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刚
周林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如何竞选。召开换届选举动员会时他也在会议室里坐着,从那时起周林就在谋划如何才能把自己的名字弄上去。会议议程其实也很简单,真正讲到选举事宜的也就是那么几分钟。在主席台上讲话的是校长蒋自力,他首先把这次换届选举的时间、程序说了,周林记忆最深的是推举候选人,可以十人联名,也可以团体推荐,他以为真正能搞上团体推荐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周林也并没有指望能通过组织提名把自己推上去,他倒是希望有那么几个人能真正赏识他的才华和能力。
会议结束后,周林率先出了会议室,他准备到办公室去批改作文。周林本想把剩余的那几本批改完了,就找几个学生来谈谈。所以周林的脚步显得比别人要快许多。这一不同于其他教师的举动,不仅让同行的人感到困惑,更感到不可理解的还是方才主持会议的蒋自力。蒋自力与周林是同乡。据蒋自力回忆,他俩似乎还是同一学校的校友。这些周林似乎不以为然。周林比蒋自力小五六岁,蒋自力读中学的时候,周林也许刚进家乡的那所小学。那时候的学校都是“戴帽”中学,也就是小学中学在一起。蒋自力是那学校里大哥一类的,眼里自然瞧不起一个刚上学读书的小不点。周林也未必就产生了巴结他的想法,所以,周林对蒋自力的说法不以为然。
实在说,周林不太认同这位老乡和校友,还在于他根本就瞧他不起。蒋自力是最后一批“社来社去”大学毕业生,刚分配到县三中时,他也有摆大牌的架势,似乎谁都瞧不起。但后来在一次公开课上,他却下不了讲台。那一次,他推导一个公式后,再解一道证明题,不知是备课不充分,还是本身能力不济,总之他在讲台上绕了好些圈子,就是解不出来。参与听课的数学教研组长,本想上台帮他一把,但考虑到他今后在学生中的威信,还是没有上台去。蒋自力在情急中并没乱方寸,他解到一个关键点上,看了看还是没有办法,于是就提问学生说,你们认为下一步该怎样解?他发现下面举手的人还真有一大片,而这一片举起的手掌,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沙漠中的泉水,炎夏中的凉风,或许也是危难中的援军。蒋自力不想点班上最好的同学起来解答,那样似乎目的性太强。他先点了一个差生,他想这个差生一定是解答不出来的,然后他再点优秀生来解。这就证明那道题还是有难度的。但那差生走上前来,拿着粉笔就在黑板上一路解下来了,当那学生最后写上“得证”两字时,蒋自力才真正感到了几分汗颜。他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像有什么虫子在轻轻爬着。他不禁就用衣袖擦了擦有些燥热的脸。这一举动算是彻底暴出了自家家底。
蒋自力从这以后,在学校就有些抬不起头来。他也并非没有自知之明。那次公开课以后,教研组长就找他谈了话,大意是要时时加强业务学习。蒋自力点头称是,但他知道自己那点底子一时半会还真补不上来。他点头只不过是对教研组长表示尊重罢了。在他心里早就盘算着转行了。去什么地方他还没有确定。他把这种想法向校长说了,校长觉得他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那就走吧,这教书教得下不了讲台也够难为情的。蒋自力偷偷到县里走了几趟,效果都不太好。他正有些丧失信心时,不想遇着了一个人,她正是在他家驻过队的任莉莉。他去读大学时,任莉莉还在他们队上驻队,那时任莉莉不过二十来岁,长得很漂亮。按照他家乡的说法满脸都是红肉疤子。这在那时候的河口地带要算是对漂亮女人的最高礼赞了。任莉莉是公社干部,每天都带头下队,有时草帽也不戴,但她的皮肤还是那样的光润,村上的男人们就议论说,她是细瓷做的,晒不黑,淋不坏。这话任莉莉听了自然高兴,但似乎又有几分失落,细瓷毕竟是瓷,它没有生命呀,你们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说我不通人情吧。任莉莉那时还是公社有意培养的后备干部,队上的男人们对她当然也还得敬而远之。蒋自力为了求得进步,只能在她面前好好表现。他能去读“社来社去”的工农兵大学,任莉莉也是帮了大忙的。但这一帮忙的后果,落在任莉莉的头上,却不是那般的轻巧,蒋自力自然不知。
所以当蒋自力在街上偶然遇见任莉莉时,对任莉莉的那种十分复杂的情绪也一下子涌上心头。
周林几乎是小跑步上那幢老式的办公楼的。那幢办公楼是五十年代修的,土木结构。但那地板却是由十分耐腐蚀的油松木板铺成的。周林几大步踏上,地板就嘎啦啦地响。周林进办公室后,其他同事还没回来。他把茶缸里加了点开水咕了两口,就立马坐在办公桌前。他刚把一本作文本打开,蒋自力就进来了。周林本来就瞧不起蒋自力,这时他又在自己即将开始批改作文时贸然进来,周林心里自是有几分的不高兴。周林问,有啥事吗?蒋自力笑笑说,不过说没事也真还有些小事。周林很干脆地说,那就请您快说吧,我手头上还有作文要批改。蒋自力又笑笑说,周老师,我一直有个担心,就是不好说出口。周林皱着眉头问,什么担心,难道是担心我啥的。蒋自力摆摆手说,那倒不是,我是担心上面调节下来的人会落选。周林问,落不落选关我啥事?蒋自力说,倒也是。但你要想想,你们高三学生中就有一大批年龄在十八周岁以上的,也就是说具备选民资格了,而恰恰就是这一批人不好控制。周林本来就对蒋自力的来访不太爽心,这时又在他面前说到“控制”二字,心里就更是懊恼了,他私下问自己,他蒋自力究竟想控制谁呀,莫不是暗地指我。周林说,蒋校长,您愿意控制谁就控制谁吧,我还有事要做。蒋自力说,也好也好,你忙吧,你忙。说完,蒋自力转身出了办公室。
蒋自力走出语文组办公室,心里有种一吐为快的满足感。蒋自力以为目的还是基本达到了,但他觉得还不够到位,比如,他并没有让周林暴跳如雷地和他干起来,要是那样效果就更好了。不过这一次他还是给周林提了个醒。不要以为现在什么都变了,不该变的永远是不会变的。你周林又臭又硬的,又能怎么样,你能把现实的一切变个样子,真是痴人说梦。
蒋自力走后,周林老是被那“控制”两字缠绕着。他一开始还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蒋自力在他面前一副招架不住的样子,周林以为自己在这场对话中占了上风,至少他的气势是时时压着蒋自力的。但当蒋自力走出语文组办公室后,周林才隐隐觉出蒋自力那几句软绵绵的大白话的分量。他暗暗觉出,蒋自力原本就是来提醒他,抑或是来控制他的。
严格说来,周林一开始并不想当县人大代表。他知道像他这一类型的人即使是真的选上去了,也只不过是大宴上的胡萝卜,配盘的角色。周林表露出的那种姿态,最初还是缘于一种对抗。既然可以推举,我又为什么不能自荐呢。我就是要做给蒋自力看看,你想把这群有血有肉的所谓知识分子把玩于股掌之中,没门。周林在不同的场合都表露出这种挑战。所以蒋自力不得不提前预防,按照通常的说法是,把问题解决在萌芽状态。于是就有了那次他与周林在语文组办公室的直接对话。尤其是出自蒋自力口中的那“控制”二字让周林特别恼火。周林从那时才坚定了自荐当代表的决心。
那天,蒋自力从语文组办公室出来后不久,其他几位都回来了。他们见蒋自力是从语文组办公室出去的,就觉得很奇怪。他们知道周林心高气傲,是不会主动邀请蒋自力到办公室来的。蒋自力来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主动找周林说事,至于什么事,不得而知。但他们从周林的面部表情就看出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不然周林是不会这么沉着脸的。正当那帮人在疑惑时,周林突然甩出一句话来,什么玩意儿。全办公室的人都明白,周林指的是谁。他们还想听听究竟是什么事把周林激怒了。但谁也不愿提个头来问个明白。因为他们知道周林也不是一个会直露表白的人。周林就这样板着面孔在办公室坐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直到吃晚饭时,他才慢腾腾地回宿舍。
周林与张小乔结婚快两年了,但还是那两间板壁房子。张小乔在县百纺公司上班,每天下班比周林要早。张小乔在县百纺公司当会计,每天找她的人也多,有的是来弄张彩电票,有的是来弄一辆名牌自行车。张小乔在百纺公司还算个人物,公司的经理也让了一些份额由她处理。
张小乔无意之中知道周林最近想自荐当人大代表,张小乔明白,这一定是周林在头脑发热。她了解周林,张小乔担心他的那份**会为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周林刚到家,张小乔就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真的想干那事?周林还以为张小乔说的是他俩之间的事。周林说,是呀。这有什么不妥吗?张小乔不高兴地说,不妥,好端端的教书啥不好,何必去找那些麻烦事干。这时周林才彻底明白,张小乔也知道他要自荐当代表了。周林想,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张小乔又说,周林我告诉你,你的那点歪心事我也明白,告诉你那校长的位置就是空出一百个,你也未必捞得到。周林听了这话,不觉心底一颤。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老婆说的话,这话严格说来比扇他几个耳光还难受。周林指着张小乔说,这话你不能往外说。张小乔说,你既然想干,又怕什么?你不是无法无天吗?你以为天底下就只有你存在,别人都不如你。告诉你,周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人家蒋自力就有比你高明的地方。周林慢慢迎上去,他捏紧了拳头,他把眼前的张小乔当成了蒋自力的说客。好在张小乔圆睁了那双秀目,责问他说,你想怎么样,想行凶是不是?张小乔还真的向后退了两小步,周林这才清醒过来。周林放松了情绪,一把将张小乔揽在胸前,吻着她的面庞说,我在你面前,简直就是一块透明的玻璃。张小乔挣开他说,只怕那玻璃裂了会伤人的。周林只是无奈地摆了摆头。
蒋自力那天在大街上偶然遇见任莉莉后,任莉莉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蒋自力也领受了这份热情所带来的温馨。任莉莉在他家驻队蹲点时,蒋自力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因为那时驻队干部有很大的实权在手,哪怕是专横跋寝的队长也得让她几分,就更不用说像蒋自力这些小青年了。其实任莉莉那时心里还是充满着极度热情的。但处于她那特殊的位置,总得显出几分的持重来。这在农村当干部,尤其是上面派来的驻队干部尤为重要。任莉莉深知这其中的各种况味,她只是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去表白普通农民的那种心态。所以,蒋自力虽然与任莉莉在同一屋檐下,但真正能对上话的时候却很少。蒋自力记得,他与任莉莉说得最贴近的一句话,也无非是,你还好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那一次,任莉莉正在例假期间,连续几天下水田插秧,已经累得不行了。她实在是端不起一盆洗澡水了,只能指望眼前的这个男人了。不想这男人却是这般的主动和投人。任莉莉住的是一个单人房间,蒋自力的母亲把最好的那间前房安排给了任莉莉,光线好,又向阳。那次蒋自力把那些热烫烫的洗澡水端进任莉莉的房间后就说了那句话。更让任莉莉感动的是,蒋自力一直等在门外,她刚洗完澡,蒋自力就把洗澡水连同她的那包月月红,都带出去扔进了粪池。为此,蒋自力的母亲还数落他说,男人沾了女人的那东西会走霉运的。蒋自力是不相信这些牛鬼蛇神的,给女干部帮帮忙又有什么不对呢?这却让任莉莉感动得不得了。
这次见面,任莉莉说到她办公室去坐坐,蒋自力正愁在这县城还没有一个真正能帮他忙的熟人,就这么巧碰上了任莉莉。实在说,蒋自力并不是没有想到过要找任莉莉。但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有诸多不妥。一则别人毕竟是单身独处的女领导,再加之她不时传出的些许维闻,也叫他敬之三分。其实在他没见着任莉莉前,他还真不知道任莉莉现在是什么模样了,也许这几年早已是黄斑盈面,赘肉累累的。那样子一看估计就会倒三分胃口。不想几年后第一次见面,蒋自力眼前就一亮,她仿佛是极具感染力的磁场,一下子就把蒋自力的眼球牢牢攫住,叫蒋自力好一会儿也舍不得挪开。蒋自力见了她那雍容且匀称的腰身,竟然还产生了一种豁出去的胆略来。这是让蒋自力先前怎么也没有想到的。直到几年以后,任莉莉再提到此事,她十分冷静地对他说,要是他眼里没有那一团足以让草木燃烧的亮光,也许他们的故事就该是另一回事了。
任莉莉说到她办公室去,蒋自力自然是求之不得。他想任莉莉的办公室一定也是打理得十分整洁的,也许还有如她酥体样的淡淡檀香,这檀香味带有一种高贵的情调,也许还有一种蒋自力不愿说出来的那种怪怪的感觉。直到以后好久,他才十分确切地品出那种感觉叫肉欲,抑或是叫性冲动。
任莉莉带蒋自力走了一圈后,蒋自力突然发现,自己已到了一幢宿舍楼前,而这幢楼似乎与死屋一样,什么人影也没有。蒋自力预感到自己不是站在一座什么办公楼前,而恰是一幢机关宿舍。只有这样的宿舍在正常的上班时间才会显得如此寂静,如一幢死楼一样。
蒋自力随任莉莉爬到了三楼,任莉莉从包里掏出钥匙,急急地把门打开。蒋自力这时又闻到了一股更加浓烈的檀香味。正当蒋自力还在细细品味的时候,任莉莉已一把将他拉进了门内。随后,那门“砰”的一声就关上了。
蒋自力万万没有料到的是任莉莉一点过程也没有,进门后,她就将自己的那张肉感的大嘴把蒋自力略显小巧的嘴巴盖上。蒋自力最清楚的感觉是,任莉莉的那根不薄的舌头,几乎是“哩”的一下就挤进了蒋自力的皓齿之间了。蒋自力只能感觉到一股带有幽幽奶香的淡水味儿。
不过后来,蒋自力就像一只打吨后的斗鸡,立马就行动起来了。他把任莉莉抱上床还显得有几分吃力,任莉莉太沉,她也实在是不想这般费劳蒋自力,但蒋自力要这样做,她又能怎样呢?不过以后,蒋自力好长时间没能在任莉莉面前抬起头来,他实在不知道自己为啥会是那般无能,他几乎是在打开任莉莉胸前的那只八音盒的一刹那,堤堰就彻底决口了。蒋自力只能把自己那颗羞愧的头颅紧紧贴在任莉莉两只硕大紧密的乳峰之间。任莉莉是十分善解人意的,她知道蒋自力为啥像个孩子样地怯懦,她尽量不去干涉他的那种难言的缓冲。在这种状况下,男人是最剥不起面子的,尽管任莉莉内心是百般地失望和不甘,但她也从中看出了蒋自力的单纯和透明,就像明净的天空,只有蓝色还是蓝色。从这个意义上说,任莉莉算是够满足的了,自己还有啥不该好好待他呢?也正是这种心态,任莉莉更觉得该紧紧拥住蒋自力才对,她像抱孩子般的紧紧抱住蒋自力的那颗头,蒋自力明显感觉到他的那颗头更深地嵌进了任莉莉那柔软肉感的胸膛,以至于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蒋自力不得不张开嘴巴,更大限度地去吸进一些空气,这是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蒋自力找到了一个能让琴弦奏响的弹拨点。任莉莉只能是轻轻地叫唤着。持续一段以后,蒋自力终于苏醒了,任莉莉这才领略到什么叫做成功与失败。其实这两种状态都是同时存在的,就看你怎么去识别和感悟。周围的一切还是那般的寂静,连一只鸟的嘈闹也没有。任莉莉把自己置身于旷野之中,就是这张床还是现在的,其他都已不是了,完全是一个陌生得连自己都心跳加速的环境。这一全新的境遇让她备感兴奋。她看了看早已完成任务的蒋自力已经在沉睡中了,不一会儿他喉咙里就响起了低沉的熟声,这才是让他踏实得可以的射声。
