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进一步从实际的角度来考虑真理的价值了,因为日常生活的相互交往中,真理通常叫做真诚。

真诚具备的突出的优点是很明显的,它与天真纯洁、精力能量、智力提升和博爱精神的普遍传播紧密相关

如果每个人都遵守真诚这条守则,都认为自己无权隐瞒其品质和行为的任一部分,仅是这种情况就足以防止我们现在因为有可能被保密和免受惩罚而进行的千百万种行动的发生。我们只须假设,在人们决定做一件意义不明确的事情前,必须考虑一下,他们是否要做自己历史的研究者,做他们参与其中的场面的未来的陈述者。那么,最普通的想象力也能立刻使我们发现,这会给人类事务带来怎样的本质变化。曾有人公正地认为,天主教的忏悔做法具有某种裨益。倘若,这所采用教会专制可怕手段的让人质疑的机构被取消,每个人都把世界当成自己的忏悔室,把人类当成自己良心的监督者,这样的效果岂不是更好呢?

如果我能抛却世俗和风俗的束缚,保持对任何人诚实的习惯,这样,必然可以得到更多的益处。我会因此获得一种清新、坦白和坦**的气质。依社会常规,每当我要说明一件事情,其要求我运用思考力和辨别力来恰如其分地表达,并期产生恰当的效果,我就会逃避,并用沉默和模棱两可的话来搪塞。但是,不允许我隐瞒的原则却使我的头脑永远保持清醒,内心永远保持紧张。我不得不一直集中注意力,以免在说实话时,说得不完整又有缺陷,从而产生说谎的效果。如果我对一个人谈起我自己或跟他有关的人的缺点,我会紧张兮兮,唯恐在他的头脑中产生歪曲或夸大的想法,或使原本认为的事实蜕化成讽刺。如果我跟他谈起他自己所犯的错误,我就小心翼翼地避免那些轻率的措辞,以免把原本的好意变成冒犯;我的心里会充满这种交谈必然带有的善意和对他利益的关心。真诚会使我的思想自由,使我在赞美别人的时候,措辞清晰、表达丰富而恰切。交谈能快速改变其现有的索然无味、了无意义的特点,而且有着罗马人特有的勇敢和热情。起初是由于情况的偶然要求,后来逐渐习惯了告诉人们对他们有用的东西,此后,我就会很快地学会研究他们的利益,并且,在我发现如何才能以最充实最有收获的方式来度过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之前,我是不会仅满足于自己的行为的。

真诚之于他人的影响与之于真诚的人的影响是相似的。如果每个人都能确保自己的邻人是个坦率的督察员,能够不分私下或公开场合宣扬自己的美德、美行以及卑劣和愚蠢之处,这样的益处该有多大!除非被我们邻人一致的意见所证实,我们对自己身上的这些东西从来没有深刻的认识。我们能够获得的那些知识,大多情况下不是依赖于个人自身的努力,而是依赖于他人的理解能力对于我们自己的判断的认可。在大多数情况下,正是因为每个人都对自己的个人判断感到不确定,所以才产生了改变信仰的狂热以及对相左意见的不可容忍。除非有同伴的认可相助,否则,我不可能对自己的性情和才能感到真正的满意,甚至对美德和丑陋也不可能有明确的感知。

能够对人们的行为分别给予公正的赞许或谴责本身就是对美德的最有力的激励。但是,这种区分对待,目前在任何情形下几乎都不存在。一个人遭到了辛辣的讽刺,而另一个人的不良行为却受到过分的宽容。在谈到我们的邻人时,我们总是为险恶的不可告人的动机所影响。任何事物都被丑化和歪曲了。最卑鄙无耻的伪君子在掌声拥护中度过一生,而最善良的人们却被恶意诽谤缠身。人类的造福者总是成为人类刻骨仇恨和忘恩负义的对象。这样到底能给予美德什么样的激励呢?那些狂热追求声望的人宁肯在表面的光彩和无意义的奢华中追寻,也不肯在道德方面修炼造诣。同时,那些由最纯正的动机指引的追求善行的人,却被剥夺了使之固守正直公正和热心善行的应有的荣誉和尊重,黯然神伤。

