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阴天,就在二监区劳改执行人员出操时,区长宋连城和副区长马永学吵了起来。宋连城说:“我大小也是个区长,你凭什么背着我做决定?你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马永学说:“你不在家,什么事都等你做决定,我这个副区长是牌位还是摆设啊?”宋连城说:“你做错了事还有理了?”马永学火了,他说:“你他妈别不知好歹,我帮你解决了问题,你他妈还找我的碴儿。”宋连城说:“你嘴干净点,别以为你是老同志就可以嚣张。”两个管教上来劝解,马永学大吵大嚷,一挥胳膊,正打在宋连城的脸上。宋连城也火了,说:“你太不像话了,亏得你还穿这身衣服。”马永学说:“衣服怎么了,老子火了还不侍候你了呢!”管教们觉得两个领导在劳改人员面前打架实在不得体,架着把两人推到办公室里。执行犯全看傻了,他们始终没弄明白两个区长为什么打架,不过,这样的场面的确给他们机械的生活增添了新鲜感。他们用眼睛交流着,有的忍不住笑了起来。一个管教喊道:“刚才笑的出列!”

顿时,操场上鸦雀无声。

马永学气呼呼地走出监狱大门,走到门口,又把警服脱了下来,扔给门岗的警察。

张支队坐在一辆私家牌照的轿车里。他先是跟马永学握了握手,然后递给马永学一个档案袋。张支队说:“现在你是冯光辉了。”马永学纠正说:“冯国辉。”说着,他拿出档案袋里的身份证看了看,没错,是冯国辉。张支队笑了,说:“我故意这样说,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隐姓埋名。”冯叮当的失踪的确产生了效果。马永学离开监狱的第三天,他试探性地给杜常有挂了一个电话。杜常有听到马永学的声音,连忙问马永学在哪儿。马永学说表妹失踪了,他担心自己惹祸上身,就藏了起来。杜常有问藏在什么地方,马永学不肯说。杜常有说:“大哥,别捉迷藏了,我这里也火上房了。”马永学问杜常有怎么办,杜常有要立即见到他。

在饲养场的狼狗圈前,杜常有接见了马永学。铁笼子里的狗摇头晃尾,吱吱地叫着。笼子里散发着难闻的动物生理气味儿。

马永学问杜常有有没有表妹的消息,杜常有摇了摇头。马永学担心表妹被绑架了。杜常有却认为被绑架的可能性很小,如果冯叮当被绑架了,那绑架她的人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没有消息的绑架是没意思的。“那,我表妹是不是出事啦?”马永学用恐惧的语气问。杜常有想了想说:“他们要对付的是周哥,不是你表妹。”马永学说:“那你认为表妹是躲起来了?”杜常有点了点头,他说这种可能性最大。

“那,我该怎么办?”马永学问。杜常有说只有一条路可走。马永学定睛看着杜常有。杜常有拍了拍马永学,口气和缓地说:“老兄,你是周哥的亲戚,也就是我的朋友,我跟你说实话,我现在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马永学问:“有人威胁你吗?”杜常有摇了摇头,没说话。“那你怎么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杜常有叹了口气,说:“现在最危险的是周哥,有人要谋害他,我是他哥们,我能见死不救吗?”马永学闷闷地说:“上次你也这样对我说的,我不是帮你送货了吗?可妹夫的事你还没办啊?”杜常有说:“那几个小钱还不够塞牙缝的。我不瞒你说,现在我这儿也没存货了,要想把这些问题摆平了,不干一大单是不行的。”马永学警惕地说:“你不会让我替你去吧?”杜常有说:“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马永学问杜常有为什么不亲自去。杜常有说:“这个你不要管,一个道儿有一个道儿的规矩。”马永学说:“我不去,如果出了问题,还不如妹夫呢,至少他还保住了脑袋。”杜常有说:“我没那么傻,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中,出了问题也查不到你。再说,你出事了我就得搭上身家老本,我愿意出事吗?”马永学犹豫着。杜常有把胳膊搭在马永学的肩上,说:“你不了解我,我这人最讲究了,你替我弄成了这事,我给你二十万。”马永学仍盯着杜常有看。杜常有说:“嫌少啊?按常规只给十五万,我给你加了五万呢,不是特殊关系,我才不这样干呢,这样坏规矩。”马永学说:“给我一百万我也不干,太危险了。”杜常有想了想,说:“那你就别后悔。”马永学问杜常有什么意思。杜常有说:“你不想救你妹和妹夫了。”马永学瞪大了眼睛,说:“我明白了,原来你绑架了表妹!”说着,马永学四下打量饲养场的房子。杜常有说:“我没绑架你妹,她现在很安全。”马永学说:“你别用这个来威胁我,我不会干的,她只是我表妹,又不是我亲妹妹。”杜常有笑了,说:“你表妹知道你这样说一定很生气,骂你没良心,我听她说,你还靠她吃饭呢。”马永学说:“你一定知道我妹在哪儿?”杜常有眨了眨眼睛,说:“这个你不要问了,我只能告诉你,她现在很安全。”“你保护她?”杜常有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马永学咬了咬嘴唇说:“五十万。”杜常有说:“你他妈抢钱啊。”马永学说:“就这个价码,我提着命去换,怎么也不至于二十万吧。”杜常有说:“该干啥干啥去,别在我这儿找便宜。”马永学也不妥协,转身就走。杜常有见马永学真的要走,就在马永学身后大声说:“二十五万,同意就停下,不同意就他妈的滚犊子!”