这一次的偶遇完全改变了蒋自力的生活。蒋自力先前最多只是希望在县城找一个饭碗,现在不仅可以找到饭碗,似乎连灶台也找着了,蒋自力自然是高兴的。他在任莉莉这里住了两天,几乎是没敢出房门,但他却比什么时候都显得踏实。他知道自己的事不用自己去跑了,指不定就有人找上门来通知他的。他想,即便是这样,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他明白任莉莉不为他,也要为她自己好好筹划了。
有了那一次的偶遇,蒋自力进城的时间就多了,他开始似乎跟做贼差不多,但时间一长,他就显得自然了,有时大白天他也跑进任莉莉办公室去,要是没有别人,任莉莉就干脆把钥匙给了他自己回去开门。
临近暑假前,蒋自力又一次进城了。这一次是任莉莉叫他去的。蒋自力到任莉莉房里时,任莉莉已做好了饭菜,任莉莉开了一瓶酒,两人就这么喝干了。吃饭间任莉莉就告诉蒋自力,工作已基本落实了,极有可能是进县教育局。蒋自力自然是高兴,这时的蒋自力从心底是感激任莉莉的,没有她的上下活动,他能这么顺利进城吗?而且还是管理教育教学的职能局。
周林内心有一种不安分的想法。只有在张小乔一眼看出他潜藏在心底的目标时,他才真正认清了自己的老婆。当张小乔那天道破天机时,周林的异常举动,着实让张小乔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平时才华出众的周林,在关键时刻尤其是提到蒋自力时,他是那么的暴跳如雷。张小乔良然是十分恼火周林这么暴躁的。但张小乔也不是吃软怕硬的人,她见到过的场面绝对不比周林少多少。她知道这时是不能退却的,只要一退,以后就会有第二次,或许是第三次、第四次。在这种情形下,就是考验一个人的毅力了,只要谁坚持到了最后,谁就是胜利者。让张小乔十分庆幸的是,她最终还是赢了。直到晚上,周林心里还是让什么堵着,他甚至有种想抽旱烟的感觉。但周林不能这样罢休,他在盘算着如何才能迈过他已经预料到的沟沟坎坎。直到张小乔那辐射着强大热量的**突地靠上他的后背时,他才一个激灵转过身来。他明白只要张小乔这样做了,他就一定得照单收下,有时即使是不收也行,张小乔自有她的一套办法来对付他。
双方冷静下来后,张小乔说,我们这样不好吗?周林说,我没说不好呀?张小乔又说,那你还折腾干啥?周林说,我哪是折腾,我这是证明自己,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张小乔说,还是顺其自然好,有些东西是争不来的,到时候吃亏还是自己。周林不以为然。
蒋自力从教育局人事科调一中任校长之前,周林的呼声最高。甚至有的干脆就说,周林是县一中的未来掌门人。周林之所以在县上树有威望,还得从两年前说起。那时候,县一中在全地区的高考排名老是倒数第一。那一次,县上分管一中的李副书记来这里办了一次公,随后召开了一次全体教职工大会。李副书记说到情急之处竟然破口大骂,这让那些平时以知识分子自勉的教师们自然是不能接受。会场上,就有人愤然起身离会。李副书记把话训完,礼堂里就只剩下前排坐着的一二十号人了。会议结束后,李副书记没怎么多说就下楼直接进了小车里。当时一中的校长是马仁富,五十来岁。马校长跟着下楼去,车早出了校门。马校长也明白,李副书记绝对不会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了结这事的。果然,第二天早上,马校长刚到办公室,就接到了李副书记的电话。李副书记在电话里说,马大校长你想好了没有?马校长一头雾水,谁让我想了,我又能怎么想呢?但马校长还是说,想好了,想好了。我们马上弄个提高质量的整改方案。李副书记说,方案就不弄了,你把那个带头离会的人落实了,要他写一份深刻的检讨送来。马校长说,好的,好的。马校长接了这个电话,算是松了一口气。这比弄个方案容易多了。马校长让校办去落实在李副书记破口大骂时最先走的人是谁。经过校办的一番排查,共有五个人名单在列,其中就有孙立望。
孙立望年近四十,是才从乡下调进县一中的,他一听说自己也在排查的名单之列,就吓得直打哆嗦。孙立望得到消息后,立即跑到校长办公室,声明自己并不是因为李副书记在骂人才逃离会场的,而是因为自己确实要出恭了,自己的肠胃不好,这是有医院证明的。他立马把一张县医院的诊断书从口袋里拿出来给老马看。马校长也没有肯定说他就是有意的,不过他也在纳闷,为啥早不拉迟不拉,非得等到李副书记骂了人才去拉屎呢。这些问话,孙立望也是无法解释的,他只能等待校方的裁定了。不管怎么说,孙立望撞在这枪口上,算是倒大霉了。夫妻分居这多年,好不容易才盘到一起,要是这一次因这事得罪了李副书记,那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孙立望清楚李副书记在县上跋息是出了名的。所以孙立望愁成那样也是情有可原的。
马校长把名单最后确定下来了,他自己也不太相信为什么会是孙立望。马校长把孙立望叫到办公室谈了一次话,大意是,这一次就这么定了,先写一份检讨,深刻一点,这对你也很容易,文科老师嘛。至于以后的事我们来办。孙立望当即就在校长办公室哭叫道:冤枉哇,我冤枉哇。孙立望的哭喊声惊动了好几间办公室。没办法,结果就是这样。孙立望回到三楼,正好碰上周林小解后回办公室,他一看孙立望这么哭丧着脸,就问怎么回事。孙立望就说,我冤枉哇!他说完就摆了摆头。周林说,有话好好说,没啥大不了的。周林将孙立望拥进了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老姚在。老姚看见孙立望这样,也有几分纳闷。老姚说,立望别这样,注意形象。周林平时也看得出,老姚对孙立望还是挺照顾的。周林说,老孙,这里没有外人,你就说说吧,未必还要死人不成?孙立望还是说,我太冤枉了,怎么能这样对我呢?孙立望就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说了个透。老姚把眼镜往办公桌上一扔说,简直是欺人太甚,哪有这么乱点鸳鸯谱的,我说是你姓马的干的行吗?周林对孙立望说,这事你就不用管了,我去检讨,前后都是我领的头行了吗。孙立望瞧一眼周林说,还是我去吧,我知道他们只能欺负我了。周林说,这事你就别管了,他一个县委副书记能骂人,我还不能走人吗?哪有这等子事。告诉你,那天我压根就没去,我知道不会有什么顺耳的话听。老孙,这检讨我作定了。老姚也说,立望,要不然我去顶,你不能去。你刚从乡下弄起来,闹不好还得回去。姓李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孙立望显然是受到了感动,脸色也平静了许多。这时上课铃又响了,孙立望有课,他夹了课本就去了教室。
孙立望走后,老姚就对周林说,他们那帮人就只有这点胆量。其实那天哪里是孙立望先走的,只是走的那批人,他姓马的不敢动,所以就只好拿孙立望出气了。你说这世道有啥公平。老姚停了片刻,又说,说什么也不能让孙立望去受这等委屈。老姚斜望了一眼周林。周林知道老姚这种人是经历过各种运动的人,什么样的水没见过,但要他真正来出个头,是怎么也办不到的。他向孙立望表的那态,只不过是在自己已有了明确态度的情形下,才送的顺水人情,给孙立望的错觉却是,他背了冤屈,还有这么多人同情他帮助他,为他打抱不平。孙立望当然受到了无穷的温暖与鼓舞,殊不知,真正能出来挑担子的也就是那么占绝对少数的一个人。周林觉得老姚的确油滑得可爱。但老姚将孙立望的遭遇一道明,周林不单是更同情孙立望,同时也觉得老姚有时表现出来的正义也是诚恳的。周林从老姚那里才知道,孙立望的老婆在建筑公司工作,他俩长期分居两地,已经有人从中插足了,孙立望并不是不知道。有几次几乎是在自家**就见过那尴尬的场面。他这次从乡下调进城来,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挽救这个几近破败的家。如果这次真的得罪了李副书记,难说他不又被赶到乡下去,这种人事上的调动,很大程度上是领导的一句话,是去是留就在毫厘之间。到那时,一贯窝囊的孙立望又有什么能耐去阻止呢。所以老姚的主动表态,也并非没有可信度,倒是老姚的这席话,更加坚定了周林一干到底的决心。
周林转身去了校长办公室。马校长见周林进来,就猜出了他来意的一大半。周林走到马校长面前,马校长以为周林要找他闹事,就退后一步说,周林老师,你这是干啥?周林说,再不要欺负老实人了,人家连老婆都照管不住了,你还有心思跟他斗、为难他吗?你跟李副书记说,那事是我领的头,那检讨我去作。马校长结结巴巴地说,周林老师,这事到此为止了。李副书记那里我去说清楚可以吗?周林说,这可不行,李副书记不是指示要查人吗?我去还不行吗?马校长说,我们一中本来事就够多的了,你还嫌乱得不够吗?周林说,不行,你们不报名儿,我可是要去自报家门了。马校长还要说什么,周林却早已走出了校长办公室。
周林是当天下午去县委大院的。此时的县委大院还是一个四栋楼围成的四合院,里面的绿化特别好,其中一棵古柏树已经裂了好几道口子,老态龙钟。周林估计树龄至少也有几百年了。周林觉得这么一个幽雅的环境,不该是一个嘈杂的县委大院,要是一个书院就好了。周林正这么想着,有人问话说,这是县委大院,你找谁。周林转过身,一看原来是中学同学徐亮。徐亮说,你无事来这里干啥?周林说,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无事?告诉你,我是来找李副书记的。徐亮说,你怎就撞到他头上了呢?周林说,我是来作检讨的,那天他在县一中教师会上骂人,我带头走人了。徐亮说,你还说呢,他正愁找不到人出气。周林说,我不是送来了吗。徐亮说,这不是在学校,在那里你行,在这里你什么也不是。听我的,把检讨放下走人吧,余下的我来收场。周林说,这事由不得你,告诉你我也是代人受过来的。徐亮嘀咕说,现而今怎么都搞成这样了?徐亮在嘀咕的时候,周林已经走到书记办公楼的楼梯上了。周林找到李副书记的办公室,没有敲门就闯进去了。李副书记正在与人谈话,周林看见李副书记面前坐着个中年女人,那女人打理得十分人时,长得也端庄漂亮。周林就在心里说,莫不是一对狗男女。要是这样,那可是倒大霉了。周林听说,偶然撞上这种事,是要走背运的。若干年以后,周林再回想这个场景,他就为将要发生的事而后怕。
周林的突然闯进,也叫那女人十分不满。那女人说,你们谈事吧,看人家都闯进门来了。周林从她的话语中明显听出了些许的不快。周林就想,谈不谈事关你啥事,你以为你是谁了?周林的脸也挂不住了。这时李副书记才打破了僵局,他说,小周你坐吧。那女人就走出了房门。李副书记又叫人沏了一杯茶过来,周林原本是带着几分的侠义之气过来的,但李副书记一声小周一叫,似乎把自己的那几分侠义之气就耗去了一半。周林明显觉得自己是有些软了,软到有力使不上的程度。周林明明知道这是缓兵之计,但他还不得不接受呢。一个县领导,凭什么就该记住一个分来不久的年轻教师。有这个必要吗?他无形中又把李副书记和自己的顶头上司马校长比较了一下,孙立望那种哭哭啼啼的样子立马就出现在了眼前。
李副书记问,怎么样小周,有什么困难吗?这时周林也不得不客客气气地对他说,没什么,还好。周林似乎还要说出“感谢领导的关怀”。好在他马上警觉了,才没有脱口而出。李副书记又说,小周呀,我们县的教育就全靠你们这些年轻有为的新人了,你们能回到家乡工作也是县上的造化呀。周林听着似乎还有几分感动了,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来干啥事的,仿佛他就是领导找来谈心的。周林已经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勇气了,他担心这样过一个时辰,他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周林与李副书记谈着,话题越扯越远。李副书记似乎也极想回避什么话题。正当周林设法想离开时,马校长已站在李副书记的办公室门前了。马校长见周林坐在李副书记的对面,就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说:我的周林老师,人家领导忙得十万火急,哪有精力和时间跟你胡扯,走,我们回去吧。马校长说着,就准备上前来扯周林的膀子。周林本来对马仁富的欺软怕硬就十分恼火,现在看他又装成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来讨好上司,怒气就一下子上来了。他站起来指着马仁富的鼻尖说:你姓马的要是胆敢碰我一下,我就叫你从这楼上爬着下去。马校长看有李副书记撑腰,于是也梗着脖子说:我今天就是爬着下这楼,也要阻止你到县委大院来闹事。马校长边说就上前来拉扯周林,周林在大学是掷铁饼的,臂力大,他只大掌一推,马校长就几个后急碎步坐在了李副书记办公室的墙角下,头还“砰”地碰得山响。马校长坐在地上,也许是撞蒙了,急慌慌地要请李副书记评理。李副书记吸着烟在一旁坐着,等他们把这一阵闹完才说:够了,谁让你进来凑热闹的。你知道我们在谈什么吗?你凭什么就说人家是来闹事的。你来就是报平安的?我看闹不闹事自己的行为就是最好的证明。马校长还坐在地板上,直勾勾地望着李副书记。李副书记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徐科长吗?你过来一下。徐亮不到一分钟就上楼来了。他刚进李副书记的办公室,李副书记就说,你把吉普车调来,把马校长送回学校去,他那边工作还很多。马校长已经站起来了,他一听李副书记在电话里叫徐亮过来,就像橡皮筋一样倏地弹起来了,随后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张三人沙发上。徐亮进门后说,马校长,我们走吧?马校长边走边回头望了望李副书记,喉咙里嗯了两声,仿佛还有啥话要说。李副书记摆了摆手,徐亮就带马校长下楼去了。