一种真正的、始终如一的真诚一定可以扭转这种局面。[1]任何流言蜚语之所以达到效果,乃是因为人们不习惯于判断人类行为的各种可能性或收集做出判断所需的证据。但,一个人的轻率的断言必然可以由其邻人的更确切的信息加以纠正。辨别力被锻炼以后,我们就不会轻易被误导了。真理,全部的真理,未经修饰的真理就会为人知晓。这将是一场考验,即使最顽固的心术不正也无法抵挡。如果人类所有的行为都可以得到不偏不倚的评价,恶行必然广为唾弃,而善行则广为实践。因此,一旦真诚介入了人类的生活习惯,其他一切美德必然纷至沓来。

人现在的性情是脆弱的,因为他们不习惯于听到真理。他们将信心建立在被虚情假意照顾的基础上,并希望我们不要转告他们我们所知道的有关他们的不利之处。但这样做对吗?已有事实表明,善意、真诚地说出坦率和真理,乃是最有益的准则。因此,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去破坏事物的本性和宇宙的规律,在温暖的季节培育出这一群小人物,让他们吹不到真诚的缕缕清风,又受不起暴风骤雨的考验呢?

第三,在很大程度上,真诚有助于我们智力的提高。如果由于性格的怯懦,或泄露事情的危险,我们压制住自己的想法,那么,就既不能对这些想法有所发展,也不能进行篡改。从坦白我的想法这一行为中,我获得了继续前行的鼓励。没有什么能比把自己的想法进行整理和表达出来的努力本身更能增进语言的明晰性了。如果别人诚恳地接受这些想法,这些想法就会因此更加坚定和一致。如果别人对这些想法反对和不相信,我就会对其进行修正。我会发现其错误,或者加强自己的论据,并在以前积累的真理基础上补充新的真理。人类美德程度的显著增强,绝不是依靠不闻不问、不了解人类的真情实感的孤独隐士。狂放不羁地交流的时期也是幸福的原料酝酿和萌芽的时期。如果我知道我永远不会把我的发现告诉别人,有什么可以鼓励我去尽力发现呢?一个决心永远不说出自己可能知道的真理的人应该是一个孜孜刚毅的思想家,但这从事物的本质来说是不可能的。人的内向和外向之间的联系是割不断的,一个不敢大胆讲话的人永远不会在探讨问题时富有**并做到不带偏见。

时至今日,到底是什么使成千上万的谬误在世界上得以立身?那些神职者干政、宣誓、行贿受贿、战争、党羽结盟等谬误何以使诚实和文明的思想如此非难?是怯懦;是使人们退缩说出他们知道的一切的怯懦的缄默;是对无拘束地英勇地讨论社会真正利益的人进行的迫害和惩罚的阴险谋略。人们或者因为不愿意牺牲他们世俗的前程而避免发表不受欢迎的观点,或者用一种冷淡暧昧的态度来发表,使之失去本质,因而并不能发生真正的作用。如果现在的每个人都说出他所知道的真相,那就很难预测篡位愚蠢的统治还能维持多久。