马永学停下了。马永学说:“前提条件是,必须先给我付五万定金。”

第三天下午,马永学在老虎的陪同下去了机场,他们要去边境的丹东办货。马永学和老虎分别接受了任务,他们两人总的目标是一个,但具体任务是有区别的,并且两人之间也相互不通气,不能交流。杜常有的安排十分周密,马永学负责和对方联络谈判,老虎负责交易和验货,之后,他和老虎押运装满狗饲料的卡车回来,至于毒品放在饲料袋中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马永学就不清楚了。整个过程相当于给饲养场进一次饲料。

老虎跟马永学一样,也简装出行。马永学不知道交易用的现金在哪里,他不便过问,不过,他对此次出行既有担忧也有期望。上飞机之前,马永学给冯叮当发了一个短信,与每天发的报平安信息不同,他这样写道:天快亮了。

飞机起飞了,毫无困意的马永学紧闭双眼,他想,这个飞机上大概有自己人,也许没有,张支队他们已经提前去了丹东。就是人没到丹东,那边接应的人也安排好了。这样说来,一张捕获犯罪的大网已经拉开了,而自己也很了不起,他是一把插人犯罪团伙心脏的刀子,自己的行为将决定整个战局的成败。从心里讲,马永学不喜欢“卧底”这个称谓,他更喜欢“乔装打扮打人敌人内部的侦查员”这样的词。

还有冯叮当,马永学想,她现在在干什么?看书?看电视?睡觉还是在海边张望?那天冯叮当跟他说的那些话他仍记得清清楚楚。冯叮当爱他,他爱冯叮当吗?这个问题很难办,不是他爱不爱她的问题,而是他能否去爱她。马永学并不想真的脱下警服,以前以为自己对这套衣服很不在意,经历了这些事之后,他才知道自己真正想坚持的东西跟平时所想竟有那么大的区别。也许,完成眼前这个艰难的任务之后,还有一个同样艰难的任务在等待他。一道不同思路和方法、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更难破解的题等着他去解开。

马永学去丹东的第三天,张支队给他打来了电话,告诉他冯叮当出事了。

原来,冯叮当两天没收到马永学的短信,十分担心,就破例给马永学挂了电话,马永学的手机关机。冯叮当更加担心,便从海岛上下来,搭车直接去了杜常有的饲养场。

冯叮当下岛是整个侦破计划中唯一疏漏的地方,不仅如此,她的出现也令杜常有感到十分意外。冯叮当问表哥在什么地方。杜常有说办事去了。冯叮当明白了,她说办鬼事,贩毒去了吧。杜常有说:“你也不是干净人,别装正经了。”冯叮当一下子火了,开始骂杜常有,让杜常有立即把马永学招回来。杜常有说:“晚了,现在他们应该拿到救周哥、你老公的货了。”

冯叮当拿起电话拨了起来。电话一接通,冯叮当说:“我叫冯叮当,在西山水库的嘉嘉农庄,对,我要报警!”杜常有愣了愣,突然明白冯叮当在干什么,他说:“你他妈的不想活了。”冲过来抢冯叮当的电话,冯叮当绕着车跑了起来,杜常有在后面追,冯叮当在前面跑。冯叮当身子灵活,杜常有没抓住冯叮当。

杜常有拿起胸前的口哨使劲地吹了起来,几只大犬循声狂奔过来。杜常有对大犬舞动着胳膊:“把她撕了,撕碎她!”

冯叮当望着大犬,惊叫着拉开车门,不想她的身子只进去一半,一条腿让大犬给咬住了……

马永学给冯叮当挂电话,冯叮当的手机关机。他给冯叮当发了一个短信:我下班飞机就赶回去,等我。还有一个好消息,天真的亮了!冯国辉。

原载《啄木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