马校长这一闹仿佛是提醒了周林自己是来干啥的。周林这时倒觉得很不好意思。周林说:李书记,我忘了正事。我是来作检讨的。周林倒显得很诚恳了。李副书记说:算了,检讨个啥,我也有错误嘛,凭什么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就该听我的一顿臭骂。教学质量要搞好是明摆着的,但怎么只找你们教师的责任,我们当领导的就没有责任吗?李副书记把语气一转,说:小周呀,你不知道,当后进多丢人。在地区开教育工作会,我专门找角落坐,头也不敢抬,只有低着头做笔记,有时实在是没有记的了就默写过去的标语口号,那玩意儿越写越有味。那次开全地区教育工作总结会,我把学大寨的口号默写了几十遍。你看无聊不无聊。周林这才知道,那次在县一中他为啥要大骂特骂的了。他在外面受了窝囊气,总得找个地方出出吧。李副书记又说:骂骂人也不一定都是坏事。有些场合还真管用。那时我在竹园公社当革委会主任,年底一个大队支部书记披着个麻袋到公社来找我,说是社员们过不了年了,要求公社救济粮食。我哪来粮食给他,那时粮食像金子样金贵,颗粒归仓。他来时,我正在食堂端了个土钵喝糊糊。听他说完话,我就一把将土钵扔过去,幸好没有砸着他的脸。面糊糊溅了他一身。我说,你个牛日的,没有粮食找我,我能给你生出粮食吗?你不如回去找你娘要去。你娘会生呀!那支书调头就跑了。他当真有近一年时间没敢单独见过我。我知道他也在暗暗使劲。果然第二年他们大队翻了身,粮食超了纲要。我要他到大会上交流经验,他却说主要是我那次骂得好,砸得好,让他长了记性。你看急人不急人,弄得会场哄堂大笑,我也只好跟着笑笑。所以,那次以后,我这个臭名也就出去了。这一来我也搞成了个坏习惯,凡不顺心总要骂上两句,结果,现在分管一中,我在你们教师面前也搞上了这一套。跟你们不行啦,你们是知识分子呀,能骂吗?说重了就是不尊重知识不尊重人才。所以呀,这次也请你带个信回去,就算是我作检讨了。好不好?李副书记说过以后,周林是一点火气也没有了。他也感觉到,李副书记能把话说到这分上,也怪难为他了。周林起身告辞,李副书记也没有多挽留,握过手之后周林就出了李副书记的办公室。
周林出李副书记的办公室后,就在想:为啥就变成了这种结果?他回想这件事的全过程,似乎就是他把马校长一掌推在了墙角里,而李副书记却坐在那里一副处乱不惊的样子。他从这一过程,似乎也发现了什么十分隐秘的东西。周林又一时说不出来。这种滋味实在是让他难以捉摸。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手腕呢?他这么想着,就走到了县委大院的那方水泥地坪上。他刚要出院门,徐亮回来了,徐亮说:你在怎么搞,居然在李副书记的办公室动了手脚。周林说:这能怪我吗?活该。周林说完就出了县委大院。
徐亮负责把马校长送回了一中,他得把情况向李副书记作个汇报。他进了李副书记的办公室,李副书记就问:怎么样?徐亮说:没什么大问题,安安静静的。徐亮不想李副书记也会说:活该。过了一会儿,李副书记接着说,他那点臭本事就能拿得下周林之流。徐亮没敢说什么,他只在一旁站着。李副书记又说:你没看见周林进门时的那样子,那火气就是岩石也化得开。徐亮附和说:是呀,但出去时却是心平气和的。李副书记笑了笑说:你个马仁富不怨别人了,是你自己往枪口上撞的。你不信,他周林还挺服我呢。徐亮点头说:那是那是。
周林回了学校,老姚和孙立望先前以为他在县委大院要闹出点事来,不想就这么平平静静地回来了。他们反倒觉得这个过程过于平淡。但他俩一旦得知情况并非如此,马仁富还让周林一掌捆在了地上,他们不知道原来马仁富是吃了大亏才回来的。孙立望最为解恨,仿佛那一掌就是他干的。孙立望愤愤地说:活该。老姚只是笑了笑。老姚在县一中算是元老级的人物,他对这里的情况十分熟悉,他也晓得这里的头不好当,一茬接一茬地换人,而且凡弄下去的都没有什么好的结果。周林与马仁富这一闹,他估计下一步就有新的人事变动。马仁富走人是迟早的事了。
过了不到两个月,县局果然找马仁富谈了话。马仁富到县教育局督导室任督学。这是个十分闲散的职位,上不上班都无所谓。学校工作暂由支部书记老何代管。至于谁来接任校长的职位猜测很多,但比较一致的说法是周林上的可能性很大。其理由是,他能力强,有魄力,他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本科生,人才难得。但更重要的一点是,马仁富本来就是他周林斗下去的。再来个校长难道不担心同样的下场?虽然这理由有些勉强,但在普通教师中还是有认同感的。
周林得到这些信息并不是老成持重的老姚告诉他的。老姚虽然也认同这种说法,但真正要他亲口去告诉周林他觉得还不到时候。孙立望对这件新鲜事特别感兴趣。尤其是他想到周林那种侠义之气有恩于他时,他就更是觉得自己仿佛有义务把这些消息告诉他周林。周林开始并不认同这些说法,从内心来说,他对孙立望也是瞧不起的。一个连自己的老婆都无法摆平的男人,他又还能做出什么样的稳重事来。
孙立望讲过之后,周林也陆续听到过一些类似的议论,但真正让他树立信心还是高考课题小组成立以后。这之前,县教育局领导找他谈了一次话,意思是说成立课题攻关小组是县里的决定,希望他能克难奋进,不辜负领导的期望。周林从县教育局回来,琢磨了好长时间。这事还是老练的老姚提醒了他:这还不明白么?上面在有意培养你。老姚说得字字确凿。周林从这时起才真正明白自己将来可能会成为什么角色。不久,县局就下了文件,周林就任了高考课题攻关小组的组长。周林任了组长以后,工作热情极高。他把各科骨干教师组织起来,分门别类地检索了近几年高考的得失,并写出了详细的个案分析材料,汇编成了一册,全县高中教师人手一册,这事反响巨大。周林也因此一炮打响,行内人士也逐渐见识了周林的领导才能。就在那学期末,周林带队到省内外几所同级高中去观摩学习。在观摩学习期间,为了让对方引起足够的重视,在外周林被冠以了校长的名分。因而,校方的接待规格也相应地提高了。周林自己形容那时的心情,仿佛是春江之水中的绿萍,不知不觉间就被潮起的大水抬上了高岸。周林自然也有些自鸣得忌。
周林那次带队考察,收获很大。按照考察组的说法,他们真正认识到了自身的差距和不足。所有参与考察的人员都信心倍增,有搞不上质量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决心与豪迈。
令周林想不到的是,他们考察组从外地回来受到了县局领导的热情款待。他们一行被接到了县第‘招待所与县教育局领导同进晚餐。周林很受感动,他此时此刻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他甚至怀疑这个接风宴会上领导会不会宣布于自己有利的决定。比如县一中校长。
就在这次宴会上,周林认识了一个人,这便是他的同乡蒋自力。周林虽然说未与蒋自力谋过面,但其大名却是早有所闻。周林印象最深的是此人在县三中上公开课下不了讲台。后来找了比自己大好几岁的现任宣传部长才算彻底改变命运。实在说,周林与蒋自力的认识也不是他俩自发相认的,严格说来是县局分管人事的兰副局长介绍相认的。兰副局长把蒋自力带到周林面前,说:小周,今后蒋科长就要靠你支持关照了,希望你们能好好配合,真正把一中的教学质量搞上去。周林这时才知道兰副局长是话中有话。蒋自力在一旁也没有言笑。就在周林犯闷的时候,蒋自力说:周老师,我们还是老乡呢,一个大队的。周林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他只觉得与眼前站着的这个人今后可能还有些较量。经过了短暂的思维空白,周林就说,我们一中那道道可能更难走,要比下讲台难多了。蒋自力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周林是在嘲笑自己,脸色就红一阵白一阵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周林说完就独自坐下了,蒋自力和兰副局长显得很没面子,也只得悻悻然走人。
周林第一次见到蒋自力,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尤其是他那半吞不吐的做派,周林怎么也看不习惯。就是从那刻起,蒋自力实际上就已经介人了县一中的全面工作。这次与这些考察归来的骨干教师会面,就是县局特意为他安排的,目的是树立起蒋自力的个人威信,因为周林带的这些出外考察的人实际上就是县一中的中坚力量,绝对不可低估。蒋自力万万没想到周林会这样不留情面。周林也再不认为这个晚宴是什么狗屁的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了,实际上是在告诉他新来的主儿就要上任了,你识相也好,不识相也好,反正就是明摆着的,你看怎么着吧。
那天晚宴,周林只是草草吃了点鱿鱼就离席了。其实,这种局面在场的人都不会感到意外,兰副局长几乎连头也没抬,听任周林走出了餐厅的大门。周林出了县一招的大门,突然产生想骂人的想法,究竟想骂谁,他又不甚明了。他脑子里突然又涌出了孙立望的形影来,孙立望似乎就是他要骂的对象。于是他把孙立望好好地暗骂了一通,他咒孙立望最狠的一句是:你老婆最终是要被人拐走的。
蒋自力进城后,与任莉莉的来往一开始还是秘密进行的。蒋自力被行管科安排在县局一间小库房里住着,那里面放的都是一些旧课本和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辅导材料。蒋自力也没有什么行李家具,就是一张单人床和一套棉铺盖,余下的就一口上学用过的红漆木箱。蒋自力觉得这地方虽然没有任莉莉的房间那样宽敞明亮,但毕竟是属于自己的小空间,他觉得在这里安静自在。他住在这里,连想到任莉莉的名字都战栗。他觉得任莉莉太灼热了,他几乎无法承受那种热量带来的强烈辐射。
事实上,对县教育局分给蒋自力这么一间小房,任莉莉是认同了的。她倒不是希望蒋自力远离自己,她是觉得这种状况更利于他俩关系的发展。蒋自力会更能树立起男人的某种尊严感。但她想不到的是,自从蒋自力有了这么一间房之后,就很少去她那里了。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任莉莉光着身子**等待的次数更多了。她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但她绝对不以为是那么一间窄小的库房把他的心给迷住了。任莉莉只感到某种若有所失的隐忧。
任莉莉有一把那小库房的钥匙。她走进那间小库房,是在一个充满月色的夜晚。她打开那间房门时,蒋自力正在酣睡之中。直到任莉莉把丰腔肉感的前胸贴在蒋自力的背上,蒋自力才昏昏然地醒来。他此时焕发的**是可以把任莉莉溶解的。窗外的月光是那么的亮爽,小城早己沉睡了。远处的峰峦勾画出起伏优美的曲线。任莉莉紧紧地抱住蒋自力,轻声地对他说:你不能离开我,好吗?蒋自力不吱声,他的整个身体都浮在一艘即将远航的大船上。那种主宰方向的感觉,让他终于找到了作为一个船长的尊严来。
冷静下来后,蒋自力向任莉莉提出了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他知道任莉莉为何这么大的年龄还是单身独处。她绝对不可能是为他蒋自力保住尊严。他也知道任莉莉能走到现在很不容易,她付出的也许是他蒋自力不可想象的。但那些过往的云烟他不想去过问,他只是想作一个了断,就像是一块无限大的清晰的荧屏,从中能看到过去的所有细节和足迹,却永远也不能踏将进去,但可以让这个荧光屏彻底消失。如果这点不能做到,他蒋自力也是万不能接受她的。
任莉莉听着蒋自力近于说书人的表述,她感到自己丰满的前胸在无节奏地抖动,就像被一个高明的老中医把一根根细长的银针悄然刺进她敏锐的神经。蒋自力说完后,像是吐了一口恶气,有一种轻松畅快的感觉,就像眼前肆意铺洒的遍地月光。他从任莉莉评忏的心跳就能判断任莉莉在作艰难的抉择。他想象任莉莉也许会立马起身穿上衣服后摔门而去。如果是那样蒋自力也没有什么后悔的。但任莉莉不但没有摔门而去,反倒给蒋自力讲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个不谙世故的清纯女孩。那时她与所有同龄人一样也充满了浪漫的梦想。她盼望有一天能告别她早已厌倦的乡村黄土,去享受风不吹雨不淋的幸福生活。她怀揣着种种理想,不知不觉间渐渐丰满起来,脸上也抹上了一层如芙蓉般的红晕。那时候,她的身边也时常聚集一些男人,她的言行,似乎都能成为某一种典范。因为迷人,她的心气实在是太高了。她在那种众星捧月般的氛围里逐渐形成了高人一等的良好感觉。就这样过了大约几个年头,这个女孩突然机会来了,她被提名招干。这个机会让她无比珍视。她接到通知到公社招待所去填表。她是带着无比灿烂的人生设计去报到的。她清楚地记得,她进的是319房间。那层楼没有别人,只有她。她睡的床铺被单是新的,是那种红宝花的被面,很有些喜庆的色彩。她白天在那房里填表、写思想汇报,晚上就在房里看看报纸。看累了就睡觉。就在她去后的第三天晚上,有人开门了。那开锁的声音是那样的轻巧。她以为是招待所的服务员进门提开水瓶了。但直到她敏感的**上覆盖了一只粗糙的大手,她才意识到要叫人了。但她想到了那张刚填好的表格,多少个如自己一样的革命青年在苦苦等待呀。她告诫自己不能出声,千万不能出声,她还知道坚持就是胜利。就在她这样告诫自己的时候,她的一切都改变了。在完成的过程中,她经历了一次疼痛的撕裂,那沉重有力的钝击,几乎让那大红的床单上又泅上了一朵火一样的红宝花。
几天以后,她被告知录用了,正式成了一名公社试用干部。她在那招待所一住就是三个月。这期间,几乎每隔两夜就有一个人影光顾她的房间。那时候,那女孩的面容也开始变得苍白,那种如芙蓉样的红晕就这样渐渐消失了。
几个月以后,她再回到村上,那些个平时围在她身边的男人渐行渐远了。他们明白,她已不是他们的同路人了,她已经成了训导他们的干部。那女孩一想起那情景就生出几分后怕来。但是这样一种情形也正是她父母乐意看到的。因为她毕竟不是从前的她了,她已经出头了,可以说她已为这个家族争得了荣誉,这个女孩再在这个村头说话,就不是可有可无的了。就是因为她当上了公社干部,她成了这个家族在村上一个可供人们仰望的焦点,也成了这个家族挺直腰杆的脊梁,这个家族可是几代人都没有出过头了。
那个女孩第一次回村时,是不想再回那个招待所了。她一想起那个让她泅出一朵红宝花来的夜晚,就心惊肉跳。那个夜晚她就那么僵直地睡了一夜,她连用手去抚摸一下痛处的勇气都没有。她不知道那地方已成了什么样子,她仿佛看见一个已经穿孔的脓包在泪泪地沁着脓血。这种变化太大了,以至于让自己回头都来不及。她从村上人的眼神中知道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她从族人的敬重中瞧见了已经改变的种种现实,她又从父母的语调中感受到了地位的倏然变迁。她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去已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了,她关乎一个群体的名誉,自己只能是在一个自身卷起的暴风骤雨中随波逐流了。
她怎能不这样呢?她必须用行动向自己的地位作个交代,同时还得继续用自己的肉体去把持还在晃动中的不定命运。她驻点时曾让人游过街,她也曾让一个生产队扣掉整整三个月的口粮供应。也就是这个生产队,那年年底几乎没有杀上一头像样的年猪。她让那个生产队在一个革命化的春节里几乎没有吃上一顿丰足的肥肉。因为无粮,好几位不该早去的老人过早地踏上了黄泉路……直到这时,她才猛然想到了过去,那个享受清纯的时节。但这时她是回不去了,她知道自己已经陷深了,即便拔出来,也是污泥满身。她只能往前走了。
然而,一次群众的集体上访,让她彻底清醒了。那些飞来的石块让她铭记了什么叫抗争。她看到了一股潜藏在民间的力量,那股力量是具有爆发性的,是什么力量也不能逆转的。这样以后,她调离了。她进行了反思,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结局?为什么人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还要集体去效仿?
