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天,数九之后,大雪一场接一场,就像一块巨大无比的白色苫布,将漫山遍野遮盖得严严实实。
寒假归来的伶晓玲走下长途大客车,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追巡,但那个在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身影杳如黄鹤,那个期盼了半学期的重逢场面也没有出现。袁老师没有来。伶晓玲已有了手机,是离校前在路边买下的二手货,便宜,但接发短信和接打电话的基本功能都不差,够用了。放假前,同学们催她,说我们可爱的村妞,赶快跟上时代的步伐吧,不然我们想你了怎么办呀?想给你拜年灶王爷能转达吗?再不加速装备,我们可要提供无偿援助啦。可伶晓玲心里想的是,放假了,家里没电脑,更上不了网,接打电话还能总往村委会跑吗,那可怎么跟袁老师联系呢?在长途客车上,终晓玲发出了买下手机后的第一条短信,“敬爱的袁老师,我已在回家的大客车上,午后两点左右到达县城。我能在第一时间见到您吗?”但袁老师没有回话。伶晓玲又发了一次,也没回话。她想,也许老师在课堂上吧。虽说放假了,但应届生要提前冲刺,不到腊月二十七八是不会走出校门的。老师讲课,当然要关机。但袁老师为什么到了午间还没开机呢?是忘了还是在午睡?他的午睡习惯到了冬天也还在坚持吗?
站在停车场上,脚已有些冻疼了,不断有县城里那种罩着塑料膜的机动拉脚车凑到跟前来。伶晓玲不断地摇头,摇得心都烦了,狠狠心,就把手机给袁老师打出去。听说出了北京城,就是长途加漫游,打一次的费用至少是发短信的十几倍。但顾不得那么多了,就是听听袁老师的声音也好啊!但手机里的回应却是,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内。这是什么意思呢?不在县里也应该在省城呀,电信业务几乎覆盖了国内所有有人烟的地方,袁老师难道出国了不成?
终晓玲只好坐上班车,回家去了。妈妈乐得不知怎样好,围着女儿转来转去,一会说瘦了,一会说白了,转身又说好像长高了。爸爸坐在炕头上,故意绷着脸,说少说废话,快去给丫头熔粘豆包,酸菜炖山鸡,再给我烫上一壶酒。粘豆包是现成的,山鸡也早褪光摘净,都冻在屋檐下的大缸里。在大缸里冻存食品是北方乡下人的专利,一进腊月,乡民们便把粘豆包和豆腐做出来,冻结实,放进大缸,再往缸上压一块大石板,既防腐保鲜,又可防着耗子的磕咬和野猫野狗的糟蹋。大缸里除了放粘豆包,还放白条鸡兔,临过年,又多了猪肉和牛羊肉。山里人冻藏的鸡兔都是野生的,绝对的纯天然绿色食品,但人们不张扬,只做不说,更不敢拿出去卖。这些年,政府严禁捕猎野生动物,少了天敌的山鸡和野兔就迅速繁殖起来。下雪天,小东西们出来觅食,爸爸不能上山了,就把设夹子下套子的本事悄悄教给妈妈,拂晓或天黑前,妈妈去山里转一圈,回来时总能在棉大衣里面藏些什么,家里的大缸早就满登登了。
一家人团坐在炕桌前,伶晓玲却怎么也乐呵不起来,和爸妈说话也是有一问才有一答。吃过饭,伶晓玲蹲在墙角那只养刀螂的箱子前,呆呆地看。箱子已只是个箱子,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妈妈说,那有什么可看的,留种的蝗螂籽怕耗子磕,放进玻璃瓶子里藏着了,你爸说开春时还得另做个专养小刀螂的箱子。晓玲问,袁老师没再来咱家吧?妈妈问,你们没联系呀?晓玲摇摇头,说刚人学时还有电话,后来就断了。爸爸说,袁老师忙,人家断了咱别挑理,你要冷了老师就不好,别说只是念了个大学,就是古时考了头名状元回家也得先拜师。晓玲呆呆的,什么都不说。妈妈和爸爸对望了一眼,那眼神都明白,姑娘大了,有心事了,怎好再多问?
这一夜,躺在家里热烘烘的火炕上,修晓玲睡得很不踏实,几次醒来,又几次躲在被窝里把手机拨出去,里面应答的都是不在服务区。总算盼到天亮了,伶晓玲说,吃过早饭,我去学校看看。妈妈说,是该去看看,我把山鸡野兔都装进编织袋了,你给袁老师带去过年吃。晓玲说,鼓鼓囊囊的,让人看了不好,等我跟袁老师约好了,哪天专去送吧。
但那天,在一中,伶晓玲还是没看到袁老师。走进校园时,正是上课时间,咚晓玲漫步在长长的走廊里,毕业班的学生果然还在补课,但哪间教室也没看到袁老师的影子,袁老师会没带毕业班吗?下课铃声响了,早就发现了俘晓玲的同学们鸟儿一样扑出来,团团围住她。中学生们正是追星迷星的年龄,但别的星太遥远,太空遂,哪比得近在身边的俘晓玲真实而亲切。
寒暄的话说过,伶晓玲问,袁老师这学期带哪个班?
