一个德国产的自动采血仪,需要他们了解清楚电路设计,在此基础上改进一些功能。这个项目,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研究别人的电路,比自己设计电路更繁琐,而且这个主要是要细心,技术倒不要求太高,他们研究所就想联系个研究生什么的做。
张宇航一听,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可以干得来这个活,单位里有现成的研发设备,家里有电脑有网络,自己也有这个技术,他顿时来了兴趣。
现在单位大院里有不少人,各按所长,在外面接私活,有做翻译,有做软件,有做硬件,还有的处甚至在外面接工程,还有把军车出租的,赚了钱给自己处的人发奖金的。大家似乎都看明白了,商品社会,钱才是对个人价值最直接的肯定与承认,何况利用自己所学,在业余时间发挥些热量,于人于己于社会,都有好处。
张宇航本就是计算机专业的,他们学校的这个专业在国内是数一数二的,张宇航在校时就参加过多项数模竞赛,而且他工作后一直也没荒疏了软件编程、研件开发,刚刚吴森老公也和他细聊了他做过的项目,他完全有能力接下这个活。
两人倒是一拍即合。
后来回去,两家来往频繁,云娜过来读书,张宇航一个人在家,时间也多了,做了这个项目后,慢慢地接的私活也越来越多,经济上的困扰也渐渐少了。
这边吴森跟云娜聊到了做饭的事,云娜自从结婚后,尤其是近来,考完试,没有压力,成天精力就放在研究做菜上,很是有心得。
云娜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婚前虽然十指不沾阳春水,但婚后稍一琢磨,加上同一办公室的老钟是个美食家,经常交流,再加上张宇航也乐见自己老婆可以把精力多投入些在家里,自然极为捧场。这些便利条件凑在一起,令得云娜做饭的兴趣日益高涨,技术也随之突飞猛进了。
不过这也是对大多数女人而言的,吴森这样的假小子可不算在内。
当云娜有些得意地跟吴森炫耀着自己的成绩时,张宇航也在旁边毫不吝啬地夸着自己爱妻的手艺,吴森也点头:“哟,以前读书时,你可是最不会做家务的,现在挺厉害的啊。我现在也学了几个菜,对了,明天到我家来,我做饭,明天要面试啊?那就后天中午吧。”
云娜有些不敢相信她的耳朵,像吴森这样的假小子,居然也会做饭?看来女人的潜力,真是无穷的。
吴森又滔滔不绝地说:“我做饭,那是要么不做,要做一定要做最好的。我严格按菜谱上的步骤,一步步来,那做出来的味道,绝对是大饭店的水平,你们后天一定要来尝尝。”
吴森老公忙在旁边佐证:“这话没错,我们家森儿,轻易不下厨的,我都没那么好福气吃到她的手艺,看来今天真是给你们面子。不过吃她的饭,一定要有耐心,我们平常没那么多时间,所以都是在各自食堂吃完回家的。”
云娜并没估计出这个“耐心”的分量。
吴森以前点评校食堂的饭菜时,很痛心疾首地说:“这么好的食材,被他们糟蹋成这个味道,真是犯罪啊。”可见她的舌头是比较挑剔的。
她还是个有些固执且追求完美的人,她说她做什么事,都要求最好的东西,她们家的锅具,都是德国产的,是国内能买到的最好的那种,一整套,老贵了。她买菜,也都是最好的材料才要的,她平常,绝不去那种街头小店乱吃东西,要么去食堂,要么就去那家固定的连锁快餐店。
吴森做起事来特一板一眼,循规蹈矩,所以她最适合搞科研,同时也是一个极有毅力的人,故此,云娜深信,没有吴森做不好的事,只要她愿意做。
第二天面试,云娜很放松,上午见面试官,用英语自我介绍一下,下午又做了一份问答卷,轻松过关了。
第三天,吴森早早和她联系,说要去她们住的宾馆附近一家菜场买一把大葱,并且说,别的材料都备齐了,就差这把葱了,她家附近菜场没有那么好的,有且只有云娜所住宾馆右侧那家菜场,有位四十多岁的阿嫂那儿,才有符合她要求的大葱。
至此,云娜已深信无疑,吴森已是大师级别的料理高手,对原材料的要求,居然如此苛刻,今天中午,不定要吃到如何感天动地的大菜。
云娜忙爬起来,决定要跟着吴森,再好好学一把。
云娜看吴森在一个胖胖的女人摊前,精挑细选了三根粗壮的大葱,云娜无论如何看不出这三根葱特别在哪里,吴森说:“你没发现,这三根葱的须,都是偶数的。”
吴森走路极快,云娜在后面小跑着才跟上,吴森几次回头,看着她脚上的高跟鞋,笑她的小碎步——以前在学校时,云娜的齐步走总是要比别人频率快半拍,步子却小半寸。
吴森家是在研究所的家属楼里,这儿树木郁郁葱葱,好几栋家属楼外墙,长满了爬墙虎,楼下有个自行车棚,棚边的柱子的下半段,长满了苔藓,家属楼的北面,排水管离地面还有半米高,可以想象若楼上倒水时,这儿是怎样一副水珠四溅的壮观场景。