这一次调离彻底改变了她。她这时才真正感受到她是多么需要爱,也多么需要给予他人大爱。她决定用自己的行动来改变自己。她能像男人一样地抢种抢收;她也能像男人一样地顶住上边的压力,安安心心地搞生产。那时候,她必须请两次假,一次是小麦人仓以前,一次是秋粮收获以后。这两次休假后回队,她准能看见社员们脸上的欢欣。她得到了他们的尊重,这比什么都重要。她那时在队上可以宣布一些不近人情的政令,那时队上的秤杆都十分奇怪,仿佛一夜之间都失效了。那时队上没有一户人家当着外来屠户的面称自家年猪肉的。
那个女孩在这时,才知道爱的宝贵,才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住家的那个男孩送进大学,让他到另一个天地里去实现梦想。她真的不图别的,她只图爱和仁慈。
任莉莉不讲了。她端详着僵直的蒋自力。她是那么的安静和沉着。而蒋自力不知道怎样去面对身边这个讲故事的女人。好在是朦胧的夜色隔着彼此的面容。
蒋自力突然从任莉莉身边坐起。他开了灯,任莉莉事先没有想到,她用一只手挡住了那只灯泡射来的亮光。待适应以后,她才轻轻地挪开。蒋自力瞧见任莉莉的面庞红得发亮,他就有抽打几下的欲望。他这么想着,左手就啪的一下扫了上去,任莉莉先是一惊,随后就把蒋自力的脖颈紧紧抱住,蒋自力就像一个孩子似的顺势俯在任莉莉丰满的胸膛上。蒋自力说:我还想打。任莉莉说:好吧,你来吧。任莉莉松开了蒋自力,蒋自力并没有再打,而是看了看她那温润泛光的性感肚皮。蒋自力把脸凑上去,开始是贴着,随后就把嘴张开,露出满口白利的牙齿。任莉莉惨叫一声。蒋自力再上去后,任莉莉就完全陶醉了。她自觉浪漫的起点恰恰是在充满月色温情的今夜。
这一阵之后,蒋自力还不解恨,他要任莉莉讲出那个享受过**权的男人。任莉莉充满疑惑,她不知道貌似老实厚道的蒋自力要干什么。在蒋自力的百般催逼之下,任莉莉也不得不提出些条件来。她说:我讲后,你必须保证什么傻事也不能做。蒋自力满口答应。但当任莉莉说出了那人之后,蒋自力吓了一跳,他不相信时常坐在主席台上声如洪钟作报告的人,居然还能干出那样的事来。蒋自力原本还要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但任莉莉坦陈以后,他不得不退让一步。他只要求与任莉莉一同到他家去一次,条件是他家里的所有人都在。任莉莉没有办法,她只得勉强同意。
蒋自力与任莉莉去李副书记家是在一个周末。那时候,李副书记的儿子儿媳妇全都回来了。李副书记的老伴做了一桌丰盛的酒菜,他们正在吃着,蒋自力、任莉莉到了。李副书记十分警觉,但他只是脸色稍挂了一下,就张罗蒋自力、任莉莉上桌喝酒。蒋自力是先上桌的,任莉莉也跟着蒋自力上了桌。李副书记问蒋自力工作安排得怎样。蒋自力说:很好,在人事科。李副书记说:这就好,这就好。我为这事还专门找了唐局长,既然这样就好好工作吧。你们两个真算得上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呀。来,我先敬你俩一杯。蒋自力感到这酒不喝下还真不行。李副书记已五十出头,但在县委大院酒量是出了名的。几个轮次下来,蒋自力就有些昏乎乎的了。但蒋自力还是基本清醒的,只是言语已不很准确了。这也正是李副书记和任莉莉希望的结果。任莉莉最担心的就是蒋自力会在人家的家庭聚会上把气氛弄尴尬。但蒋自力完全改变了主意,他并不想在这里弄出啥事儿来,他反倒觉得李副书记还真有些息事宁人的能耐,怪不得他干了任莉莉还那般心安理得,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这恰是自己无法与之比拟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任莉莉失身于他也没有怎么掉价。他不是也把任莉莉安排得好好的吗?就连自己也还沾了不少的光。但是,任莉莉不是以前的任莉莉了,现在是自己接管了,你姓李的就得让开点。这是他蒋自力必须得让李副书记明白的。所以,蒋自力虽然一面在心里佩服他,一面又还得让他省事。当他与任莉莉向李副书记告别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件工艺品交与李副书记说:我没有别的送您,这是我专门托人从外地捎回来的,希望您能喜欢。李副书记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只黑陶的迷你王八。李副书记只是怔了一下,就笑开了怀说:好东西,这玩意儿长寿、吉利。待蒋自力与任莉莉走后,李副书记就进了卫生间,他把尿撒在了那只迷你王八上,随后,打开窗户,一把将那黑陶王八掷了出去。不料却落在了楼下花园的水池里,任莉莉与蒋自力正好走到那里。他俩脸上溅了些水。蒋自力说:一定是有鱼在产子。任莉莉说:这水池里没有大鱼。蒋自力说:小鱼也产子呀。任莉莉不想提这话题了,她心里有种怪怪的滋味,仿佛自己成了一件道具,在别人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使用,而且使用得异常冠冕堂皇。
李副书记扔了那只黑陶王八之后,心里老是平静不了。他认为蒋自力这事做得太出格了,他料想这不是任莉莉能想出来的,既然不是任莉莉就一定是那小子力主干的了。李副书记感到这次才真正遇到了一位敢于与自己较量的对手。但他不想这样较量下去,他细想后觉得不值,即使是赢了那又能怎样呢?她任莉莉能永远这样厮守自己?他想不明白的是,任莉莉为啥那么早就下手把这愣小子给抓住了。李副书记回房给教育局唐局长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问:新来的小蒋工作怎样?唐局长说:表现很好,思想也很上进。您的意思是……李副书记接过话说:我没啥意见。如果表现好,那就应该重用重用。唐局长说:我们再来调整调整。一定按领导的意图办。李副书记放下了电话。这一阵下来,就连李副书记自己也不明白究竟干了些啥事。
蒋自力其实并未醉成怎样,出了李副书记家门后,他的那根舌头软和了,说话也灵便了。倒是任莉莉一直闷头闷脑的,她不知这样会带来什么后果,她也觉得蒋自力这样做实在是扫倒了一大片,这跟公开审判差不了多少。而她和李其才正如当众游街的一对狗男女,在一旁敲锣打鼓的正是这个看似老实得可以的蒋自力。
任莉莉后悔当初就同意了蒋自力的这个馒主意。她想,是自己十分依赖这个男人吗?似乎也不是。客观地说,这个看似无能的男人,在某种程度上还要依赖于自己。任莉莉最后冷静下来才明白,这些后果都是缘于自己驻队时的一个梦想。她幻想自己能够和自己相知相亲的人生活一辈子。事实上,她百般帮助蒋自力跳出“农门”就是基于这十分缥缈的梦。
蒋自力与任莉莉回来后,他始终是兴奋着,他比实现了什么梦想都高兴。他从这一次不慑不火却又隐含玄机的行动中,感受到了抓住某根敏感神经的快乐。即便是再完美的人也有他极其脆弱的关节存在。蒋自力与任莉莉上床后,再没有了那种毁灭一切的冲动,他显得极其冷静,而任莉莉这时却在期待更加激烈的动**。但直到蒋自力最终人梦,也没有完成这一愿望。
那次课题组考察回来,周林没想到等待他的是这种结果。似乎炙手可热的校长位置就立马转给了别人。周林自是心有不甘。蒋自力是从县教育局人事科长的位置上调来的,他到任后,几乎把全校教师都找去谈了话,唯独没有找过周林。周林一开始也并不在意,因为他毕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犯过蒋自力。但让周林想不到的是,蒋自力找人谈话以后,那些平常与自己关系不错的人比如孙立望、老姚等似乎一下子离自己也远了。周林也不去理会,他知道各人有各人选择做人的权利。但孙立望的疏远似乎就说不过去了。因为自己毕竟是为他打抱过不平的。
周林就这样挺过了一段时间,蒋自力自觉对周林的冷处理收到了很好的效果。表现之一就是周林总是一个人独进独出。有一次,他看见周林一个人在校园散步,就想起了一位独裁者曾经说过的话:对于异己分子最好的处理办法就是不予理睬。蒋自力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他刚上任不久就遇着了县上的换届选举。他知道像这样大规模的行动,很不安分的周林必然有所行动。他料想周林会不择手段地跳出来找事,不为别的,就为与自己对着干。他一开始还没有将周林之流列在参政议政的层面上来。
周林决定自荐当代表的想法,是他在办公室暴露出来的。开完换届选举动员会不久,他就在办公桌上翻一本黄皮书。孙立望感到好奇,他当时并没有直接问周林看的是啥书,神情还那样专注。但他判断这本书必然是周林十分感兴趣的。孙立望虽然不敢与周林过从甚密,原因是惧怕蒋自力又把他一脚踢出县一中,但他对周林的那股侠胆仗义还是心存感恩的。他判断周林此时读的那小册子必定是周林立马要领会的。
周林第三节有课,上课铃声响过之后,周林就夹着教案出去了。孙立望走到周林办公桌前,拉开了周林的抽屉,发现那本小册子翻开躺在抽屉里。孙立望拿过一看,是一本地方各级人民代表大会组织法。孙立望看过之后,就对老姚说:老姚你看,周林想干啥?他在学习人民代表大会组织法?老姚先只是笑了笑,孙立望也跟着笑了笑。老姚后又说:他为啥就不能当代表呢?他是公民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嘛。孙立望说:书上写的是这样,但在实际中哪能是这样呢?还不是上面圈定好了下面来走过场的。老姚说:你以为就没有改变的可能?孙立望说:难。老姚接着说:你不要打击别人积极性。他年轻,冲一冲也是可以的。孙立望望了望老姚,没有吱声。他从老姚几句轻描淡写的话里,听出了几分怂恿。周林要自荐当代表的消息就这样不胫而走了。
蒋自力知道这一情况也很早,但他也实在没有办法。他把这一情况向县选举委员会作了汇报,他是希望县里能出面去阻止他这种疯狂的行为。蒋自力的理由是“他搞臭我没关系,但不能站污县一中这块圣洁之地呀”。但蒋自力去汇报了多次,也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那一次蒋自力在县人大办公楼的走道上见到了分管法治的刘副主任,他把周林的反常行为向刘副主任汇了报,刘副主任当时也没有给蒋自力面子,他说:你以为他违法吗?他学的法可比你多得多呢。说完,刘副主任就拂袖而去,弄得蒋自力在走道上闷了好一会儿。
更令蒋自力始料不及的是,周林居然在推荐候选人期间做了个纸牌,上写着:周林自荐当代表。他拿着这纸牌在县一中各班级、各办公室和本选区的文工团、文化馆等单位游说了。周林保证自己能把他们的意见和要求带到至高无上的人民代表大会,一字不漏地反映本选区选民的心声。
周林这一行动对他自己的鼓舞极大,他所到之处都得到选民的认可。首先是选民觉得挺新鲜,先前的选举都是领导定好人,群众再象征性地去投个票,票投完代表就新鲜出炉了,而眼下却有一个叫周林的年轻人举着牌子来自荐了,这当真是前无古人的行动了。
经过这一系列的自荐活动,周林的候选人资格就基本确定了。县一中这个选区是大选区,按照规定是要产生两名县人大代表的,其中县上要调剂一名代表来选,这是必须得保证选上的。所以,这个选区的差额的选定就十分重要。蒋自力经过了解后得知,似乎选区的所有人都不太愿意去做第三个代表候选人。蒋自力看了看选民推荐的代表候选人名额,突然从中发现了“孙立望”三个字,蒋自力立马眼前一亮。他知道孙立望的基本情况,孙立望是经过组织照顾才调进县一中的。更重要的一点是,孙立望在全校教职工中形象窝囊,原因是他老婆实际上长期被人占着。说白了,孙立望是那种戴着绿帽子的角色。蒋自力认为把孙立望拟定为差额,绝对可以保证选举的成功。正如蒋自力所设想的那样,那天选举大会上,孙立望被选民“差”掉了,而当选的正是周林和宣传部长任莉莉。选举一次成功。
周林当选代表后,他自然是高兴的。他从这一次代表选举的全过程看见了自身存在的某种价值和潜力。但他也有不容言明的些许内疚。他本是与蒋自力较劲才去自荐当代表的,但真正在选票统计结束宣布结果以后,那种角力的念头陡然就消失了。因为在这一刻,他并不感到蒋自力与之对抗的力量存在了。更多的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那自然是一种职责上的承诺。
就在这年的春节前,新一届县人民代表大会召开了,周林又被选举成为县人大常委会的委员。他也是唯一一位宣教战线上的委员。
直到他当选为县人大常委会委员以后,他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神圣,什么叫神圣的一票。第二年春天,新一届人大常委会召开第一次会议,议题是通过新一届政府组成人员名单。县政府各委、办、局负责人拟任人员名单下发后,与会的所有主任、副主任、委员均没有发表什么实质性的意见。这对主持会议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件轻松的事,这就表示这一次历时两天的常委会第一次会议就可以圆满结束了。但恰是在这种平静的时候,却出了问题。清理表决票后,就有两名局长没有达到全体委员的过半数,被定为不能任用。主持会议的王副主任在宣布结果以后,非常意味深长地说:看来,我们手中的一票还真管用。周林从这句话中得到某些启示。他不想到这些来参会的人中,还有虽然不善张扬,却如自己一样有些性格的人;不然那些个反对票和弃权票是不足以让两名拟任人落选的。
几天以后,这件事就在县里产生了一定的反响。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一次似乎有些悲壮意味的人大常委会。周林自然就成了人们谈论的焦点。孙立望似乎对这一事件十分感兴趣,他把人们的议论归成两点:一是周林进了县人大常委会以后才出现了第一次有政府组成人员表决票没过半数;二是像这样的现象以后还可能发生。
一个星期以后,周林下了晚自习回家,走到校园的那棵古槐树下,突然飞来一块砖头正好砸在了他的头顶上。周林惨叫一声后,顿感一阵昏厥。他被送进医院后,伤口被缝了七针。周林老婆张小乔落着泪说:是谁个黑良心的这狠哪!你们当不成官,又关他一个教书的啥事?
周林出院后,张小乔就要周林把个屁人大代表辞了,免得让人时时算计。周林却说:你以为这是开玩笑的,这是一项制度你懂吗?张小乔却说:那你就叫制度保护你吧!
