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存中

连续半月,暴雨如注。

高文扬的老婆带孩子从老家探亲回文化馆,对高文扬说老屋坑的土砖屋被雨落倒了好几家。高文扬心急如焚。早饭后,县城大街小巷的人们突然鼓噪热闹起来,说是桃花河的水漫了堤,淹到风凰山脚下了。人们纷纷打伞到河边去看大水,很兴奋。高文扬的老婆说,我也去。高文扬对老婆说,大水有什么看头?好玩是不是?高文扬的老婆望着高文扬说,不去看看吗?我到县城住了好几年,还没看到水漫堤。高文扬的老婆见高文扬不做声,便说,你让我看看嘛。

你每天晚上看《新闻联播》,不总是盯着全世界的灾难吗?火山爆发,特大洪水,火车越轨,飞机失事,还有戒严打仗的。你看这些东西有劲,第二天还同人说得有劲。若哪天晚上《新闻联播》里没这些东西,你就觉得像少了点什么,你不是一样的?还说我呢!高文扬就用欣赏的眼光望着日益会说话的老婆。老婆说,望我做什么?我说错了吗?下午大雨如瓢泼如桶倒。县直机关工委通知党员到博物馆去参观党史陈列。文化馆一行人冒雨而去。大雨中高文扬知道那决不是党史陈列的内容使他们兴奋,而是不肯喘气的哗哗大雨带来的。报纸和电台纷纷连续报道着席卷大半个中国的特大洪灾,将人们的兴奋点一下子提了起来,一扫平日的暮气而显得朝气蓬勃的。

参观处备有留言簿,供参观的党员干部写体会,县直机关工委将来要写这方面的材料。因为兴奋,参观的人就排队写。本子上被写得密密麻麻的。高文扬也兴奋,就挤拢去,写了随感一则,曰:为了建立一个新政权,无数人抛了头颅洒了热血,但为了捍卫和发展这个政权,而今的人们连汗都不愿流。而今的人啊!要在平时,高文扬怎么也写不出也不愿意写这样愤世嫉俗慷慨激昂的文字。

参观完回文化馆后,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得急,高文扬拿起话筒,双方才“喂”了一声,就都听出了是谁。高文扬你在党史陈列留言簿上写的话不错,写得太好了,很有力度。高文扬说,郑局长你就为这事儿打电话给我?郑局长说,高文扬你是写小说的,现在机会来了。你随我去桃花镇抗洪救灾去。你不是总认为没有好东西写吗?现在有了。高文扬觉得郑局长的决定与他在党史陈列留言簿写的话有些联系。高文扬心想你郑局长要联系也联系得快了一点。高文扬再想想就觉得郑局长这联系,也就联系得我高文扬无话可说。

高文扬与郑局长私交不错。在小县城高文扬写小说很发了一些。高文扬觉得给郑局长撑了面子。郑局长觉得给高文扬创造了条件。

郑局长说,高文扬你的病好点没有?高文扬说,好了一点,咽喉炎带扁桃体发炎,慢性病,恐怕一时难得好全的。高文扬知道郑局长有胃病总在吃药,所以郑局长问他的病时,他就很感动,很有些同病相怜的温暖。郑局长说,高文扬你随我去抗洪救灾,你的病一定会好的。高文扬笑着说,那你的病也一定会好。

郑局长笑了笑,骂了一句“高文扬,你娘的尸”,就吩咐高文扬作好下乡准备。吩咐高文扬带好生活用具,还有毯子诸如此类的东西,另外叫高文扬带照相机录音机各一部,叫高文扬安排家里的事,单位的事就不要管。

高文扬说,郑局长您的教导我全记在心里了。高文扬放下话筒,就出一口气。‘高文扬第一个感觉就是赶快回家去,刚出办公室,电话铃又响了。高文扬拿起话筒,又是郑局长打来的,叫高文扬不要带伞买件雨衣,特别不要忘记买个手电筒。提起手电筒,高文扬就格外亲切,想起了在农村时那一个个夜晚那手电筒照路的光亮,已经变得遥远了。高文扬心里说,久违了手电筒。

