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牺牲注定无法为人所知,是吗?

基利曼沉默不语地在他的个人终端上点触了几下,终端的反应速度相当快,但是,它目前显示出来的画面仍然停留在一份文件的确认签署界面,没有变化。

机器不会迟疑,但人会。

我早已见惯了死亡。罗伯特·基利曼想。

是的,我见惯了死亡与牺牲。帝国也是如此,在这个冰冷的银河里,人类能拥有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数人从残酷的现实中以他们的牺牲夺回来的。

所以我应当掩埋他们的死吗?我应当伪造出一个可信的结局?迷失在亚空间里......?

做正确之事实在是太难了,父亲。

基利曼仰起头,凝视着他书房天花板上帝皇的画像。悲悯的金甲神明半闭着眼,像是不忍见到人间的这些惨事。

他突兀地一笑——神明,宗教,我竟然默许他们在我的书房里画上这样的画像,而且持续了如此之久。最开始的理由是什么?啊,我记起来了,是为了不至于让国教的人感到惶恐,以免他们做出各种影响时局稳定的行为......

但我厌恶宗教,不是吗?我们都厌恶宗教。除了洛嘉,我们都有一个共识。宗教是人类的癌症,是毫无必要存在之物。

从何时开始,我的底线开始被放低了?

罗伯特·基利曼沉默着站起身,来到舷窗前,身后却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政治是你的才能,罗伯特,但政治也在磨灭你的意志。”

“......是的,老师。”基利曼低声答道,没有意外于他的出现。

法师本就如此,他似乎钟爱各种突兀的出现与退场方式,换句话说,他很喜欢让他人大吃一惊。

“你有很多头衔,罗伯特。”

“是的,老师。”

“你是团结之刃,奥特拉玛之主,秩序之主宰,复仇之子。”

“是的,老师。”

“但我猜你应该不是很喜欢别人这么称呼你,若是那些你走到哪就要跟到哪的唱诗班能消停一会就好了,是不是?每次开会,他们都要提前花上二十分钟的时间来一个个唱出你的称号并赋予大段大段的赞美。你烦透了这点。”

法师的话让基利曼笑了起来——他转过身来,点了点头:“我宁愿他们只在我的名字后加上一个尊称,比如摄政王,又或者干脆地只称我为原体。”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桌面上的茶壶倒了两杯红茶,香醇的气味开始在书房内蔓延,一名常胜军推开门进来看了一眼,然后猛地怔住了。

哪怕是隔着头盔都能看出他的愕然。不过,他很快便关上了门,动作非常迅速,且安静。

“他们只是想以表尊敬。”

法师端起自己的那杯,喝了一口。微笑道:“大部分人若是不以比对待自己父母还要尊敬的态度去面对你,他们恐怕会在事后遭逢大难。”

基利曼皱起眉,就连喝茶的动作都慢了一拍:“......此话怎讲?”

“政敌的攻击,他人的责难,那些想占据他的位置向上爬的人......所谓政治不外乎如是。找他人的把柄,自己做事也得处处小心。你是这个帝国政治的顶点,罗伯特,所以你可以无所谓,但他们不行。在这个帝国里,站得越高的人反倒树敌越多,尤其是那些真正想为帝国做事的。”

法师的笑容逐渐变得有些阴沉,基利曼却感到舒适了一些。他惯于见到这样的法师——在他的印象里,黑袍法师就应该是这幅模样。

“所以......”

法师朝着基利曼举起茶杯,歪了歪头:“去他妈的政治。”

基利曼哑然失笑,他的肩膀颤抖个不停,到了最后甚至连面上的最后一丝矜持也放弃了。他哈哈大笑起来,也举起了茶杯:“去他妈的政治!”

笑声过后,法师轻声说道:“所以,让他们的牺牲得以明见天日吧。慷慨赴死者理应在历史上拥有姓名......再者,你也是时候在内务部里找寻一些可靠之士了。”

“您的意思是......?”

“是的。”法师点了点头,放下茶杯,身形消散,只留下最后一句话。“我会在空间站上等待,尽快处理,你的兄弟们也是。”

“......”

沉默半响,仅穿着布袍的复仇之子缓缓地站起了身。他来到书房大门前,推开那两扇雕刻着英雄事迹的厚重门扉,昂首阔步地走出了这里,像是甩掉了什么似的。

“取我的盔甲和武器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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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说的那样,快速打击战术或许在应付单独的小规模舰队时效果斐然,但是大规模的战斗和如此庞大的舰队合击之中是不可能起到多么好的效果的,阿廖娜舰长。”

点着烟斗的鲁道夫如此说道,他那笔挺的八字胡都在连日的争论中变得有些疏于打理了。不仅如此,那双精明的绿色眼眸也变得有些暗淡,眼窝深陷,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

“我认同鲁道夫舰长的话,阿廖娜舰长,你单打独斗太久了。在大规模作战中,必须要有一个人坐镇全局来指引舰队发动攻击。你的舰队的确是快速打击的好手,但是,我不认为突击巡洋舰真的能对预想中的敌方旗舰起到什么了不得的作用......”