周林这案子最终是成了一个悬案,公安人员的解释是:线索太少,‘加之当时周林已昏厥倒地,这第一现场的唯一一个见证人也断了线索。这个案子也就没法往下查了。周林也没有作过多的追究,既然查不出来也就算了吧。于是,这个案子也就这样了结了。
周林与蒋自力的矛盾公开化,是在这年的五月。周林突然听说蒋自力从县上弄了一笔钱,大约是三十万,意图是修一栋学生宿舍。据说这钱还是李副书记给活动来的。周林当时并不知道蒋自力和李副书记的特殊关系,周林当时认为,蒋自力能把李副书记活动下来,将一栋学生宿舍楼盖成,也算是施展了个人能力了。周林还有些佩服他的念头。周林清楚,现在的县一中除了一栋已使用三年的教学楼外,其余均是五六十年代的砖混房。而那间老式的厕所还是五十年代初建成的,架在粪池上的木板,脚一踩上吱吱嘎嘎地叫个不停,每天下完课值日的老师还得站在厕所门前维持秩序,唯恐学生进去过多压坏了木板,整体掉进粪池里。学生宿舍就更不用说了。有一次,周林夜里去查寝,一脚踏进一个水坑,鞋子里灌满了臭烘烘的脏水,加之那股十分难闻的酱缸味,一股酸水立马从他喉咙涌了出来。周林一句话也没说,赶紧出了学生宿舍。后来,周林作过一个统计,像教室大小的那么一间平房,就要容纳近三十名学生就寝,不出现这种情况才怪了呢。所以当得知蒋自力从县上弄来了三十万元钱准备修学生宿舍时,周林从内心是支持的。
那天,孙立望主动提出要接周林和老姚吃顿饭。周林感到莫名其妙。直到他和老姚坐在了醉仙酒楼,还不知道一向胆小怕事的孙立望究竟有啥事相求。老姚趁孙立望去洗手间,才对他低语了一句:他和老婆陈英彻底分开了。周林觉得很不是滋味。既然人家都离了,我们还有心思来吃他一顿饭吗?周林正这么想着,孙立望就进包间来了。周林正要说几句客气话,孙立望就抢着说:实在是不好意思,今天是请你们来喝我的散伙酒的。本来这包间是我订了与她一起用的,但她不来了,我就只好请你们两个了。也顺便感谢你们对我的关照和提醒。实在说,孙立望的家事老姚和周林担待了不少。周林和老姚在这一点上的观点比较一致,女人一旦动了心事,要拉回来也就难了。既然她要选择离开,就让她走好了。但孙立望实在下不了这决心,一是他要顾及孩子。二是他顶不住让女人一脚踢开的闲言碎语。现而今还是得这样。孙立望说到这事,语气自然是充满感伤。他最后说:先前她乱来,是因为我离她太远,照顾不了她。现在我好不容易调回来了,她怎能还那样干呢?孙立望说着就落下泪来。老姚劝他说:这不是距离远近的问题。实在说,她的心思早不在你这里了。孙立望点点头。周林说得更直接:你孙立望要早表现出点血性味来,她也许就不会走了。这话让孙立望硬了好半天。但他何尝不知这又是事实。
这顿饭安排得很简单,一个火锅、三盘炒菜。但三人开了两瓶玉米香白酒。孙立望有些过量了,说话时吐词有些含混。周林和老姚决定送他回去,但他不肯,他表示自己能行。他们仁刚走到过道里就遇见了一伙人,周林仔细一看,其中就有蒋自力。他和老姚正在疑惑时,孙立望突然甩开了他俩,快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一个中年男子的领口,两个嘴巴打得脆响。那男人正准备还手,一个女人跑过来一把推开了孙立望说:姓孙的,你耍酒疯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从今天起,我们就没瓜葛了,我愿意跟谁就跟谁,你管不着。那男人补充说:看在你们曾是夫妻的分上,我今天饶你一回,你要再敢胡来,小心我废了你,叫你永远做不了男人。孙立望醉眼迷离地说:你——你——他妈敢。孙立望已坐在了地上,蒋自力一行就出了巷道。周林上前扶起了孙立望,孙立望说:周——周林,你——你说我像——不像个男人。周林说:像。孙立望笑了笑。周林从这场闹剧中,终于弄清了这出戏的主角与配角。
第二天,孙立望没来上班。周林和老姚都十分着急,他俩到校办一问,才知道孙立望请假了。周林以为孙立望昨晚肯定是喝多了,今天爬不起来了。他不知道孙立望的情况究竟怎样。周林调了课去了孙立望的家。他家的门并没有锁上,周林一推就开了。周林叫道:孙立望老师,你在家吗?没有人回应,周林纳闷,门没锁着,孙立望绝对不会走远的。周林再叫:孙立望老师?过了片刻,就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回了应。周林跑进去一看,孙立望像一团泥一样倒在**。周林看了十分心寒,他从孙立望的失落情绪就可以判断孙立望其实是很看重那女人的,不然孙立望是绝对不会领受如此巨大的屈辱而尽力维护这个家庭的。周林听老姚说过,孙立望曾经与自己的女人陈英有个口头协议,只要她每周能有两个晚上陪着他,孙立望就知足了。但以后,就是这个口头协议也不能履行了。那男人公然去他家里将陈英带走。孙立望最后的一点可怜希望也破灭了。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维持这个家了,既然这样不如趁早散了。周林一面同情孙立望,一面又怒其不争。周林心里自问,如果孙立望能有些男人的血性,他这个家能落得如此地步吗?周林对倒在**的孙立望正要说些什么,发现身后有人进来了。周林转身一看,是一个男孩端着一碗饺子。那男孩说:爸,你起来吃几个饺子吧。周林这才知道,眼前这个标致的小男孩原来是孙立望的儿子。周林说:孙老师,你该吃点啥了。孙立望很艰难地坐了起来,他的眼神仍是散乱的。他低着头对儿子说:阿勇,叫周叔叔。阿勇非常勉强地叫了一声。孙立望说:周林老师,在你面前现丑了。你也知道,我这些年来,家也不像个家了。阿勇说:爸,你快吃饺子吧,说这些干啥呀。周林看出了这孩子对这个话题十分反感。周林就说:不说这些吧,你要不要去弄点药?孙立望摆了摆头说:不用,吃碗饺子就好了。孙立望从孩子手里接过了饺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从这细节,周林也似乎看出了孙立望原本也是可以表现出些男人气出来的。孙立望边吃边对阿勇说:你去上学吧,不然要掉课了。阿勇说:吃了就睡一会儿好吗?再不想那些破事了。孙立望点点头说:好吧,你去吧。周林从这一刻才真正体味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含义来。阿勇走后,孙立望才悄悄对周林说,你说我能咽下这口气吗?她要是跟一个有品位的男人跑了,我还能想。关键是她傍的是一个一夜暴富的流氓大亨,不说斗大的字认不得一沙撮,问题是那流氓因为搞女人还下过狱。我大小还是个知识分子吧。我未必就不如一个曾坐过牢的囚犯?现如今不是提倡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吗?周林本想说,我们这些人是不是把知识和自己看高了点,但他又明白在这种情形,他说了这些直话,孙立望也不可能接受。他只好顺着孙立望说,什么样的马配什么样的鞍,这是古人都说清楚了的。孙立望立刻说,那倒也是,那倒也是。她本就是那做姨子的命。这时,孙立望又转向另一话题说,那姓蒋的也不是啥好鸟,他让那家伙同化了,你昨晚见了吗?周林点点头,他在心里说,我岂止看见他了,还看见了你醉酒后的英雄壮举呢!孙立望说,你知道吧,我们学校的那栋学生宿舍楼要发包给那流氓了。周林此刻才明白,蒋自力昨晚为啥会和那一帮人聚合在一起。但周林对孙立望的说法并没有当回事,他认为这是蒋自力和县局领导拍板定案的事,并没有啥值得大惊小怪的,但孙立望与那包工头是明摆着的情敌关系,孙立望说些带情绪的话也是情有可原的。周林一开始就理解为,只要能把学生宿舍楼尽快盖起来,而具体承建者是不是流氓,或者是什么意义上的流氓其实都没有多大关系。
孙立望自从与陈英离异以后,似乎变了一个人,他说话办事变得干净利落起来。他现在也少了顾虑,不顾蒋自力高兴还是不高兴,他与周林走得特别近。孙立望的工资不算高,他隔三差五地就把周林和老姚接到自己家里吃饭。更让周林和老姚感动的是,每次到孙立望家里去,阿勇总是忽前忽后地忙活。有时他把孙立望推到一边说,爸,你炒菜不好吃,还是我来炒吧。这让周林和老姚十分感动和心酸。孙立望老婆被人撬走了,但上天还是有眼的,它毕竟还了孙立望一个懂事的儿子。这让人感到多少还是公平的。孙立望也不止一次地在周林和老姚面前说,我那小子还懂事,他还说以后要为我报仇呢。周林就想,他怎个报法,总不能去引诱别的女人吧。
这一年的高考算是打了一个翻身仗,在提前录取的这一档中就比去年上线的总人数还多。蒋自力自然高兴,他把高三组的所有任课老师都集中起来开了一个总结会。周林也去了,但蒋自力在发言中只字不提高考课题组的成绩与努力,这让周林十分恼火。蒋自力总结结束后,周林就自告奋勇地走上主席台,把蒋自力面前的话筒拿了过来,把两年来课题组的工作作了一个简短的小结。他在结束讲话时,又把话锋转向了蒋自力说,我在这里作这个小结,是对整个高考课题组负责,换言之,是对那一拨真正懂得教育教学的人负责。蒋自力坐在台上气得脸发青。周林讲完话后就又回到了座位上。
这一次总结会,周林只是个小插曲。孙立望才是真正的主角。在宣布分发高考奖金方案时,周林是二等奖,而孙立望和老姚是一等奖。孙立望站起来,主动提出要把他的一等奖让给周林,他提议其他高考课题组的人也要考虑考虑周林老师的重要作用。这一分配方案就这样流产了。周林对孙立望这一仗义行为表示赞赏。而老姚始终没有表态。孙立望也看出他明显对自己有些许看法。
蒋自力真正感到周林和孙立望将要弄成重大影响是在两个月之后。那一次,孙立望把周林叫出办公室,与他说了一件事。孙立望说,周林,你这回真是要发挥一下人民代表的作用了。周林说,什么事这么神经兮兮的。孙立望急不可耐地说,你知道吗,有人想在河上打主意了,这是在作孽呀!周林说,有这么严重吗?孙立望肯定地说,绝对没错。他们要把学生宿舍建在河上你知道吗?周林问到底是哪个他们。孙立望说,还有哪个他们,不就是蒋自力、陈泽生吗。周林又想到了孙立望与陈泽生的情敌关系。周林又在想,那个女人真的于他就那么重要吗?
县一中临近一条小河,河宽三十米。这条河穿城而过,只有在雨季这条河才有大量的洪水过境,春秋季节几近干涸。周林一开始并没有觉得有多大的了不起。他还是将这一事件看成了孙立望与陈泽生的情事之争。既然这样,去和神圣的人民代表大会挂上关联,似有不太严肃之嫌。但孙立望的激动表述,又不能不让周林警觉起来。孙立望是学地理的,他向周林概述了这一地带的气候特征及相关的水文资料。他说,我们这里是著名的暴雨积聚区,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八日,全天降雨达二百七十三毫米。孙立望解释说,这是什么概念呢?就是说,就目前的泄洪条件,沿河两岸的所有商铺都要淹没到天花板。如果上游有大树或巨大建筑物堵住了跨河的拱涵,水力的巨大作用导致建筑垮塌,这座古镇就面临毁灭性的灾难。周林听后不寒而栗。他不懂为什么会形成这一方案。难道说他们都不知这个小镇的历史?周林正这么想着,孙立望就把身上带着的一张草图打开了,那简直就是一幅现代版的《清明上河图》。周林问,为什么会弄成这样的局面,难道他们都是疯子?孙立望说,你也知道,这城里的地皮是寸土寸金。好多人都盯着这块地皮了。你知道有多少股力量在里面角逐吗?周林感到一片茫然。孙立望说,这项工程建成后,宿舍一楼就是几十个商铺,跨河的拱涵就会托起一个新的商业城,县城的商业中心就自然会转移到这里来。孙立望对周林说,你以为马仁富真的是你打下台的吗?周林摇摇头。其实他也在怀疑自己为啥办马仁富这么顺畅。孙立望说,三年前,就有人传信给马仁富,要他把那地划出来开发农贸市场,马仁富为了推责任,就在县一中召开了一个职代会,他要职代会来做决定。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上面的意图被否决了。马仁富下台也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周林这时才真正明白,自己在这一过程中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周林为此还觉得有些对不起马仁富。
当天下午,周林就去了县人大常委会,他找了分管法治的刘副主任。刘副主任听了周林的讲述,并看了孙立望所绘制的那份草图后,感到问题重大,这不仅仅是流于个人恩怨,而是已经上升为议政的层面了。刘副主任对周林说,这事看起来很复杂,我们先形成一个意见,先调研以后再说。周林得到了刘副主任的回复,很快就回到了学校。
周林刚进县一中的大门,就碰上了校长蒋自力。周林感到很纳闷,自己去县人大常委会并不是打着招牌去的呀,他蒋自力咋会在这里候了个正着?周林正这么想着,蒋自力就上前来了。周林本想走过去,但蒋自力已过来与他打招呼了。蒋自力说,周林老师,我能给你汇报一下情况吗?周林听了他这话还颇感自信,他不认为这是针对他个人的,而是一个强大的集体。周林说,行。周林随蒋自力去了校长办公室。他刚落座,就有人敲门了,蒋自力说请进,一会进来的却是老姚。老姚看见周林在,就立马退了出去说,算了,我等会再来。周林的直觉判断老姚是来找蒋自力说事的。蒋自力说,周林老师,你是从我们选区选上去的代表,又是县人大常委会委员,你们的职责是参与决策,决定本行政区域内的大事。我们学校的条件你也知道,尤其是学生宿舍问题更为突出。几十个学生挤在一间教室里,出了安全卫生问题,我们都不好交代。周林说,你是一校之长,这可是你应该重点考虑的工作呀。有传闻说,学校不是弄了几十万元钱来了吗。不过,我得说一句,有时看着是件好事,但办着办着就可能办成一件大坏事。闹不好,自己也要成为罪人。我看还是三思而行吧。蒋自力像是被噎住了。周林没等他再说话就出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周林走过操场以后,老姚就从另一个方向走进了蒋自力的办公室。
这里的秋色来得似乎特别早,立秋刚过,山色就开始变了。那远山的绿意确然没有先前那般浓郁。取而代之的是那若隐若现的点点斑斓。十月,这条小河就不可能再发大的洪水了。伴着山峦的就是一片一片红得滴血的女儿红。
这一年高考课题组的考察即将成行,但出外考察学习的带队负责人变了,是老姚。理由是周林要安心抓业务,老姚就多吃点苦管管杂事。这在周林看来,也未必是件坏事。
周林万想不到的是,他们出去考察的这一个星期里,学生宿舍基础已经开挖了。周林回城后跑到河边一看,几十个民工已在河的两岸开挖了好几排大坑,四台潜水泵在往堰外抽水。周林问那帮民工,你们为头的是谁?但没有一个民工肯回答他。周林就扳下了那电闸。那帮民工只好一个个停了手中的活,把周林望着。周林对他们说,你们这是犯罪知道吗?这河上建了房,就成了这县城的定时炸弹知道不?那帮民工都不以为然,还有个别的躲在一旁汕笑。他们不知眼前扳电闸的这人是啥来头,周林说了一通也就走了。他要去找蒋自力,但周林在学校找遍了也没有找到蒋自力,他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正当他从校长办公室门前转身准备下楼时,他让陈泽生拦住了。陈泽生说,你是周林老师吗?周林十分戒备地回答:我就是。陈泽生说,听说你到工地上去了。周林接着说,我们无冤无仇,我是凭着良心在办事。告诉你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你投得越多,损失就会更大,明白了吗?这话也请你转告你的利益共同体,也包括校长蒋自力。陈泽生笑笑说,先不要把话说绝了,其实我们大家都是为了吃口饭。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客气了,如果谁再敢到我们工地上去捣乱,我手下人的钢钎铁锤可就不认人了。周林听了仿佛十分耳熟,这种声调正是几个月前,他在醉仙楼巷道里警告孙立望时用过的。周林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老婆让人干了的孙立望。周林说,你就等着瞧吧。说完甩头就走了。