楼道还是很宽的,进了门,两室一厅,面积却不小,有一间屋做书房,放了台电脑,别的地方都塞满了整理箱,一个摞一个,都堆到了天花板,半透明的箱子,里面内容丰富,有衣服,有书,有食品。厅里用一个博古架子做了个隔断,后面是厨房与餐厅。
吴森让云娜在客厅坐下,随意看电视休息,她老公去上班了,中午不回来吃了,她要开始忙着准备他们三个人中午的大菜。
后来,云娜很不厚道地认为,吴森老公中午的缺席,绝对是场阴谋。
云娜问,要不要帮忙,吴森说,不用,她习惯自己动手。
吴森系上围裙,戴上深蓝色套袖——是实验室常用的那种,然后不慌不忙地打开电脑,坐在那里,翻出自己正在看的一个英国肥皂剧,打开音箱,开始接着播放。
云娜坐在客厅,看她走到博古架后,蹲下身子,翻了一会东西,站起来,到厨房去接了一会水,然后端着一个大碗,走到电脑前,开始看。
云娜看会电视,和张宇航通个电话,告诉他怎么走,然后又翻了一会书,挺无聊的,又跑过去看吴森在忙,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几次跑过去看吴森,她仍在电脑前稳稳地坐着,大碗里泡着的东西,倒是换了两次,开始是木耳,后来是黄花菜。
现在泡着的是银耳,她正抱着碗,择着刚刚泡发的银耳,边看着电脑,见云娜过来,指着电脑里的人物,给她介绍情节。她择银耳的动作仍是不紧不慢,而且择得特别细致,每一颗都拿起来,用指甲掐掉顶上的硬结,再温柔地按纹理将银耳撕开成大小均等的小块。
再过一个小时,已经12点了,张宇航也过来了,吴森仍是按着既有的节奏在忙着,云娜过去看她的频率越来越高,如今她正在摘掉黄花菜顶上的硬梗子,那动作,令云娜想到绣花的细致。
她看完一集,又看一集,有时还停下,打开另一个视频,那是一个教做菜的节目,她不无自豪地向云娜介绍,自己做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手法、每一样材料、辅料、调料,都是严格按照节目中所要求的来,所以做出的菜的味道绝对是一流的,没得说的。
云娜本来要吃大餐的心情,在她无比自豪地描述下,却渐渐地枯萎了,她早饭没吃的,现在只想吃份可以快点到嘴的家常菜就行了。
她与张宇航面面相觑,各自暗暗狂咽口水。
一点到了,云娜不再喝水了,饿得从不喝饮料的她,也倒了杯橙汁来。张宇航几次很客气地表示,“我们来给你带来麻烦了,不用准备太多菜,够吃就行了。”吴森说,“放心,没有太多菜。”
这时吴森总算把战场转移到了厨房。云娜心中大喜,应该开炉子炒菜了,估计再有半个小时就该吃上饭了。
饭?好像没见吴森蒸米饭啊,她是北方人,难道是吃馒头?馒头也行。她抬头看看张宇航,正抱着一个大苹果在啃。
云娜喝一肚子水,进去卫生间,出来见吴森正在淘米。
云娜惊得要晕倒,这时才开始蒸米饭啊。她再三地表示,自己闲着没事,能否帮忙干点杂活?
吴森仍拒绝,“不用,你不知道怎么做,你歇着去,我习惯一个人慢慢弄。”
云娜便站在厨房看她慢条斯理地忙乎着,两人随便地聊天,吴森仍对她的厨艺骄傲不已,吴森边聊天,边把米放进电饭煲,插上电,临了又抓了一小把麦仁放上去。她对云娜介绍,每顿饭上面都加点粗粮,有益健康。
蒸上饭,她又继续在案板上忙碌,拿出了两个土豆,用一个水果刀,细细地削起皮来,云娜见了,委婉地提示她,有一种专门的刮皮刀,削起来又快又好。吴森不以为然地说,她不习惯用那样的刀,只习惯这种方式削。
云娜知趣地闭上嘴,看着她一点点地雕刻出两只光溜溜的多边形土豆。
说也奇怪,不知不觉中,云娜的肚子居然不觉得饿了,她回过头去看张宇航,他已经歪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两点了,冰箱中的肉也切成了片,吴森告诉云娜,这个是真正的土猪肉,吃粮食长大的,她专门选的猪屁股尖上的肉,那两块肉最适合炒着吃了。
终于见吴森把灶点着了火,有条不紊地热锅,倒油,调小火,倒肉,炒两下,盛出来,再将木耳、黄花菜倒进去翻炒,停下来加调料时,必把火关小,炒了一会,再把肉加进去,一起翻炒,盖上盖子,调小火,焖熟它们。
从上面吊柜中取出一只浅汤碗,很漂亮的白瓷器,印着一朵盛开的牡丹,她将炉子的火关掉,从锅里把菜盛在这个碗中,将碗放在餐厅的桌上,用一个浅浅的碟子倒扣在上面。
再返身回到厨房,将锅认真地清洗干净,开始炒第二个菜了,是土豆条,将那盘细细切好每根都绝对一样均匀苗条的土豆条倒入锅中之后,吴森就一直在不停地翻弄着它们,似乎是想摆出一个更加艺术的集体造型。最终,她决定像军队那样整齐划一才是最美,于是把它们头脚对齐,陈列在一个深蓝色的长条形的碟子中,每一根都保证长短一致,绝无出头的椽子。