埃尔伯特·拉格莫里斯,又名赫拉克西马的埃尔伯特严肃地说——他宽大的额头上满是皱纹,眼睛瞪得大大的,眉毛更是严肃地皱在一起。

反对之意无需过多说明。

他们二人的反对让阿廖娜有些不甘心地坐了下来,她看了眼坐在地面的曼弗里斯,这个和她向来一直都不对付的老头此刻却显得很是安静,没有要参与进来的意思。

不知怎的,阿廖娜却觉得有点无名火起。

“您不打算说些什么吗,曼弗里斯舰长?鲁道夫舰长与埃尔伯特舰长都给出了自己的意见,您呢?您对我阿廖娜·阿娜塔西娅又有何指教?”

老人慢悠悠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两只手都搭在自己的棕红手杖上。过了一会,他才开口。

“争论这些是没有意义的,母狼。”

曼弗里斯使用了一个粗俗的名词来称呼她,但语气里却并无侮辱之意:“战争是不可预见的,也是不可捉摸的。以我等凡人的智慧,哪怕是再讨论个二十天,也不可能清楚敌人的具体数量与舰队构成。真正如何,还是要留到战场上再说。”

健壮的老人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疤,摇了摇头:“计划做的再怎么好也不过只是计划,而变化永远都比计划要快上一步,除非你真的能预料到敌人每一步的行动......但那根本不可能,不是么?”

他笑了起来。

“所以,诸位,就别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了。你们已经持续三天都在讨论此事了。快速打击战术也好,游击战术也罢,不如来讨论一些较为真实的事——比如,谁来坐镇舰队总司令?”

他说到了点子上,其余三人纷纷沉默了下来,会议室内一时间陷入了寂静,唯有记录者塔斯的笔还在与他的牛皮纸本接触,发出不断的嘶嘶声。

“......或许是那位卡珊德拉·凡勒斯库斯夫人?”良久,埃尔伯特迟疑地说。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怀表,将其打开后拿出了一张小小的照片,这是一张合照。照片中有两个人,其一是站在左侧,显得有些青涩的埃尔伯特·拉格莫里斯。

这位相貌阴沉而严肃的鹰钩鼻舰长在照片上却露出了一副傻兮兮的微笑,阿廖娜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后者此刻的表情却显得很是淡然。

“我无意掩盖我的爱慕之心——站在我身侧这位便是著名的卡珊德拉夫人了。”

照片有些模糊,但这仍然掩盖不了卡珊德拉·凡勒斯库斯其人令人望而生畏的目光。她的那只复合式义眼直勾勾地望着相机,表情严肃,身材高大。和埃尔伯特站在一起,比后者甚至还高出一个头来。

“我听说过这位夫人。”曼弗里斯点了点头。“三十多年的战斗经验,凶狠、自信、盛气凌人。她的确有资格来当这个舰队司令,至少在大局观上,我认为我不如她。但是,如果真的是她,她人呢?”

老人再一次切中了问题的要害,哪怕是不怎么喜欢他的阿廖娜也必须承认,这个总是和她唱反调的老头的确在许多事上都有过人的见解。

这种见解不是时间带来的,而是天生的东西,是一种近似于直觉般的非理性产物。

“卡珊德拉·凡勒斯库斯夫人正在前线探查情况,她带领着另外一支舰队,所以不会参与进你们的各项事务——诸位舰长,你们好啊。”

一个穿着黑袍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衣服不是帝国任何一种官员的服装,那上面也没有任何能够表面他身份的军功章一类的东西。他很高,苍白而英俊的脸上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太舒服的尖锐微笑。

本能地,阿廖娜安静地缩在了她的椅子上,不知为何,她隐约有点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害怕。

“阁下是......?”

鲁道夫率先开口询问,紧皱着眉,不明白此人的身份。而他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只是施施然走到了会议室的后方,拉开了一把椅子坐下了。门口传来隐约的响动,鲁道夫扭头望去,竟然看见一个身着金色盔甲的高大身影。

——禁军?!

“我?啊,我也是个舰长,但和你们不能比,我手上只有一条船而已——利克托,你跑过来干什么?我不是说过了我不需要你浪费自己的假期跟着我吗?”

