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喜往往是在没抱多大希望,或者根本没抱希望的情况下发生的。郭晶晶在世界大赛上一次次如小龙女一般完美人水,被誉为跳水女皇,国人并没生出多大惊喜,因为那是实力所在,国人一早有心理自信,没得金牌才是怪事。神七上天,翟志刚跨出宇宙飞船的仓门,向所有的地球人挥手问好,中国人其实也没生出多大惊喜,此前已有神五神六,中国的航天技术世人皆知早有公论,那不过是一次手到擒来探囊取物般的公开展示。但一个下岗工人掏出腰包里仅存的几元票子,买了一张彩票,突然获得百万大奖,那就是惊喜了,还可能喜不自禁,产生范进中举般的狂癫与晕厥。一个在茫茫沙漠上奔走数日又饥又渴几近绝望的汉子,半空中突然落下夹心面包,还有绿冰茶或农夫山泉,那肯定也是惊喜,上天造化,救人一命啊!

吉岗县妇联主任朱慧云和县教育局副局长戴琳就突然感受到了一次这样的惊喜。这些天来,二位女领导乘坐一辆老掉牙的面包车,在山区的乡路上颠簸,走了一个又一个乡镇,见了挂着公司或厂家的招牌就下车,求斋化缘的僧尼一般去求拜游说,但所得却极有限。一年一度的高考录取通知书就像果园里的伏苹果,已经大喷地下来了,家长和学生们收到了喜悦,也收到了焦虑与苦闷。新生入学,要交学费,还要交书本费住宿费,一日三餐也不能缺了票子。吉岗县是山区县,农业县,穷,省里挂了号的贫困县,规模不大的民营企业也珍稀动物般隐散于城乡山野之间,保护还保护不过来呢,哪还轻易敢去与之谋皮?可孩子们好不容易考到手了录取通知书,也不能不去人学呀。每年到了这时候,县妇联和教育局都要扶贫助学,争取社会各界支持,重点是民营企业主们。当然,见了面,要称企业家。对方说,拉倒吧,别家不家的了,你们今天妇联来,教育局来,明天工会来,扶贫办来,开学前来,种地时来,逢年过节的又来,就算是献血专业户,也总得让我们多将养几天吧?

面包车停在了大岭乡一幢亮丽的三层楼房前。楼房以前是有的,不大,是县供销社下属的一处生产资料销售站,卖化肥、农药和农用薄膜之类的物品,但被民营的挤黄了,也就空留了楼盘在这里。但眼下的三层楼重贴了瓷砖,淡黄色,在阳光下便炫耀出不一样的生机。三楼顶处,墙面上又镶贴着一排深蓝色的大字,HRT国际生物药剂总公司驻中国分公司,每个字足有深井汲水用的柳笆斗大,挺显赫。

戴琳问:“这家还下去问问不?”

朱慧云说:“问也白问。这家的老板叫孟令暄,早些年办过织袜厂,袜子堆了一仓库,卖不出去,赔了;后来又办了养鸡场,一场禽流感,又赔个活嚎。这家生物药剂公司刚把牌子挂起两三个月,管它是药水还是药片片,还没见个一瓶一盒呢,哪来的票子赞助?”

戴琳问:“你对她挺熟?”

朱慧云说:“她有个舅舅解放前去了台湾,后来又随儿女去欧洲的一个什么国家定居。早些年舅舅回来探亲祭祖,给了她一笔钱,她才办起了袜厂养鸡场。就是冲着她有这层海外关系,又是个女强人,我们县妇联才推荐她成了县政协委员。”

戴琳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说:“管她能不能捐助呢,咱们进去坐一会,就是喝喝水落落汗也是好的。热死了。”

夏至三庚,进了伏天,面包车里确实又闷又热,空调坏了,没钱修,只图个车枯辘能转就行二戴琳是看到了药剂公司淡黄色的楼面上挂着空调制冷机,两人就像被扔进了温热水里的泥鳅,见了凉湿湿的大豆腐,不会不往里面钻。

孟令煊将两人请进了会客室。空调早就大开着,那惬意的凉爽扑面而来,直沁心肺。年轻漂亮的女秘书从墙角的冰箱里取出荔枝和切好的西瓜,掀去上面的覆盖膜,又取来冰镇的雪碧,斟进高脚杯,然后做了个温文尔雅的礼让手势,微微一笑,款款退下。一切都是大公司的范儿,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呀。

孟令暄虽已年过半百,但身材高挑,举止轻盈,加之保养得好,妆也化得恰到好处,乍一眼看去,起码年轻十岁。一袭深绿色的丝质连衣裙,更飘逸出一种别样的雅致与富贵。孟令暄的神情也一改了昔日见了领导受宠若惊的慌乱与巴结,而是不卑不亢,谈笑间透着宠辱不惊的从容与淡定。

内心深处根本没存多大希望的那份轻视随着身上的暑热悄然散去。朱慧云谈了两人造访的目的,还将金秋助学的策划书呈到孟令暄面前。孟令暄不慌不忙地看了,那神情一点不亚于县长审批某次重大活动的经费计划请示,然后问:

“你们今年准备捐助多少学生?”