最后,践行真诚还有另一个优点,那就是使人们幽默、善良和仁爱。现在,人们相处时,相互之间友好少于敌对。每个人看待别人都好像他要暗算自己。在优雅文明的集体里,每个成员都是随时处于戒备状态。他知道关于他同伴的很多事情,但认为自己不必在他面前提起,而应该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神态。当那个相关的人不在场时,他简直不知道关于他的缺点如何启齿,无论公开这些缺点是如何必要,他惟恐招致诽谤者的恶名。即使他指出那个人的缺点,也是当作秘密来说的。他带着犯罪的心情,深知他所说的这些是不愿在那个人面前讲的。或许他还没完全注意到自己的这种虚假性格,但至少他可以通过确切观察他人而发现。年轻时,他可能靠顺从态度来适应世俗准则;一方面依然保持快乐,另一方面,从社会中学会了自私和玩世不恭。他发现了周遭进行的把戏,自己也变得长于避开他人的刨根问底,并以能够骗过他人在心里偷笑。丧失了无私的仁慈之心,他可以平静冷漠地把人仅仅看作供他玩乐的没有个性的工具而已。爱恨之间,他可以取得平衡而保护自己。但这只是一种暂时的性格。年轻时代的肆意任性最后会慢慢温和,他就不再对孤独地生活在世间感到满足。因为渴望得到同情和率直的安慰,他就带着一种不同的态度来评论人类的缺陷。他震惊于世人的冷漠。他再也无法容忍他们的托辞和伪装。他徒然找寻坦率的人,却在不断失望的同时失去了耐心。他从前冷眼旁观的缺陷在现在看来,就是最大的罪恶。在这种情况下,愁苦、烦躁、厌世成为这么多人的普遍情绪,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整个这种情形怎么可能由于践行真诚而得以逆转呢?我们不可能冷漠地对待那些惯于告诉我们真理的人。人类行为中的口是心非、深不可测造成仇恨的主要因素不奏效,仇恨也会因此消失。谁也不能养成疏远他人和缺乏同情心的性情。我们表现的冷淡、欺骗和狡猾等性格,把灵魂从躯壳中取走,剩下的只是看似是人的毫无生气的躯壳;而如果人类思想中的一切冲动并没像如今这样遭到压抑和破坏,人原本是可以,而且也会成为真正的人的。如果我们的感情不被抑制,我们原本彼此会成为真正的朋友。我们的性格会得到发展:我们的感情得到充分发泄和表达,就会使我们上升到真正的人的高度。我不会对别人怀有戒心,因为我应该知道自己是了解他的真正感情的。我不会怀有邪恶的感情和不合群的倾向,因为表达自己思想的习惯在一开始时就使我能够发现这些倾向并加以克服。这样,每个人都会习惯于爱的感情并且会发现自己的同类中有值得热爱的对象。从各方面来看,信任都是培养相互友好的最适合的媒介。

真诚的价值还可以从对不真诚性质的简单分析中得到进一步的说明。从表面上泛泛地思考,我们就很容易在十分不重要的场合,觉得不真诚也无大碍。可是如果我们对其进行仔细研究并记起它真正的历史,那么结果一定不同。它的特点是既不同德行类似也不同德行相容。它迫使我们遭受的是一种最可恶的感觉。它的直接作用是使人口是心非。然而,人类身体上却有一些器官比我们说出的辞句更难支配。我们必须特别当心,不然我们就会下意识地面红耳赤,我们笨拙的手势会背叛我们,我们的嘴唇也会因为这不寻常的任务而支支吾吾。这是初次尝试的结果,不仅适用于说谎者,还适用于那些存心隐瞒,或者目的在于误导凑巧交谈对象的人。经过一系列的尝试之后,我们会变得更加熟练。我们不会像开始那样被我们所要欺瞒的人发觉;但我们仍然害怕被发觉。我们感到不确定和慌乱;并且很难使自己相信我们没有惹人生疑。一个人应该有这种感觉么?最终,或许我们会达到炉火纯青的伪善境界;并且在口是心非时有着像我们以前在完全坦率时所感到的那种自信和轻快。在一个平常人看来,谁是有德行的人呢?是那个打算以极端的伪善来设法使自己的秘密完全不受怀疑的人呢?还是那个轻率到被这样骗过,轻率到相信别人是为了被理解才说话的人呢?