周林带着一股子闷气回了家,张小乔也早回来了。张小乔买了好些菜,她知道周林今天从外地考察回来。周林刚进门,张小乔就迎上来了,她在周林脸上来了一个“咳吱”。周林似乎显得无动于衷,张小乔说,你到底是怎么啦,要死不活的。周林说,你说我能高兴吗?你看那河上在干啥。张小乔说,不是你们学校在修学生公寓吗。这些年来学校还是第一次大兴土木呢,该庆贺才是嘛。周林说,换了你,你敢去住吗?有了这幢楼,这座县城就成了危城你知道吗?张小乔变了脸色,不满地说,你以为你是谁了,这都是上面决定的事,未必那些人都不如你,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张小乔撂下周林独个进了厨房,周林软绵绵地坐在那张三人沙发上。过了会儿,他站起来,他觉得必须把这事进一步向张小乔说清楚。他走到厨房对张小乔说,先前我是可以不管,但现在就不行了,我不反映民意,就是我的失职知道吗?张小乔说,这是你逞能的结果。你自作自受吧。张小乔一面切菜一面说。
吃过晚饭,周林去了刘副主任家。刘副主任住在政府大院里。周林刚落座,刘副主任就说,小周呀,你刚回来,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前几天,常委会开了一次主任会议,我把你们绘制的那张“清明上河图”给大家传阅了。会上没有人响应,我的动议也被否决了。周林说,这不是和稀泥吗?这哪叫对人民负责。刘副主任说,现在说这些又有啥用,但办法还有,那就是把议题直接提上下周召开的人大常委会,要人大常委会作出决议。这样就是再大的人物也担待不住了。周林感到了些安慰,这种心情他好长时间没有过了。刘副主任说,光有那张“清明上河图”还不够,你们必须准备好十分详尽的背景材料,包括确切的气象、水文、地质资料。周林说,这没问题,孙立望就是这方面的行家。刘副主任说,你们必须亲自到气象局等单位提取第一手资料。而且还要秘密进行。周林简直不明白,这么正大光明的事,为何要像做贼样地偷偷摸摸。
周林从刘副主任家出来,他准备连夜去找孙立望,商量怎样搜集有关“清明上河图”的背景资料。他刚走出宿舍大院的门厅,就被人叫住了。周林侧身一看,在那红漫漫的灯光下,站着一个女人。她走近来,周林发现是任莉莉。在这暖色调的灯光下,任莉莉传递出来的是一种不凡的韵味。任莉莉并不是特别漂亮的那种女人,但她的形体无不**漾着一种持重凝练的韵味。周林在这一刻才想到,她已经成了蒋自力的女人了。他似乎还有进一步思考的余地。任莉莉已看出了周林于她的某种戒备,她不得不把语调压低了说,也许我今天找你不太合适。周林让她这句话完全放松了下来。周林说,没有啥合适不合适的。任莉莉说,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周林说,可以。
周林随任莉莉来到了临河边的一家茶馆。任莉莉要了一壶**茶,先一人浅酌一杯。周林看着任莉莉的面庞,他的脸也不觉炽热起来。任莉莉虽然大自己上十岁,但他丝毫不觉得眼前的这个女人正在滑向一堆废墟。任莉莉见周林这样看她的脸,她不想退避,她能感觉到周林是在欣赏自己。这对一个即将朝花欲谢的女人来说,无疑是极大的赞美,不管她是什么样的来历,或者将来会怎么样。任莉莉看着周林说,你是在救赎一个人,我应该好好谢你才是,不管我会付出什么,而这个该救赎的人正是我自己一手放纵起来的。周林自然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在言说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她作为宣传部长,不可能不知道“清明上河图”的完整意义。周林说,说到救赎,就感到惭愧了,问题是当事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是需要救赎的人了,竟还在一门心思地谋划着自己的劫命之作。任莉莉说,这正是我要找你的原因。其实,这杰作中,严格说来,他已不再具有决定性作用了,他只不过是给大师调油墨的帮工。这点你也是知道的。周林其实并不十分清楚,但他不能表露出来。他不能打断任莉莉表白的那种情绪。沉吟片刻后,任莉莉就讲了一则故事:一个善良的农夫在雪地见了一条蛇,那蛇已经冻僵了,他把它抱在怀里暖和,它总算能爬行了,但它第一个动作就是狠狠地在农夫的肚皮上咬了一口。——周林听了这则故事,不觉全身发麻。他很投人地看了任莉莉一眼,他俩离开茶馆时街上店铺已多打烨了。
第二天,任莉莉请了一天假。第三天晚上,周林再见到任莉莉时,任莉莉左脸上的青紫还不能让脂粉遮掩住。周林见了先是一惊,他马上就回想起前两天任莉莉讲给他的那则故事。他能感受到被蛇咬后的身心疲惫。于是他用颤抖的右手轻抚了她的左颊。任莉莉感觉像有一束柔软的鸡毛在那上面扫动,痒酥酥的。周林气愤地说,这还叫人吗?任莉莉摇摇头说,我们今天不谈这些吧,我只是提醒你,办啥事都得先保全自己。周林对任莉莉的说法表示可以理解,但不能认同。他是相信良知的力量的。任莉莉说,我是尽力了,我知道我自身的分量有多重。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不过,他是一个可怜的角色,他即使是再打我一脸的乌青,我还是这样认为,我了解他。从那种艰难环境里走出来的人,他所表现出来的欲望是可怕的,甚至是不择手段的。任莉莉说得坦然而含糊,但周林却句句皆明。
这些天,周林和孙立望在准备上人大常委会的相关资料,一有时间孙立望就往县气象局跑,他要在气象局资料库抄录第一手资料。周林却忙着到后街向长期居住在这里的老人搜录口头资料。那些老人描述一九三七年的特大洪水时,神情都十分肃穆。说那腾起的云烟就像一条蛟龙在水上行走。他们在回忆那次特大洪水的惨景,就担心啥时候又会再来那么一次。他们相信世事是可以重复循环的。
那一次,孙立望从气象局出来,在门前的台阶上,就与陈泽生碰上了。陈泽生倒是很礼貌地向孙立望打了个招呼。孙立望理也没理就走了,陈泽生对着孙立望的背影说,别这么忙活了,不就是为了一个女人吗?孙立望不想与他面斗,他在心里说,我今天可就不是为了那女人了。孙立望从心底腾起了一种难言的自信来。
周林与孙立望把材料汇总后,装订成了一个小册子。他们干这些都是背着老姚干的,从那次在蒋自力办公室不期而遇后,周林就发现老姚有些不对劲。周林不理解,他老姚背地里干那些事,究竟是为了啥。
县人大常委会召开那天,周林到会很早。但他刚进会议室就发现势头不对,除了“一府两院”列席的人员外,李副书记也参加了这次常委会。李副书记见周林进了会议室,就主动打招呼说,周林老师,你过来坐吧。李副书记对着在座的人说,这可是县上的才子呀。周林没有按李副书记的指派在他旁边就座,而是找了个与人大常委会刘副主任接近的位置坐了下来。刘副主任与周林对了一下眼色,周林点了点头。
主持本次人大常委会的是人大常委会吴主任,吴主任宣读了本次会议的建议议程后说,对该建议议程有没有意见,若有意见请发表。吴主任环顾四周,刚要说没有,刘副主任说,前些时,周林委员作了一些调查研究,是关于县一中学生宿舍楼的选址问题,我们先听听他的意见吧。
这次人大常委会例会注定是不会顺利的,刚开头就生出了事来。吴主任也没有办法,他征求了在一旁就座的李副书记的意见。李副书记点了点头,吴主任就说,好吧,请周林委员发言吧,但要抓紧时间,言简意赅。周林宣读了他的调查报告,宣读完毕,结论是县一中学生宿舍楼选址存在大的安全隐患,而且危及县城的整体安全,必须另行选址,望本次人大常委会纳入审议议程。周林和刘副主任信心十足。要推翻这个结论,就必须否定一九三七年的那场特大洪水。似乎谁也没有这个胆量。
吴主任一筹莫展,他根本没有遇见过这么难办的开头,往’届的人大常委会,所有委员都是很听招呼的,自从周林进来以后,情况就变了。上一次开会,几个局长任命没有通过,现在又要增加这么一个难以消化的议程。如果这个议程一旦形成决议,将会牵扯到多少人他是清楚的。不然,李副书记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兴趣,要参加本次人大常委会呢。
吴主任正在这么纳闷时,又有委员说话了,他们觉得有必要增加这么一项议程。吴主任似乎是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将该议程提请了表决,并获得了通过,而这期间李副书记始终没有说话。
讨论这项议题是在第二天上午。周林又把那份“清明上河图”复印了一大攘,每个委员人手一份。那幢学生宿舍楼十分夸张地耸立在河**,周围是一圈热闹的商铺。所有委员都觉得取名“清明上河图”是再贴切不过了。但那些空白处的文字又无不让与会人员心惊胆战。周林觉得孙立望在绘那张图时,似乎太夸张了一点。
一九三七年毕竟太遥远了,近半个世纪是可以消解好多活脱脱的往事的。第二天审议,正当委员们准备发言时,一个人走进了会议室。吴主任介绍说,这是县气象局分管业务的黄局长,我们就周林委员提供的资料,请他作一下说明,关键是集中在一九三七年的那场降雨,有气象资料记载二十四小时降雨二百七十七毫米,如果真是这样,那沿河两岸的房屋就会淹没冲毁。黄局长解释说,那时候的河道比现在窄,只看当时的水位是不能确定降雨量的。建国以来,这里出现的日最大降雨量是一百二十七毫米,河**的水位也就刚好在可控制的范围,不存在水冲大街的危险。黄局长继续解释说,如果综合起来考虑,一九三七年的气象资料可能存在偏差。那时候正是抗战时期,加之资料是国民政府一手搜集整理的,资料的准确性值得怀疑。我本人的倾向还是使用一百二十七毫米更准确一些。黄局长这一席发言让所有在座的人都嚓若寒蝉。既然水文气象资料有问题,这个议题就没有再讨论的必要了。周林站起来指着黄局长的鼻尖说,你能在这里留下保证书吗?黄局长说,保证啥?周林说,保证一九三七年的水文气象资料有误,保证以后不会出现如一九三七年二百七十七毫米的日降雨。黄局长说,我不能这样,这不是科学的态度。气象上的资料向来只能作为参考,以后会不会出现二百七十七毫米我无法预测,也无法保证是不是会出现突破二百七十七毫米的日降雨。
吴主任见周林与黄局长已经剑拔弩张,就立即打断了他们的话说,这个问题就不再争论了,我们今天不作结论。周林委员,看来资料还要进一步完善,人大常委会要作出一个决议是要有广泛的说服力的。我们只能在公报里提出,对于河上建筑要进一步加大安全论证力度,全面考虑山洪等自然因素的重大影响,确保泄洪顺畅和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大家说怎么样?周林觉得,吴主任这一席话,既严谨又高度概括,绝对不会是即兴之作。在这个节骨眼上,是不可能有人再说话了。也就是说,这个议题,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否决了。他提供的那张“清明上河图”,不但没有成为有力的佐证,反倒是在另一个层面上给予了确认。周林自然是气得不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他感到了一股不明方向的力量扑面而来。
那天会议结束较早,周林回办公室时,只有孙立望在批改作业。孙立望见周林回来了,立马放下手中的红笔上前问道,情况怎么样?周林摆摆头说,那姓黄的太不是个东西了。他把气象局黄局长间接否定一九三七年水文气象资料的事说了以后,孙立望哭丧着脸。他说,他说否定就否定了,那可是历史记载呀。我去查资料时他为啥那么支持。这不是出尔反尔么?周林没有说话,孙立望在办公室急得团团转。片刻后,孙立望又说,这一定是有人指使的,不然他是不会这么胆大包天的。周林板着面孔点了点头。随后,周林说,看来不搞出点大的影响,是不会引起上面重视了。周林甚至想到了组织学生到县政府去请愿。
以后的事,是周林怎么也没有预料到的。他不曾想到一向性格懦弱的孙立望竟会闹出这么有血性的事来。他居然带了一帮人去砸了陈泽生工地上的场子,打斗中有人把一条**的高压线给整落了,造成三死一伤的重大事故。罪责自然全落在孙立望一边。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也是所有人没有料到的。孙立望立即被公安机关逮捕。工地也勒令停工。周林从这时起,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因与孙立望扭得很紧,加之现在又处在“严打”的风口上,进班房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大了。周林是县人大代表,而且是人大常委会委员,所以直接进人司法程序还有困难。但这时正处在“严打”阶段,上面有从重从快的重要指示,所以在讨论周林的问题时,李副书记首先提出要立即拿办,这样的人不应听任放纵,其他与会人员也认为此风不可长。于是周林实际上已被打人了另册。几天以后,县专案组就进了县一中,蒋自力代表组织亲口通知周林说,以后的课不要上了,要积极配合专案组的工作。
周林一开始还是可以自由出人的,几天以后,他就被关在了县公安局院内的一间地下室里。这期间,周林承认了他曾对孙立望说过,不搞出点大的影响,是不会引起上面重视的。之后,周林就以策划破坏社会治安罪被逮捕人狱。
张小乔一开始还是按时给周林送饭,但当周林被宣判人狱后,张小乔就近乎绝望了。她每天走在街上,总感觉到有人在背后指指捣捣的,仿佛有人说,她就是罪犯周林的老婆。张小乔整天泪汪汪的。这种生活简直没法往下过了,张小乔甚至还想到了死。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了。
更让张小乔难办的是,她已经怀孕了,这太不是时候了,怎么会在这节骨眼上怀上呢。她感到是命运在故意和她作对。她想到了这个孩子今后的命运,他几乎是还没有出生就成了一个罪犯的后代。他以后怎么生活呀,张小乔一想到这里就开始号哭了。
