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析浑身颤抖着, 趴在谢臻怀里站不住。

谢臻原本扶着他的肩头,瞧着他一点点往下滑,不得不伸手搂住他的腰背。

他带着任析往前走了两步, 忽然顿住, 觉得很不对劲。

他身上的魔气在流失。

飞快的流失, 像是身体开了一道大口子, 让这些魔气不管不顾的跑了出来。

但四周没有丝毫逸散出来的魔气,干干净净到不可思议。

而他怀中任析颤抖的频率缓和了许多,只是仍旧紧闭着眼睛, 牙关紧咬, 唇瓣上渗出血迹。

谢臻发现自己身上的魔气在疯狂涌向任析,甚至不受他自己控制。

这副情形太过诡异, 但谢臻一时半会儿也顾不得, 扶着任析到了石壁靠着坐下,抬手布置下屏障封锁干净,以免被人意外撞见。

同时拿出一块魔石吸收魔气, 补充自己体内飞速流失的力量。

他在察觉到任析现在需要魔气后, 取出数块魔石塞入了任析手中。

可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任析并不去吸收魔石中的魔气,而是攥着谢臻的手腕,好像咬死了, 只有他体内的魔气才愿意吸收。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 谢臻额头也出现了一层冷汗, 魔气自体内极速流逝的感觉并不好受, 仿佛他的身体只是一道中转站, 自魔石内将魔气提取,还未来得及补上前一刻的漏洞, 体内的魔气便再度被吸走一部分。

他垂着眼睛,思索着,竟然从脑海中找不出眼前境况的缘由。

无论是在修真界还是在魔界,闻所未闻。

等到回去见到展言,兴许能从展言那里知道是什么情况。

谢臻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叠起来,一手捏住任析的下颌骨,强迫他张嘴,将帕子塞进了他口中。

任析半阖着眼眸,长而密的眼睫不断的颤抖着,眼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了几滴水液,轻轻颤动的时候坠落,掉在了脸上,顺着瓷白的面颊滑落到下巴尖。

谢臻瞧着他这副模样,想起先前自己掐任析的时候,他也落了一滴眼泪。

眼前的面孔不是任析本来的面貌,只是一个有些清秀的小少年而已,并不如任析原本那般琼花玉树。

但谢臻很快便能想到,任析用他原本的样貌哭是什么模样。

痛到了这般地步吗?

谢臻叹口气,任析什么都不与他说。

分明他才是任析最早认识的人,在他还是崖底的一颗小破草的时候。

眼下倒好,三年过去,他反倒成了外人,什么事都不愿意与他说。

与苍生宗那些人……还有那个藏柏月,倒是关系好得很。

谢臻不知道怎么生出一些怒气来,莫名其妙。他咬着后槽牙,腮边的肉绷紧,将任析揽在怀中,呼出一口气,自储物法器中取出数块魔石,抓在手中吸取。

任析颤抖的身体一点点恢复平静。

他头脑昏沉。

自从第一次痛过之后,任析一直很小心,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岔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嗅到谢臻身上的魔气时,他本能的觉得手中的魔石像是食之无味的鸡肋,根本填不平身体的痛苦。

任析的意识勉强恢复府时候,天色已经漆黑一片。

他是申时未到的时候离开书斋,到城外的林子里来吸收魔气的,眼下看起来至少过去了三四个时辰。

谢臻坐在他身旁,一条腿屈起,手搭在膝盖上,脸色并不比任析好多少。

两人俨然都是一副重伤未愈面色苍白的模样。

只是任析格外狼狈一些,身上还沾了血。

他想要说话,一动才发现自己嘴巴里塞了一大团帕子,嘴皮也痛得很。

他张嘴,将被自己咬的不成样子的帕子拽出来,唇瓣上咬出来的伤口已经愈合的差不多,动的时候还能感觉到疼痛。

他抬手抹了抹自己的唇瓣,伤口便消失的一干二净。

侧旁传来凉飕飕的声音:“醒了?”

任析:“……”他有种诡异的,自己小时候偷看电视,被发现电视机后发热的心虚感。

谢臻将放在任析脖颈后的一条胳膊抽回来,搭在小腹前,靠着石壁不去看任析,但无论是语气还是面色,都是肉眼可见的不好:“说说吧。任析,咱们这朋友是不是没得做了?”

任析:“???”这不是他的台词吗!?

可恶啊,竟然被谢臻这家伙用了!

偏偏他此刻硬气不起来,尤其是看见谢臻苍白的脸色,还有身侧丢着的,裂开的魔石。

他隐约还有点记忆,这些魔石应该是因为他从谢臻身上吸收魔气,谢臻迫不得已只能从魔石中吸取补充,才弄成了这副样子。

他可以随随便便吸收魔气,即便是魔渊中的本源魔气也无所谓,可谢臻与他不同。

谢臻本就是正道修士转为魔修,一身血肉先经过灵力淬炼。他每每吸收魔气,都不会多舒服。

普通魔气不至于对他造成本源魔气那样大的痛苦,可也不会好受到哪里去。

想到这些,任析的气焰顿时矮了三分,低声下气的说:“抱歉……我、我也不是故意的,你要是晚来一会儿,我就自己吸收魔石里的魔气,不会出这种意外……”

谢臻眉头一挑,冷哼一声:“是啊,不仅不会出这种意外,你还能继续瞒着我。然后回苍生宗,继续做你的苍生宗弟子,还吸收灵气,做你的正道修士……任析,你下一步是不是干脆打算装作我们没认识过?”