但,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欺骗者还必须把他一贯对他人进行的欺骗进行下去,并且要注意不会发生意外。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了一句俗语:“一句谎话总需要一百句谎话来辩解和掩饰。“我们如果决定对任何事情保守秘密,就要冒着被卷入无穷无尽的诡计、诡辩、推诿和虚伪之中的危险。有德行的人的特点是有着坚定不移的决心并且对自己的正直十分自信。而不真诚的特性则是始于犹豫,终于耻辱。让我们假定,我所进行的欺骗有被发现的危险。当然,我会运用我的智慧来估测一下这种危险,如果危险即将来临,我就不再考虑做进一步的伪装。但是,如果这个秘密很重要,而危险又不确定,我应该会坚持下去。危险的整个程度只能逐步认识到。假使那个问我问题的人反问我说,他已经从另外的人那听到了跟我说的不一样的真实情况;我该怎么办呢?我该诋毁说真话的人的人格,同时,也许不但不能使我的欺骗成立,反而使别人为我那种冷静无畏的厚颜无耻大吃一惊么?

已经列举的这些可能有助于我们明确什么是德行所要求的真诚,只有这种真诚才能对人类产生实际的裨益。真诚可以分为三种程度。第一种,一个人可能认为自己充分保持了诚实,前提是他从来不说任何不能被解释得符合事实的话。这种人同那种对最露骨最直接的谎话都毫无顾忌的人是有明显区别的。第二种,他的审慎程度也许不止于此,他可能下定决心不但不说那种确实不真实的话,而且也不说那些他知道或者相信会被听者理解为谎话的话。他可能认为这样做就大致履行了自己的义务;他可能认为经常隐瞒他所能提供的信息并没有太大坏处。第三种也是最高境界的真诚在于最完全的坦率,没有任何隐瞒或保留,如同西塞罗所说的:“不说一句假话,不留一句真话。”

前两种绝对不符合真诚的真正目的。第一种比直接撒谎还多一层坏处。我找到一种托词,并且自认为能利用其把我的欺骗解释成像真的一样,这对同我交谈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关系;然而研究这样的托词比毫不知耻地承认放松原则的行为更加违背果敢的精神。上述的第二种程度的真诚,即仅仅打算避免一切积极的欺骗,似乎其衡量标准并非是高尚的原则,而是个人的谨慎。如果像卢梭说过的那样[2]:“人类的最大责任是不伤害别人”,那么,这种消极的真诚的价值或许比较大;但是,如果人类的最高的最不可或缺的责任是研究并提升别人的幸福,那么真诚这类的德行对于如此荣耀的事业的贡献就很微薄了。如果真诚像我们竭力证明的那样,是人类进步最为强大的动力,那么把它限制在如此狭窄范围内的企图是不值得多少称赞的。此外,在许多情形下,如果在含糊不清和闪烁其词的技术上还没有达到很高的熟练程度,还不能够完全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以防暴露真感情,要想隐瞒什么情况是不可能的。实际上,一个人惯于对他真正了解的事情装作一无所知,虽然他可以逃脱直接说谎或者含糊、欺骗的人一经发现所受到的公然羞辱,但别人仍会以冷漠和怀疑的态度把他视为捉摸不透和自私自利的人。

由此看来,完全坦率和没有任何保留的真诚是唯一能在任何程度上使开明的道德家和政治家感到满意的性格。

这样的性格不会有堕落成为粗俗和野蛮的危险。根据上文提出的原则,真诚的实践是出于人们对其作用的认识以及博爱精神。它会使人言语率直、热情大方、心地善良。即使在劝告和责备中,友好的意图和温和的方式也是相当明显的。轻蔑和高傲不会搀杂其中。行为的原则是被纠正者的利益,并非纠正者的优越。平等往往伴随着真正的真诚,它是友爱唯一可靠的基石,而友爱又给平等的感情注入最为美丽的光彩。

[1]参见第六篇第六章。

[2]参见《爱弥儿》第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