张小乔得到些许解脱则是缘于以后发生的一件事。那时周林还有两个月的工资和上半年的补助金没有领取。通知张小乔去领取的是校长蒋自力。那天张小乔把钱领了以后,就到蒋自力办公室去了,她是想看校方还有没有其他事需要她配合办的。她必须在这一问题上表现积极一点。蒋自力给张小乔沏了一杯茶,就顺便问起了她现在的情况。张小乔只是泪汪汪的,什么话也没说。蒋自力说,周林这人太不成熟,放着书不好好教,偏要去干那些违法乱纪的事,真是害苦了自己,也害苦了你呀。蒋自力说这话时,就在张小乔的右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张小乔就将双手捂在脸上,呜呜地哭起来。蒋自力见状就递过一条手巾说,好了,好了,光哭有啥用,还是得面对现实吧。张小乔果真就不哭了,她对蒋自力这一类型的男人是十分信任和认可的。张小乔用蒋自力递过来的手巾擦了擦脸,一会儿后,她说,这些都是他自作自受,可我又能怎么办呢?蒋自力说,关键是你要与他划清界限,不这样,将来也会影响你的前途的,谁愿把一个罪犯的霉运背在自己身上。蒋自力话音刚落,张小乔又哭起来了。蒋自力说,我说了哭有什么用,不能解决问题嘛。张小乔抬起泪眼说,可我——已经有了。她偷膘了蒋自力一眼。蒋自力说,这就更复杂了,这不光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了,还要影响下一代了,周林哇周林,你干那些蠢事,就怎么不想想后果呢。片刻后,蒋自力说,看来你是要被他拖累到底了。张小乔泣说,我能咋办呢?张小乔低下了头。蒋自力说,啥咋办,路不是明摆着吗?张小乔说,那这肚里的孩子呢?蒋自力说,处理叹,还犹豫啥?张小乔盯了蒋自力好一会儿。
张小乔与周林离婚是在周林宣判两个月后。张小乔提出离婚,周林并没有阻止,他实在是不想影响张小乔今后的前途,而张小乔压根也没告诉他,她已怀上了他的孩子。
张小乔打掉肚里的孩子,是蒋自力带她到市中心医院做的手术。刚进医院的大门,张小乔腿就软了,全身都抖瑟起来。蒋自力见状一把将她扶住,并把他的脸颊贴在她的额上说,没关系,什么感觉也没有的。张小乔颤颤地说,是真的吗?蒋自力说,真的。
下了手术台,张小乔感到特晕眩。出院门后,蒋自力把她抱上出租车,一直护送到宾馆。张小乔从来没有得到过周林如此照料,从这一点上说,她自觉与周林分手是正确的。
周林进看守所之前,必须要经过一个程序,那就是要把头发剃光。但周林这时的心理还没有调整过来,所以,当看守所狱警要给他剃掉头发时,他一开始是把脖子梗着不配合。但这时已经由不得他了,那个长得壮实的狱警,只把腿一抬就将他放倒在地上了。周林想爬起来,但他的胸前已被一只大脚死死踩住了,周林不能动弹。那狱警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告诉你,到这里来的人都得叫一个名儿:罪犯。你懂吗?周林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他似乎这时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啥知识分子了,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罪犯。
周林让那狱警提到了那把木椅上。周林想反抗已经没有勇气和力量了。他只能任凭那把锋利的剃刀在’自己的头皮上飞快地划过。那刀过之处,周林感到生疼生疼,仿佛那头发的根也被拔起来了。周林似乎还怀疑,经过这一次的剃度,日后还能不能长出头发来还很难说。一直到很久以后,周林还记得那次剃刀在自己头上掠过的可怕的味咏声。
周林在县看守所关押了近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他和几个重刑犯同处一室。进号子后,周林知道他们是些心狠手毒的家伙,就有意避着他们。他们就以为是新来的清高,于是,那为首的就逼着周林舔他们的**。周林恶心呕吐了好多回。
随后,他就被送到江北劳改农场去了。农场的冬季,事尚不多,但一开春,田里的活儿就多了。周林从来没有下过水田,但他所在的生产小组,就是水稻组。周林开始的工作是犁田,他让一个老狱友带着。那老狱友教他如何套犁,如何把犁。但他的任务老是完不成,每天都是最晚才收工。插秧的季节到了,周林在四十度的高温下,要工作近十五个小时。一个季节下来,周林的身体顶不住了,他不得不卧床休息,偶尔帮食堂择择菜架架火等做些小事。
这时候,周林总感到自己的腿乏力,站着就想坐,坐着就想睡。有一次他在灶前架柴火,竟然一头撞在灶门上,将自己的脸颊灼伤了一大块。炊事班长向干警作了汇报,干警们经过研究,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决定让周林先到农场医院作作身体检查。周林让一名战士押着去了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急性肝炎。这消息在农场立马就传开了。周林为此遭到了一伙狱友的暴打,理由是:你明明知道自己是得了肝炎,还要去食堂择个鸡巴菜,帮个卵子的厨,想也撂倒老子们吗?想让我们也和你一样变成窝囊废。周林遭受这一暴打后,就变得异常沉默了,他能找谁把道理讲清?这不是自己愿意干的呀?他又错在哪里呢?他只能在这些疑问中周旋。
农场为了减轻负担,也从人道主义的角度考虑,最后批准周林保外就医。当农场干部通知他时,他感到茫然。他真不知道能到哪里去保外就医。干部指导他说,你可以写信,叫家人来接你。周林感到无助,自己已经没有家了。他也不想求助别人,包括兄弟。他不愿把自己的霉运和坏名声带给他们。事实上,自从他人狱以后,他的兄弟就与他断绝了联系,更不用说去求助他们了。自己能给谁写信呢?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任莉莉。
周林把信写好以后,仔细地读了一遍,他在检查有没有错别字。周林实在是不明白自己为啥会想起任莉莉来,难道她是自己的什么人。周林想起了任莉莉被蒋自力暴打后的形象来。他曾不无心动地抚摸过她脸上的那块乌青,正是因为有过那么一次体贴,周林才在可怕的无助中想到了任莉莉。
周林把信寄出后,就在等待中。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那些在风中飘**的黄手帕曾是一个失落男人的热切盼望。而当下自己不就是那个等待黄手帕的可怜男人么?
这段时间他被安排在养猪场帮忙打扫猪圈。周林的脸蜡黄蜡黄,这让养猪的头发现了。养猪的头是因为抢劫犯了事进来的,他把周林叫到猪场的一角,煞有介事地对他说,你小子明天不要进来了,你知道人畜是一般,你这蜡黄蜡黄的脸,分明是肝炎症,你传给猪们,我就要搭着倒霉。周林这才领悟到什么叫猪狗不如。既然这样,自己写给任莉莉的那封信又有啥意义呢?周林时常在这么责问自己。
那天,管教干部叫上周林,要他到接待室去一下。周林低着头进了接待室,他抬头一看,正是雍容的任莉莉坐在那张条椅上。周林感到心里一热,不由自主地就掉下几滴眼泪。任莉莉却睁大了双眼老盯着周林,她正在怀疑眼前这个虚弱蜡黄的男人,到底是不是给她写信的周林,他先前可是那么的风华正茂。
确认是周林后,任莉莉也落泪了。她不能想象周林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会变成这样。任莉莉直接把周林送进了市人民医院。周林的住院费是任莉莉找市红十字会申请来的。任莉莉每个星期来市里看他一次,顺便也把他接到招待所改善改善生活。
周林出院以后,就回了县城。周林回来后的第一件事是去看了那幢早已交付使用的学生宿舍。正如他和孙立望先前预料的那样,这里变得十分繁华,宿舍的四周是各种商铺,有卖水果的,也有卖服装的。河面廊桥上的人行道上,摆满了乡下赶集来的蔬菜摊。周林顺着一家服装店往里走,发现里面的市场更大了,是一家大型的百货商场(那时还没有超市这一说法)。那些闪烁的日光灯,把攒动的人头照得亮晃。周林看见那些购物的男人、女人们情绪饱满,无形中也受到了感染,这使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一个词组:清明上河图。为什么又不是呢,这繁华的市场,川流的人群,以及嘈杂的叫卖声,哪点逊色于古代的沛梁。周林这时在不自觉地嘲笑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自己十分熟悉的一个狂躁的自我,任何想象都没有实际来得踏实。唯一不同的是,这“清明上河图”在原来基础上作了些修改。河上的建筑没有先前那么高了。据说这是为了安全考虑。周林在得知这一说法之后,心里一阵难受。他在问,是不是因为有两个男人银档人狱、外搭三条人命的代价换来的结果呢?
周林是不能回县一中了。他在后街租了一间木板房,他既没有工资也没有啥积蓄,他必须想办法尽快找点事干,以便维持生计。几天以后,他在大街上贴了一张广告,内容是一正牌大学毕业生,愿意在这县城里办班做家教,有意者可以面谈。周林对这张广告本来没有抱多大希望,一是觉得自己处在倒霉的时段,没有人愿意撞他这冤大头。二是这个小县城,家长对子女教育的需求还没有这高的期望值。但第二天上午,周林的租住房里就来了几十人,这是周林怎么也没有想到的。这些人中大部分是外地来本地谋生的生意人,也有少数实在是没有多少时间辅导孩子的职员和行政干部。这种情形很是让周林感动,想到自己还是保外就医的服刑人员,他不禁眼圈发热。
那天上午,周林接待的最后一个客人是孙立望的前妻陈英。周林与陈英见面双方都显得十分尴尬。周林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他也不明白陈英来他这里要干啥。严格说来,孙立望的牢狱之灾很大程度上是缘于她的红杏出墙。她要是不让孙立望在人格上受辱,孙立望会那样不顾一切地去奋力抗争吗?自己会扯进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官司而银挡人狱吗?陈英见了周林一脸怨愤的表情,也就明白了。陈英放缓语气说,周林老师,我是来求您的。阿勇那孩子我实在是没法管了,我只能请您帮忙了。作为条件,我可以给您提供一间教室,包括所有课桌凳。周林正为辅导场所在愁着,不要说几十人,就是几个人,他这间板壁房也施展不开呀。况且,她说的那孩子,也是难友孙立望的血脉,他似乎觉得有义务尽一份心。他估计陈英也是这样想的。周林答应了,陈英也十分感动,周林从陈英白誓的脸上看到了两行泪水。他就想,怪不得孙立望割舍不下她,确实是个美人坯子,那皮肤,那顾盼多情的眉眼。
几天以后,陈英带着周林去看了那间教室。陈英把周林带到了河上新开发的那栋楼。周林在心里打了一颤,他真该承认命运就是这般捉弄人,这栋楼在初建时,自己是拼尽了**万般阻止,并为此而下了大狱,让自己仿佛死过一回,现而今为了生存又不得不走进这栋楼,这是不是天大的讽刺。
陈英介绍说,这栋楼是陈泽生与县一中联合开发的,下面两层产权属于陈泽生,上面的两层以及河岸上的宿舍归县一中所有。
陈英打开了那间会议室的大门,周林折服了。那间会议室足有一百五十平米,标准的会议桌凳,成排地摆在那里,四排日光灯吊在天花板上。周林问陈英,以前就是这样的么?陈英笑了笑说,哪里,都是赶着置办的,我要向你保证承诺呀。周林主动将手伸了出来,陈英也把手伸了过去,周林感觉陈英的手很细柔,在握手的一刹那,陈英说,成交。周林也说,成父。
周林找来阿勇时,阿勇已经有好多天没有上学了。周林将阿勇带到了自己的木板房里。周林在楼下的小酒馆里端了一盘牛肉,一盘烧鸡。进门后,他就对阿勇说,小子,这可是我这些天来第一次打牙祭呢。阿勇说,周叔,我可不是从前了,我妈现在管我了,我也有钱用了。到时候我请你到醉仙楼去撮一顿。周林轻扇了一下他的那颗板寸头说,小子,啥时候学得这样油腔滑调了。阿勇说,周叔,我真不想读书了,读了也没有啥用处。比如我爸,比如你周叔,读了那么多书,到头来还得坐牢,冤不冤?我告诉你周叔,我现在有很多朋友了,要是谁在这地头上欺负了你,你跟我说说,你要胳膊有胳膊,要腿有腿……周林让他把话说完,阿勇也觉得说得没意思了,就望着一言不发的周林。阿勇说,怎么啦,周叔?周林把那张桌子一拍说,你小子怎么变成这样啦,简直就是个混混。阿勇说,什么混混不混混的,只要我开心就行。周林说,放屁,你开心了,你爸能开心吗?他在牢里还挂着你知道不?阿勇说,好啦好啦,我知道我爸受了很多的委屈,我为他争争气不就行了。周林说,你小子这样一副二流子相,你能为他争啥气。阿勇说,周叔,这话你就说错了,常言道,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我就不信我干不出点事来,我现在看着那家伙就烦。周林知道他说的是谁。周林说,你小子可别胡来呀,人家也是有势力的。阿勇说,是呀!没势没力能把我妈抢走吗,我妈可是这城里出了名的美人呀。周林简直无话可说。
周林办班比较顺利。在陈英的支持下,他共招了两个时段的班,共计一百八十人,分中学和小学。每天下午四点至六点,是辅导小学生,七点至九点是辅导中学生。周林这下又有了比较稳定的收人,每天送走最后一批学生后,他就把会议室的灯全熄了,一个人坐在上河的窗口吸上一支烟。‘那时候,往往是月亮从山头升起的时刻,周林有种劫后余生的惬意。他并不留恋他已经失去的生活,经过这些变故,他显得更实在,这样不更好吗。他渐渐地不明白,那时候为啥自己会产生那么虚妄的想法,甚至有宁可付出性命也要阻止这项工程的豪迈。现在自己坐在这栋楼的二楼谋生赚钱了,这不是天大的嘲讽又是什么?这脚下的拱涵坚固无比,仿佛对面的那座山体流过来,也会吃下去似的。
周林的经济状况有了很大的改善,他退了在后街租下的那间木板小房,又在正街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周林买了一些家具,这空房子立马就变得充实起来。那天,周林在房里走了好多个来回,但他总感到差什么物件。比如一台能知道很多新鲜事的彩色电视机。与张小乔离婚前,这些都不是自己该操心办的,因为张小乔本来就在百纺公司上班,那些个计划都要从她手上过。所以当他把一台新款的日立十七寸彩电弄回家以后,他家里算是热闹了好多天。每天都有同事来他家看电视,有的还一直看到电视屏幕上写再见。为此张小乔没有少烦周林:尽是些爱热闹的看客。周林当时也不好与之争辩,谁叫自己有一个能弄到彩色电视机的老婆呢。周林想到这里,他突然就生出了一个想法。张小乔提出离婚他是没说二话就答应了的。但那点可怜的财产还得讨个说法吧。比如说,那台彩电,他是找好多同事借了钱才买上的,欠账都是从自己工资里扣的。现在既然两人分开了,那也得作个了断吧。周林想好了一个方案,他现在有点钱了,他愿意出钱再买一台,如果张小乔愿意,他可以要旧的,新的还是归她用。周林觉得对他的这个想法,张小乔是不得不动心的。虽然现在他俩是路人了,这种大度的让利,作为搞商业的张小乔是不会不明账的。
那天中午,周林吃过午餐就带着这种十足的一把握去了张小乔那里。张小乔与周林离婚后就搬回了百纺公司的宿舍,这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周林很清楚,那时候,他们浪漫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周林上前叩响了房门,他在一种少有的慌乱中急切地等待着。他甚至在思考,自己与她见面该不该微笑,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他在这种思考中等待了很长时间,不得不再次叩响那门板,他依旧是在这种等待中挨过了几分钟。周林突然闻到了一股煤气味,他断然把这种异味与房内的张小乔联系起来,于是他判断张小乔出事了。