任析摸不着头脑,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他稍稍有些跟不上谢臻的思路,低声顺毛:“我不是这个意思,咱们有过命的交情呢,怎么说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好好说话好吗?你这样,我们没办法交流。”

谢臻真是被气笑了:“没法交流是吧?好,我抓你跟我一道回魔界,你一件事一件事的同我交代,到时候便能慢慢交流。”

任析:“?”

任析手一缩,说:“那不行。你想知道什么,在这说就行了,实在不高兴,我让你骂一顿也不是不行。”

他想了想,说:“你等等,我把耳朵封上,免得你骂的太过分,我生气了,到时候真吵起来,影响我们的交情。”

谢臻眼神沉沉的盯着任析,任析被盯毛了,仔细回忆方才谢臻那一串话,努力从中理清楚信息。

他顺毛捋:“我没有要做正道修士的意思,你放心,我肯定跟你是一道的,魔修跟正道修士在我看来都一样,魔修还更自在一些。现在是为了在苍生宗待下去,才这样的。”

任析猜测是因为谢臻自己原本是正道修士,却在正道修士中受了无数委屈,被迫转为魔修。现在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不仅进了自己曾经的宗门,还每天修正道,心里肯定会不舒服。

还觉得任析回跟他假装不认识。

这怎么可能呢?

任析眼珠子一转,开始倒打一耙:“再说,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我怎么会对朋友装作不认识呢?”

谢臻绷着腮帮子肉,忽然扭过头去看任析,一双桃花眼里瞧着怒意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还变得更加浓郁。

好像只要再添一把柴,就能直接烧出来,把任析痛打一顿。

任析眨眨眼睛,放缓声音,低声下气的说:“你省点力气,我还好痛呢。”

苦肉计,这个任析在行。

谢臻自然不可能打任析。

他垂着眸子,问:“少说那些有的没的。你这是什么毛病?”

任析想了想,解释道:“每个月发作一次,及时吸收魔气就不会。我通常都会随身带着魔气充裕的魔石,今日也是特意出城来补充魔气的,没想到你忽然找来。”

这还真是个意外。

谢臻眉头紧锁:“你在苍生宗,难道这样久都没人发现过你?”

任析摇头:“没有,我又不傻,会很小心的。”

谢臻听见任析说他自己不傻,又是一声冷哼。

谢臻打量任析的左手。

虽然任析面上同他玩笑,可他的左手现在还不能动弹,显然问题出在这条胳膊上。

任析的左手里封印了魔气。

他作为魔修元婴的修为,都在左手掌中。

说实话,谢臻从未听闻,有谁能仙魔双修。

更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办法,能将自己全身修为,封入一只手掌中,让任何人都不能发觉。

苍生宗的那位大乘期老祖他不知道,但渡劫期的掌门肯定没有发现任析魔修的身份。

那位掌门,对魔修是嫉恶如仇,若是知道任析是魔修,即便不会杀了他,也会在第一时间驱逐他出宗门。

任析到底是从哪里弄到的法子,竟然能将自己的修为封印道这种地步?

还有任析的阵法、符箓……

他们明明认识许久,但任析身上藏得秘密太多,多的谢臻一边忍不住为他担忧焦心,一边又觉得任析对他实在是可有可无。

任析尴尬的挪动身体,想将自己的左臂藏一藏。

痛的厉害,还需一会儿时间才能恢复左臂的知觉。

谢臻问:“这种封印的法子,是你们植物系妖修独有的,还是你在哪里找到的?”

这可把任析问住了,他抱着法术大全只管看,哪儿问过是不是植物系妖修独有的?

那法术大全上也没写。

任析眨眼说:“我也不知道。嗯,很久很久之前,你还没有掉下魔渊的时候,魔渊里有人落下几本书,我在书上看见的。出来后随便试一试。”

任析睁眼说瞎话,说的面不改色。

反正谢臻也不知道他在魔渊呆了多久。

谢臻没有怀疑。

因为魔渊底部密布着任析那庞大的根系。

先前草率了,之后回到魔界,还是得继续去查任析相关的典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才行。

眼下当务之急,是带着任析回魔界。

若是任析能好好封印他体内的魔气,那便罢了。

偏偏他有个一月发作一次的毛病,风险如此之大,也敢待在苍生宗,真是不要命了。

真不知道苍生宗内有什么东西,让他必须待在那不肯走。

他抓住任析,一手自他腋下传过,扶住他的腰背,沉声道:“跟我回魔界,弄清楚你这毛病再说。”

任析来不及挣扎,锦囊内的传音符动弹不休。

他立刻抓住传音符,眼神示意谢臻消停一会,打开后,五长老的声音传出来:“任析,柏月说你在城中逛逛,眼下已经到了亥时末,你在何处?”