禁军微微低头,沉稳地说:“我的假期在五分钟前被图拉真元帅取消了,任务更新,如今,我将再次担当起您的护卫一职。”

“......多此一举。”男人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对待禁军的态度简直随意到了极点。曼弗里斯盯着他的脸,呼吸越来越沉重,像是发现了什么又不敢确定。

“您也是位舰长?”埃尔伯特礼貌地问。

“是的。”男人笑着点了点头。“还没自我介绍,实在不好意思。我叫何慎言,用哥特语来说我的名字或许有些拗口,所以大可直接称呼我为‘何’就好。”

“好吧,何先生,您也是我们的一员吗?”埃尔伯特又问。

“算是吧,埃尔伯特·拉格莫里斯先生。”

鹰钩鼻舰长吃了一惊:“您认识我?”

“实际上,我认识你们所有人,但这不是今次会议的重点,不是吗?”

何慎言又笑了笑,曼弗里斯突然向后靠在了他的椅子上,肩膀微微有些颤抖,双手紧紧地捏着他的手杖。

“没必要那么紧张,曼弗里斯船长......”何慎言笑着说。“让我们谈正事吧——那么,以帝皇与帝国的名义,我要宣布三件事。”

“第一,你们四位舰长旗下的舰队将被整合在一起成为一只新的舰队战斗群,归属复仇号指挥。”

“第二,舰船换装将在两小时后开始进行,如果不出意外,我们的会议会在那个时候结束,诸位若是有兴趣,可以去船坞里观看一下舰船换装与升级的场面,我相信你们会喜欢的。当然,海军士兵们的装备也会一同更新。”

“第三,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复仇号将在明天抵达泰拉空间站,也就是说,远征将于明日开启。”

他的语气轻松,在发布这些命令的时候也没有出示相关的证明。从头到尾更是没有任何一个军务部的官员和他一起前来替他背书,但是,不知为何,记录者塔斯却低着头奋笔疾书,连脸色都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潮红。

按道理来说,他的记录是会直接反馈给后勤部门的。这样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的话,他居然全盘接受了?

鲁道夫注意到了这一点,因此表情变得非常犹豫,显然是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的样子。

“有话就说吧,鲁道夫舰长。实际上,诸位,你们有什么疑问都可以现在问出来,能回答的,我会一一回答你们。”

“......何,先生。”鲁道夫深吸一口气,问道。“您究竟是谁?”

“我不是说过了吗?一个舰长,和你们一样。”何慎言微笑着回答。“充其量只是我的船有些大而已,没什么特别的。还有人有问题吗?啊,这位阿廖娜舰长,您似乎一直没有说话啊。”

被突兀地点到名的阿廖娜脖子一缩,凭空矮了三四厘米。她眨眨眼,好几秒后才迟缓地开口:“啊,先生......不,不,何舰长,我没有任何问题。”

“真的吗?”何慎言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身体还好吗?参加太空野狼们的聚会可不是什么好事,据我所知,你事后可是在医疗舱内待了七个小时。”

太空野狼?!

其余三名舰长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看着她,目光中颇有一种‘原来传闻是真的’的意味,阿廖娜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您,您怎么知道——不,我的意思是,我身体很健康!”

何慎言促狭地笑了。

“那就好,如果他们下次继续半夜敲你的门并绑架你去他们的宴会,你就报我的名字,纹阵会替你教训一下他们的......呵。”

“好了,还有谁有问题吗?”

他环顾四周:“没人了吗?就像我说的那样,任何问题都——”

“——我有,我有个问题,阁下。”

苍老的海军舰长,曼弗里斯深吸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做了个天鹰礼。他的脸色因激动而变得潮红,身体颤抖,表情紧绷,显然是正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但说无妨。”

“我们真的能在您的麾下战斗?”带着一点希冀,曼弗里斯艰涩地问。

“看来你知道我是谁......这就很没意思了,我本来还想将谜底留到最后再揭晓的......但是,有一点你错了,曼弗里斯舰长。”

何慎言站起身,轻声说道:“我会和你们并肩作战。”

他化作金光消散,惊呼响起,鲁道夫与埃尔伯特因为过度震惊而差点摔倒,阿廖娜长出一口气,颤巍巍地晃了晃脖子。记录者塔斯奋笔疾书,唯有年老的舰长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杖,缓缓地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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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利克托用短距离传送追赶上法师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分钟后的事情了。禁军不无埋怨地来了一句:“您突兀地消失真是令我颇感意外......”

“我就是想甩掉你——说真的,利克托,你跟着我干什么?”

“战争即将开始,而您需要近侍。”禁军点点头。“我认为我可以担当起这个责任,您觉得呢?”

“你看我需要近侍吗?”

“我发自内心地觉得您非常需要。”前盾卫连长严肃而正经地大声说道。

“......随你的便吧,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死心眼。纹阵,原体们都到了吗?”

“他们正在会议室内等待。”

“很好,短距离传送过去吧,事先说明,利克托,你待会可能会有些惊讶。”

蓝光一闪,他们出现在一间宽大的会议室内。禁军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看了一圈周围。此时此刻,他颇为庆幸自己今天带了头盔。

帝皇在上——搞什么?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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