同学们的脸色黯下来,一个女同学说,原来你不知道呀,他原来带我们班,可突然之间就辞了职,走了。
伶晓玲说,怎么会?他去了哪里?
女同学说,那天,我们也觉得挺奇怪。本来上课时,一切都挺正常,袁老师讲的是微积分,可下课铃响后,袁老师突然抓起黑板擦,转身擦起黑板来,擦得很仔细,也很慢,一下又一下。班级有值日生啊,值日生按学号一个一个往下排,下课后黑板都由值日生负责,袁老师这是怎么了?袁老师总算把黑板擦完了,转过身,眼圈红红地望着我们,哑着嗓子说,同学们,这是我给大家上的最后一课,明天,我就要去新的地方工作了。也许…袁老师说到这里,静了一会,说不下去了,突然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就匆匆走出了教室。
伶晓玲问,袁老师的“也许”后面是什么?
同学们说,事后大家也都猜,可谁又猜得到呀?
将晓玲又问,那袁老师新的工作岗位是哪里?
一个男同学说,几天后,我们才听说是去了孟令暄开的国际生物药剂公司,还听说在孟老板那儿,一个月就比在学校一年挣的还多,生活条件也好多了。
另一个男同学说,换了我,我也去。这年月,谁不想多挣点钱呀!
会吗?可能吗?袁老师如果想挣钱,想享受,留在省城多安逸,又何必跑到县里来支教?那天,终晓玲还去看望了其他老师和校长,自然也问到了袁老师。有的老师话说得酸溜溜,说培养出一个北大生金贵,大把的币子揣进怀里更金贵,什么育人第一,发财致富才第一呢,孟老板的公司如果早开上一两年,伶晓玲你也未必能一考去北大呀。在校长室,正巧遇到了来校指导工作的戴琳。戴局长由副而正,接到任命令没几天,正春风得意,自然要以局长的身份到县内的几所主要学校走一走。戴局长说,她听到袁书博辞职的消息后,专程去过药剂公司,想把袁老师再请回来,但袁书博那西装革履穿的,那油光光的大分头抹的,典型一副穷汉子检了狗头金,乍富乍贵的样子,我怎么说,人家也不开腔,只是对我咧着嘴巴干笑,傻笑。我一点都不埋汰他,真是傻笑,把以前的那点精明干练劲都笑没了。唉,可怜啊,人一染上了钱锈,真就穷得只剩钱啦!戴局长还说,将晓玲,你也用不着只是感谢哪个人,你的进步和成长是所有老师、家长和各级领导共同培养教育的结果。一棵树上的桃子红了,你不能说是哪一瓢水把它浇红的吧?
那天,出了校门,伶晓玲又坐班车去了药剂公司。她一定要见见袁老师,当面问问是怎么回事,她不相信袁老师真的会被钱锈迷了心窍。公司里的热腾腾乱哄哄,与伶晓玲第一次来时已大不一样,走廊里到处拥着来交蟆螂籽和签合同的人,看来药剂公司真的发达起来了,业务开展得不错。终晓玲间过几位忙着处理业务的工作人员,问袁书博在哪里,那些人的眼睛都瞪得大大地回望她,那眼神里竟满是惊疑与忿慈。
终晓玲再一次推开了董事长兼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孟令煊的记忆不错,说:“你是那位考进北大的学生,你想找袁书博对吧?我也正想找他呢。这个人,口口声声当过老师,堂堂正正的知识分子,怎么说话办事这么不靠谱,为人处事,总得讲点诚信嘛。不想在这儿干了,总应该跟我打声招呼吧。就是去谁家串串门,走时还得告个别呢。而且,人突然不见了的那天,刚经过他手的两百多万现金也不见了,他不会就值这几个钱吧?”
终晓玲间:“一个人,突然失踪,又丢了那么多的钱,你们报警了吗?”
“当然。”
“那公安局怎么说?”
“我哪天不问?可人家只说在查,我又有什么办法?”
终晓玲想了想,又问:“可以带我去看看袁老师住过的地方吗?”
孟令渲说:“人都跑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给他留着呀?几个部门都吵着要地方,我早改做办公室了。”
“那袁老师留下什么东西了吗?”
孟令煊冷笑了:“那你说呢?人家存心想走,还给你留下东西呀?”
坐在回家的班车上,伶晓玲凭窗而望。北国风光,千里素白。冬日昼短,夕阳压在西山梁上,将一抹血一样鲜红的晚霞抹映在茫茫无际的雪原上。那厚厚的积雪下,究竟隐埋着多少人世间不知的秘密?那一刻,终晓玲心里陡的一紧,一种不祥的感觉黑云一样压上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