周林只是用右肩一扛,那木门的锁就脱开了。周林是跑着闯进张小乔卧室的。而这时,蒋自力光着屁股才从张小乔白花花的身子上慌忙下来。周林随即退出房门,背着他们说,把衣服穿上,我给你说件事。张小乔说,什么事你说吧,用不着穿衣服。周林说,我出钱你帮忙买一台新彩电,旧的给我。张小乔说,不用,你就用新的。周林说,好的,新的也行。说完就出去了。他把门又掩上,对里屋说道:锁坏了,你去买一把换上。里屋再没有声音传出来。
第二天晚上,蒋自力就把一台新彩电扛进了周林的租住房里。蒋自力说,这台彩电就算送你了。周林突然觉得肚子胀,就去了卫生间,边撒尿边说,也行。蒋自力就悄悄出了房门。
周林对那个尴尬场面一直心怀顾虑。他并不想指责张小乔如何的无耻,严格说来,张小乔与什么样的男人干那事都与自己无关了。他只是同情起一个人来,周林也明白任莉莉的某种难处,身在官场,这种事都是十分敏感的话题,如果这事在大院里像炒豆子样地爆开了,她那脸面还往哪里放。她还能心安理得地坐在主席台上吗?周林实际上有一万种理由报复蒋自力。他只将闯进张小乔房间所见到的那一幕,不加任何修饰地宣扬出去,就能让蒋自力身败名裂。他的一切人生设计都将化为泡影。但他没有,他必须以一种复杂的心态去关照另外一个女人,所以,即便是他们有再大的恩怨,他也只能守口如瓶。他相信敏感的任莉莉是会觉察到的。而这时的蒋自力却不自觉地成了周林阴影下的走随。蒋自力的几乎每种欲望都必须想到一个人,他就是周林。
而真正主动寻求解脱的,恰恰是任莉莉。她不能改变现实,于是选择了离开。她调走前把周林叫到了一家餐馆。周林进了包间后,任莉莉就说,你今天能像一个男人样地拥抱我吗?周林眼里一热,两行清泪刷地下来。他拥住了任莉莉,他把脸颊贴在了任莉莉的头上,那滴滴热泪,渗过任莉莉稍显稀疏的头发,实实地落在她洗得白净的头皮上。任莉莉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与安详。仿佛是一种天籁般的呼唤,正是这种诚挚的呼唤叫任莉莉觉得老了,疲惫了。她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独自享受自己。周林说,我明天去送你。任莉莉说,不用了,你不可能知道我啥时候走。
这一夜,周林一直守候在任莉莉的楼下,但始终没见动静。直到凌晨,他才见一个女人提着两只不大的行李箱不声不响地下楼了。周林心里发热,他想冲过去,想帮她去提行李箱,陪她走一程,但他打住了。他意识到这两只箱子并不很重。她之所以选择这样离开,是经过严肃考虑了的。自己凭什么要去撕碎她的选择呢。周林目送她上了那辆旧吉普车,而那辆车正是她带到江北劳改农场去接自己的那辆吉普。
这些天来,与周林接触最多的要算是陈英了,她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管束阿勇了。那天陈英找到周林说,她法子都使尽了,但阿勇还是那样天天在街上混。陈英说,阿勇每周都要用几十块钱。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周林问,他把钱拿去做啥了。陈英说,那东西现在抽烟了,还常下馆子喝酒。有一回,他喝得醉歪歪地回来,拖了把刀要杀陈泽生。我把他抱住,陈泽生才从房里脱了身。你说得了不?周林问,那小子现在在哪里。陈英说,听说他最近去得最多的还是河街新市场。
陈英与周林去了那市场。他俩转了一圈,也没有发现阿勇,正当他俩要离开市场去楼上会议室时,一个女营业员跑来了,她把陈英拉在一边说了些啥。陈英没管周林,就撒腿跑开了。周林立即跟了过去。他们在拐角的一个店铺里看见了阿勇。阿勇正吐着酒气在与一个漂亮女孩拉扯。周林跑上前去就把阿勇扭住了。阿勇说,周叔,你放开我吧,我要干她。周林扇了阿勇一记耳光。阿勇说,你敢打人,你可还是罪犯哪。周林又想扇他,阿勇在周林一愣间挣脱跑了。陈英哭诉着说,我是前世该他的债呀。周林火爆爆地说,哭,光哭有什么用。这都是你惹的祸。陈英泪泪泪地望着周林,她想说啥,但没说出。周林以后才知道,阿勇纠缠的那女孩是陈泽生与前妻生的女儿,名叫玲儿。
第二年的夏天似乎来得极其迟缓,时令已到阴历四月,天上还飘了一场小雪,这让人多少觉得有些反常。往年这时节正是山花烂漫的季节了。这似乎注定这年不是一个平凡的年份。
春后的气温上升之快也是叫人称奇。晴过几天以后,气温立马就狂升到三十多度,未到伏天就已经是炎热难耐了。南方的雨有时叫人难以捉摸,晴朗的天空马上就有一方乌云飘来,接着就是一场暴雨。
这个夏天的降雨也很特别,刚进阳历七月,就一连下了十多天。这个地区虽是属于暴雨集聚区,然而这样的反常现象也是不多见的。
这连续十多天的大雨,致使全县的道路交通瘫痪,部分地区出现了崩山滑坡和泥石流,如果雨不马上停止,情况会更加严重。
出于安全的考虑,县一中那河岸的新学生宿舍里的学生已经撤离了。虽然是困难重重,但在这种危局之下,蒋自力不得不痛下决心,将学生转移到大礼堂临时安置。空气污浊,蚊虫横飞,蒋自力为此遭到了极大的非议。甚至有人还提到了为制止建那学生宿舍楼而银档人狱的周林和孙立望来。蒋自力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然而,一连几个大好的晴天却为蒋自力解了围。那天下午,学生们顶着阳光又顺利地搬进了新宿舍。这次回迁让所有学生备感欣喜。
第二天夜里,一场特大暴雨不期而至。密集的雨帘让闪电也显得飘忽暗淡。由于连续数天的雨水浸泡,泥土已失去了涵养水分的能力,暴雨形成的巨大洪流夹杂着松动的泥石悉数注人河床。顿时河水暴涨至警界线以上。
县上启动了紧急预案,全城人都按统一指定的位置撤至地质稳定的高地。闪电中只能见到一溜一溜步履匆忙的人群在暴雨中穿行。
陈英与周林是在后街相遇的。陈英的脸煞白,她对周林哭诉说,阿勇不见了。周林关切地问,他晚上回家了吗?陈英说,回家了,但后来我就不知道了。周林说,你呀你,你还是当娘的。周林说完就向河街走去,陈英也跟着他走。
他俩来到了那新建的市场前。周林有种预感,他认定阿勇还困在那栋楼里。此时,洪水已漫上街道,把周围的店面都淹没了,刺鼻的泥腥味直呛周林和陈英的鼻腔。
水还在继续上涨,周林与陈英刚来时,水才淹过他俩的膝盖,站了大约一刻钟,周林就感到水已漫到了大腿。陈英浑身直打哆嗦,她不得不一手扶着周林的右肩,怯怯地问他,你说,那傻东西会不会躲进那大楼里。周林听了,直打了个寒战。他暗骂道,你这**,你不能说点吉祥的吗?为这栋楼,他爸也栽了,我也栽了,你还嫌不够是么?周林在心里暗咒她。也许是周林真的不愿看到那种情形,他想离开这里。他知道,即便是发现阿勇在这栋楼上,恐怕也无能为力了。周林判断,这栋楼垮塌是迟早的事。上游河口传来了如闷雷般的响声,他清楚,那便是泥石流推抵河床的撞击声。
周林说,我们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再迟了怕连我们也走不了了。陈英不从,她还站在那里。她突然向那栋楼叫阿勇的名字。但周林和陈英都没听见回应。周林又说,再不走,我们真的走不了了。陈英只好俯在周林的胸前号哭起来。周林将陈英轻轻抱起,他感觉陈英身子很轻,软软的。周林抱着陈英往回走,那栋楼已渐渐远了。到了稍高处,周林把陈英放下,陈英就蹲在地上哭号着。突然,陈英不哭了,她对周林说,你听到啥声了吗?周林说,没有。陈英又说,不对,你再听。周林侧过耳朵,他当真听到一丝微弱的呼叫。他俩又原路返回,再来到那楼前,周林果真就听到了一个孩子在呼救。
陈英说,是阿勇,当真是阿勇。周林虽然不能肯定,但对面楼上有人没有撤离这是事实。周林几乎是没加思索就过去了,陈英在闪电下看见周林在一步一步向激流走去。
周林欠着身子向上游艰难走过一段后,再一个跃身,就跃进了激流,借着水流的力量,他搏击几下混浊的泥水,就抓住了那大门旁的水泥柱子。周林几乎是没怎么费力就进了那栋楼。
周林上下找了个遍,并没有发现有人。自己在对面听到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呢?周林感到茫然。他想,这栋楼是否是有意来作弄自己的恶毒咒语,非得要自己把命搭上么?周林正这么想着,突然就有人叫他了。周林马上转过身来,闪电中,他看见一个女孩站在他的背后,周林问,你是谁呀?这里多危险,你知道吗?这楼马上就要塌了,你知道吗?周林还有好多个问题要问,但他的确问不下去了,他听见上游沉闷的撞击声越来越近了。那女孩说,我就是玲儿,前些时您在楼下帮过我的。周林本来就十分紧绷的神经,立马又加紧了强度,他仿佛听见了自己某根或是几根筋络断裂的声音。周林明白了,她就是建这栋楼的始作俑者陈泽生的女儿。周林当时就想,这不是天大的报应么?这楼里居然就只剩下他和这个如花似玉的孩子了。他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了,这也许就是天意吧。周林想的是,这个小女孩怎么会在夜晚一个人上这里来呢?他马上想到了阿勇,如果真是那小子使的套,周林觉得自己与陈英冒死寻他的努力就是徒劳的。他小小年纪就能这么工于算计,那日后又会修成什么样的偷天绝技呢?周林问,你是不是和阿勇一起来的?玲儿不正面回答,她只说,阿勇一会儿要来的。周林又问,是不是他把你带这里来的?玲儿点点头。周林说,你这傻孩子呀,他这是在算计你,知道么?玲儿说,不对,他是真心对我好的。他还说日后会娶我的。周林不想多说了,他说,我们走吧。周林只想把这孩子完整地送到安全地带。这笔孽债怎么也不能让这个孩子来偿还。
周林牵着玲儿摸到楼下,一种奇怪的现象出现了。这大门前的街面,没有了先前的奔放狂流,取而代之的是一层稍浅的流水。周林抱着玲儿几个大跨步就过了那条街道,上到了街后的高地上。周林兴奋不已,他拥着玲儿说,我们过来了,我们过来了。玲儿被周林拥得紧紧的,她有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
周林与玲儿走过的街道是河的右岸,右岸平静左岸必然狂野。一会儿,玲儿发现周林的拥抱越来越没有了力量。她从周林体温的辐射就觉出了事态的不妙。闪电中,她顺着周林张望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了一溜火把,摇曳在他俩刚刚撤离的大楼顶上。周林叫了一声,天哪。那恰是一群还没来得及从主楼上撤出的中学生。他断定左岸的过道上已让不可逾越的疯狂的洪流占据了。
周林对玲儿说,丫头,不要动,千万不要动,这太危险了。周林说完,就原路返回到那大楼前,等他赶到时,右岸的街道已吃水很深了。周林再次冲到了楼内,他撬开了楼顶的铁门上的弹子锁,打开了铁门。那些个中学生就鱼贯而人。周林说,快下楼去,不然就过不去了。周林也尾随着快步下楼。来到楼下,水已经很急了。周林率先下水,他站在街心,传接一个个学生膛过激流。这时,周林突然听到了一丝奇怪的声音,仿佛是一种折裂后的闷响。周林马上觉察到,眼前的这幅立体的“清明上河图”将不复存在了。它的坍塌,将意味着这座古镇的过去行将结束。周林感到全身瘫软。那折裂的闷响声越来越明晰。这时,一个刺目的光点不得不引起他的注意,那是一支火把还在主楼里晃来晃去,他从那光影中认出是校长蒋自力。周林知道那是蒋自力正在一个一个房间地搜寻是否还有遗留下来的学生。周林在想,他是我熟悉的蒋自力吗?周林对着那楼喊话了,至于喊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的面颊有两股热辣的流体呼地流下。此时,那种沉闷的折裂声已转为更加强烈的低吟,顷刻间,那主楼与副楼就轰然倒塌了。周林是让一股巨大的浊浪推涌到后街高处的。河道阻塞了,汤汤洪流四散开去,往日的几条纵向的街道已然变成行洪的明渠,洪流裹挟着泥石和房屋,奔腾东去。
灾难过后,经过严格核对,这一次灾难共有十七人遇难和失踪,其中就有蒋自力、阿勇和陈泽生。对于陈泽生的失踪,有多种说法,一说他连夜逃跑了。这一说法绝大多数人相信。再一说法是他在这场灾难中死了,死得不声不响。不过还有一种猜测,就是他让阿勇暗算,结果双双毙命。这话一出,立即遭到陈英的愤然斥责。
任莉莉是在一个月以后才回来的,那时正是蒋自力遇难后的第三十五天。按照传统,这当是一个大的祭日。任莉莉去河口化了好几锭火纸,算是祭奠。最后她回到已成一片废墟的古镇。回来后,她直接去了李副书记的临时办公室。李其才见了她先是一怔,他几乎没有与任莉莉寒暄,就直接说,蒋自力走了,我很难过。任莉莉硬咽着说,就是因为你还活着,我才更难过。这场灾难,你都做了些啥,那些带血的钱你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花吗?李其才沉下了脸,对任莉莉说,你先坐吧,既然到了这分上我也就没啥隐瞒的了。我承认自己有罪,我伤害过你。但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太相信蒋自力了。你把什么事都告诉了他。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吗?他就是那种不择手段,能把棉条变成金条的人。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能送我一只迷你王八,我就知道今后的事还很多。我能不依他的意图办吗?我的那块伤疤已让他掐出好几回脓血了。任莉莉说,你那是罪有应得。任莉莉愤然出了李其才的办公室。李其才明白任莉莉是有准备的,他沉默片刻后就叫来秘书徐亮,慎重地对他说,下午的动员会我不去了。徐亮见状也不敢多言。
李其才是两个礼拜以后被抓的。因为牵涉到县内许多人,所以审判是在外县进行的。审判那天,任莉莉去了,周林也去了。
出了法院,周林发现任莉莉憔悴了许多,他顿生一种难言的感伤与痛惜。他想安慰任莉莉,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况且,他自觉自己的任何言语都无法减缓她的憔悴。在下法院那几级台阶时,周林不由自主地挽住了任莉莉的臂膀。任莉莉近于自语似的说,蒋自力太天真了。任莉莉痛悔地摆摆头。周林见了极为生气。他对任莉莉说,他都干了些啥事,有这么重要吗?任莉莉听出了周林的反感,她非常严肃地对周林说,蒋自力明知我是破鞋还胆敢娶我,你做得到吗?任莉莉盯着周林。周林像是被啥硬住了喉咙,什么话也说不出。
就在李其才宣判后的第三天,老姚就去看了周林。这时的老姚已是县一中的牵头负责人。老姚见了周林安慰他说,你太冤枉了,要是当初县上能把你的意见听进一半,这场灾难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吗?这个镇子会这么不明不白地毁掉吗?还有那十多条人命?老姚说得愤愤然。周林听了老姚这一番话,也备受感动。因为老姚再不是先前的老姚了,或许马上就是校长了。县上还有谁于他能说出这样的贴心话来。老姚还表态,他要尽最大的努力为他申冤平反。
老姚看望周林后的第二天下午,周林就被看守所带走了。到了看守所,负责人正式通知他,他又被收监了。原因是有人举报,他的病全好了,没必要再保外就医了,应该立即收监。周林在揣摸到底是谁举报了,他不可能怀疑到老姚,因为老姚还答应要为他申冤平反的。
这时周林就想,再到江北农场,他兴许可以见到李其才。要是李其才能和自己在一个小组,那才有意思了。李其才是新来的,闹不好自己还可以教他几招。周林想到这里,还真笑了一回。
原载《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