旁边一个灶上炖着一个汤锅,不锈钢的锅子亮闪闪,德国造的厨具果真一流。吴森把汤锅打开,从里面舀出一碗银耳汤,从下面柜子里取出一个陶瓷的锅,把银耳汤倒进去,再加冰糖,再把案板上一个碗里泡的东西拿出来,一个个的掰开,把芯子去掉,原来是莲子,她把处理好的莲子丢到陶瓷的锅中。
重新炖上汤,大火烧开,小火慢慢咕嘟着,吴森终于说出了一句足以令云娜与张宇航热泪盈眶的话:“可以吃饭了。”
张宇航从梦中惊醒,眼中射出长久饥饿后看见食物,发自内心最深处毫不做作的快乐。云娜真不是做假,她已经不饿了,看看时间,三点了,就算是从十点开始做,吴森为了这顿饭,足足忙了五个小时,学生时代的友情,真不是一般的铁。
张宇航忙积极表现,上前帮忙摆凳子,放碗筷,口中还吸溜着口水客气着:“看把你麻烦的,简单吃饱饭就行。”他看吴森与云娜各自捧了一盘菜出来,便要冲进厨房帮忙端菜,云娜叫住他,“不用进去了,菜都端完了,一个汤还在炖着,过一会吃完饭就会好了。”
张宇航忙把心中的诧异在升到脸上之前,又压了回去。
三个人坐下,开始吃吴森精心烹制了五个小时的大餐,荤菜的味道中规中矩,像一锅杂烩菜,没什么特别奇特,也没什么可以让人记住处的口味。土豆条也很平和,就像一个相貌平庸的女孩子,天天见面相处,可是一旦分开,就是记不住她的长相一样。
张宇航很给面子,连吃三碗饭,他用的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碗,吴森唯一不满的就是他吃得太快了,这样品不出她的菜的味道。云娜饿过了头,勉强吃完一碗饭,她用的是手绘的彩陶的小碗,又在吴森的劝说下,喝掉了一碗汤。
吴森自己用的是一个粗瓷老碗,不紧不慢地吃掉了一碗饭,她说她家的碗,每次只买一对,每一对都不一样。
三点半,这顿午饭结束了。
云娜很真诚地向吴森道谢,邀请她下次有机会到上海去,到她家做客。
出门后,张宇航说,“原来理科技术‘男’把科学周密的精神发挥到日常生活中有这么可怕啊,怪不得她老公说难得吃到她做的饭呢,谁敢麻烦自己老婆每天花五个小时做一顿口味很平淡的家常饭?”
云娜刚走出门,已经不记得吃了些什么了,她有些努力地回想着,想着想着,突然冒出一个重要问题:“上午专门陪她去买的偶数根须的大葱用在哪里了?”
张宇航说:“那快点回去问个明白。”
云娜后怕地笑,说:“不用了。”
张宇航说:“你看看你,就缺少对真理孜孜以求的精神,得向人家学习了。”
云娜说:“是得学,咱从自己身边事做起吧。你早上过早吃了些什么?花了多少钱?你拎过来的水果花了多少钱?哎,你别跑啊!我还没说完呢,我当时给你留下的钱还剩多少?要上交的啊,账目给我报清楚啊——”
风中断断续续传来一句话:“这学理科的女人真可怕!”
在部队中,其实有不少这种不理家务的女汉子,看到吴森,云娜总会想起单位唯一的一位女高工老董,两人的经历并无相似之处,却那么容易让人把她们俩放在一起比较。
老董十四岁入伍,从一名小战士成长起来,考入军校,一点点在业务领域努力工作,最终成为这个行业的专家骨干,成为单位的业务领头人,获得各种荣誉奖项数不胜数。她性格开朗,嗓音洪亮,身材像男人一样高大,干起工作来,特拼命,特投入,相比较起来,她老公则平淡得多,早早转业,在地方上的一个清闲单位上班,云娜也去她家看过,感觉更像一个军营。她有个女儿,早年没考上大学,在一个熟人的公司上班,云娜见过她在院子里打篮球,像个假小子一样,继承了母亲的高大身材,最近听说她在发愁女儿的终身大事。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若花太多精力在工作上,便有些疏忽了家与孩子,这对于孩子的成长来讲真是太可悲了,像吴森这样声称不要孩子的,反倒是件好事。说到底,好像就是工作与家庭的平衡,如何能兼顾?
云娜又想到了在出租屋碰到的那个女人,她无疑是个负责有爱心的母亲,把家料理得很好,可是由于她本身受教育程度不高的局限,使得她对于她的孩子,似乎也很难做出太多很有远见的指引。
那么女人究竟应该在这个社会与家中扮演什么角色?男人呢?为什么从没有男人需要面对平衡的问题?男女角色的区分,究竟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社会赋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