五长老声音里凝着一丝冷沉,完全不复先前对任析的温和。

任析立刻明白,这是她太久没回去,五长老担心他出事,如此试探。

只要他发出一点异样的动静,五长老便能知道他眼下的境况。

任析忙不迭道:“五师伯,我正在城外,马上回来,您放心就是。”

五长老听见他声音自如,这才松口气,声音随之柔和了不少:“你独自一人,莫要在外随处晃**,快些回来。”

任析应声:“是。”

说着掐掉了传音符。

他跟谢臻商量道:“谢臻,你带我进城中,我现在御不了剑。”

任析讨好的对谢臻笑一笑:“拜托,看在咱们这么好的交情上,带一带我吧。我知晓你对我的担忧,可我真的知道该如何应付。你有你的做事风格,我自然也有我的一套处事法则,你信我。”

任析身量没有谢臻高。

眼下因为还未完全退去的余痛,身体微微佝偻着,更加不如谢臻高,只能仰头看他。

谢臻没有低头,而是眼睫微垂,望着任析:“任析,我同你说过,我不是好人。”

任析点点头:“嗯嗯,好,你不是好人。”

谢臻说:“但我喜欢有仇报仇,有恩报恩。你对我有救命之恩,相伴之恩,我许诺过要护你安危。我这人轻易不对人许诺,先前答应你的事,已经有几件都未能完成。这最后一件,我不希望我再度失诺。”

谢臻问他:“万一,你在苍生宗出了问题,我会屠尽苍生宗,包括你那个小师弟。”

谢臻知道任析很不喜欢他滥杀,几次三番护着苍生宗弟子,跟他表示只需要杀三长老一门便足够。

眼下是握住了他的死穴。

谢臻见任析还是不说话,问他:“如若,你的方法不管用,你想怎么办?”

任析叹口气,轻声说:“谢臻,那你就好好修炼。如果我真在苍生宗被发现了,就要麻烦你庇护我。我届时,一定会来找你的。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去处。”

修真界有苍生宗一手遮天,真到了那种时候,他当然只能去找谢臻。

他又不是傻子。

谢臻顿住,一时之间因为任析的话,不知道该摆出怎么样的表情来。

任析垂着头,眨眨眼。

他在苍生宗,除了要完成任务,也要看看三长老做些什么。

他先前答应帮谢臻报仇的话,绝对不是玩笑话。

他不至于能帮谢臻手刃仇人,可留在苍生宗,看住三长老一些动作,在适当的时候推波助澜还是做得到的。

而且他很不希望三长老这样的人留在苍生宗。

不知为何,他对苍生宗有种特殊的好感,以至于瞧见有空山这样的人,在苍生宗内担任长老的时候,心头不适。

谢臻扶住任析的肩头,低声说:“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任析笑起来,弯着眉眼,看起来轻松无比:“好好好,不会忘的。”

谢臻带任析回到城内,任析的左臂知觉已经恢复,只是左手还有些麻痹。

他自剑上跳下来,对谢臻说一声,便从阴影中走上街道,迎着月光向着苍生宗客栈的方向走去。

明亮皎洁的月光将在他身后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轻轻晃动,慢慢的远离。

谢臻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回到客栈内,展言瞧见谢臻时惊了一跳:“你这是……弄什么去了?杀人了不成?”

谢臻衣襟上沾了几滴血,不显眼,可展言一眼便发现了。

谢臻手中还握着一方帕子,揉拧成一团,湿漉漉的,上面血迹斑斑。

这帕子都脏成这样了,依照谢臻的性子,不是该一把火烧了,怎么还会带回来?

谢臻这人容不得其他人碰自己的东西,更容不得其他人碰自己,好像其他人都是脏东西。

连展言至今都不会轻易靠他太近。

他瞧着谢臻实在算不上好的脸色,默然咽下后面的话,转身要离开。

谢臻忽然问他:“你知道魔修有什么法子,能封印自己的修为,去吸收灵气吗?”

展言摇头:“修魔的哪个疯了,才会去转为正道修士。”

谢臻想了想,又问道:“那么什么缘故,会让魔修每月不吸收魔气,便浑身剧痛无比?”

展言还是摇头:“你问得东西,闻所未闻。”

谢臻点点头,忽然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你觉得,我当魔尊如何?”

展言一言难尽的望着谢臻:“你疯了是不是?”

展言实在不知道谢臻怎么想的:“你难不成以为,你能收下北方域与西方域,也能这样轻松的收下南方域与东方域?南方域主暂且不提,你还记得东方域主是什么修为吗?”

渡劫期。

而且是已经在这个界别好几百年的渡劫期。

谢臻现在就算是狗屎运,升上了渡劫期,也不一定能打的过人家上千年的积累。

谢臻忽然扭过头来一笑,眼底没有笑意:“试试,万一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更新完成。

明天见,啵啵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