戴琳说:“从已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学生中严格挑选,最少也得八十名吧。”

“每人准备捐助多少?”

朱慧云说:“去年和前年都是两千,眼下什么不在涨价,今年总不好再低这个数。每位企业家可以捐助一两位,企业资金雄厚的愿意多资助,我们更表欢迎,并代表学生和家长表示衷心的感谢。”

“我听说咱们吉岗今年还考上了一个北大的,这个孩子是怎么个情况?”

戴琳说:“是个女生,县一高中的,叫伶晓玲,考进的是北京大学生物工程系。这可是咱们县有史以来头一个考进北大清华的学生,可以说有了开天辟地的意义。这孩子不光学习好,还尊敬老师,团结同学,热爱劳动,哪方面都不差。连老师们私下里都说,怎么就挑不出这孩子有什么毛病呢?如果一定要鸡蛋里挑骨头,伶晓玲就是有点辈,有时候好认死理儿。”

“伶晓玲的生活情况呢?我是问,在准备捐助的八十名学生里,是不是有她?”

“别说八十,就是十名,也不能落下她。侈晓玲的爸爸前两年进城打工,从楼上摔下来,虽说捡回一条命,但也摔成了残废,只能坐在炕上搓搓苞米剥剥花生了,家里承包的几亩地都得指靠侈晓玲她妈妈。老板给她爸爸赔了一笔钱,极有限,听说连给自己治伤加上给老人养老送终,也早花得没啥了。她妈妈自从男人摔伤,也动不动晕眩,闹得厉害时连饭都做不了。终晓玲这孩子要不是超常的刚强,别说考北大,怕是早就连学都不上了。”

孟令煊又问:“你们眼下已经争取了多少?”

朱慧云说:“一半吧。”她是乍着胆子说,故意往高说,学着小品里的赵本山,打心理战,争取一个忽悠效果。好比在乡间的红白喜事随礼场面上,有人出了个相对的大数,帐户先生故意亮开嗓门放声嚷。

孟令煊把策划书往回推了推,平平静静地说:“那就这样,把已经争取到的捐助款全部退回去,这次活动由我的生物药剂公司独家赞助,包括召开大会的所有费用。名额扩到一百名,每人增加一千,三千元。二位领导看可好?”

朱慧云和戴琳惊喜得几乎是同时喊出来的:“真的呀?”

孟令暄淡淡一笑:“这种事,又是当着二位领导的面,怎么开得玩笑?二位要是觉得心里不落底,走时就可以带上支票。但我也有一点条件,或者说请求,还请二位理解和支持。一,召开捐助大会时,务请县委书记和县长亲自到会,以壮声势。”

朱慧云说:“这事我办,争取党政领导支持扶贫助学,理所当然,而且,我们还请书记或县长在会上发表讲话。”

孟令暄又说:“第二,我特别想认识认识伶晓玲这位大才女。考北大或清华,可是我当年的梦想啊。我希望能在会场上跟她当众说上几句话。”

戴琳当即表态:“这更没问题。据我所知,侈晓玲的歌还唱得不错呢,很有些韦唯的味儿,你们对完话后,可以让她再给您当场献上一首歌。”

“第三条,是否可以一清电视台的记者到会,我不敢奢望搞什么专题报道,但上一下新闻节目总还可以吧?”

朱慧云笑了:“这一点您根本不用说。书一记县长出席的大型会议,县电视台不能不报道,这是规矩。”

“我是说,最好是市电视台。”

“市台一也没有问题,我姐夫就是市电视台的副台一长,放心吧。”戴琳抢着说。

一切都在意想不到的惊喜中酣畅顺利地谈定。那天,在回县城的面包车上,朱慧云和戴琳谈论的就是一个话题,孟令煊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大方?大方是要有经济实力做后盾做支撑的,她的生物药剂公司经营的是怎样一种项目,怎么突然之间就有了这么雄厚的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