晚上,高文扬到文化馆搞创作辅导的文竹家,是想同文竹谈曲艺创作节目的事。地区群艺馆下通知要在全地区搞一次曲艺会演,高文扬是管业务的副馆长就把这事交给文竹完成。文竹在连天的暴雨中闭门抽烟写了一个鼓书段子,叫做《拉客》。说的是一个水库电站的站长,最爱喝酒,一天没客来就把在水库钓鱼的人拉去喝酒,说是县领导,那人与站长素不相识。文竹写着写着觉得底蕴不足,总也编不圆。下午高文扬心不在焉,匆匆应付了几句话,打了几句你是高手相信你能完成历史重任之类的官腔。文竹彼时被激怒了,说,高文扬你官不大什么时候僚大了?这可是你交我的任务,我不写这劳什子,不完成你那历史重任,我不求你那鸡巴官,我秀才在。高文扬连忙汕笑赔不是,马上收敛精神准备出点子。但文竹却已嘴角含笑扬长而去。高文扬夜晚上文竹家的门,是去负荆请罪的,尽心出点子,以期文竹宽大处理。

雨水沿着高文扬的脖子灌。高文扬敲门。文竹开门,鼻子里哼一声,说,啊!官来了。高文扬进屋一看,泼天大雨之下的文竹屋里,正集聚着小县城五六个爬格子的狐朋狗友,满屋烟雾缭绕谈兴正浓。高文扬就坐下来,同他们海阔天空。

聊及中国人善于吃穷时,高文扬说,文竹我同你说,你下午找我扯题材的时候,我心里有事。文竹说,那当然,官家十条路九条人不知,我不该不识时务。高文扬说,我在党史陈列馆留言簿上写了格言,郑局长就说,我写得好派我同他一道去桃花镇抗灾,去实现我的格言。文竹说,你是党员作家党员干部,不要学我们发牢骚,你是应该下去洒点什么。机会难得,说不定你抗洪救灾牺牲了,你就成了英雄。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要知道历史给人当英雄的契机原本不多。

高文扬说,依你说那灾难不是个好东西?文竹将烟蒂揉在烟缸里,说,那当然,你又要被酒灌死。

高文扬说,我得了咽喉炎扁桃体红肿连咽唾沫也痛,再喝酒怕是死。再说这大的水灾,恐怕不是喝酒的时候。文竹说,莫大白天看到鬼了,不喝酒哪来的劲搞工作?高文扬是文化馆的副馆长,馆里经常有客来,陪客喝酒,文竹每次都看见了。高文扬只好内呐无言。

这时候戏工室编戏的余君,神采飞扬起来,一连说了三个官家喝酒的故事。余君一手拍胸,一手竖起大拇指保证,故事绝对真实,有名有姓,有时间地点,绝对符合新闻的三个大“W”。

余君说的第一个故事,恰好是文竹想写鼓书段子的那个站长拉客的故事。余君说得有眉有眼,连那个站长拉客时刮的什么风,太阳升在山头有多高,站长敬那陌生的钓鱼客三杯酒的理由,都是具体生动的。听得文竹和高文扬都呆了。高文扬说,余君你狗日的,你怎么编得与文竹写的一样?余君说,我怎么是编呀?那站长是我表哥,姓高,不信我带你到仙人坝水库去问。

私下里我表哥什么都同我说,他连他结婚的那天晚上同表嫂干八回的事都同我说。我说,表哥你怎么不干十回凑个整数?表哥说,你狗东西不人道,未必不留点时间表嫂睡会儿?文竹有滋有味吞着烟说,高文扬你放心同郑局长下乡喝去。

现在我写得出来的。

余君讲的第二、第三两个喝酒的故事,太现实了,很容易让人对号入座,只好忍痛割爱了。

高文扬见窗外雨下得邪乎,起身说,先生们,难得你们好兴致,幸灾乐祸吧!我可要去了,明天我就要去实践我的诺言,我手痒。文竹说,回去同老婆多干几场。看这天,十天半月你怕是回不来的。要是英雄了,悼词是不是我写?你当哥儿们的面说一声。高文扬做悲壮的样子。余君说,别那么痛苦,不要担心你老婆守空房,她会擦干眼泪挺起胸膛找人接着干的。大家哄堂大笑。

高文扬说,你这东西狗嘴吐不出象牙。

文竹说,老天有安排的。隔段时间会安排场壮烈让你们去辉煌。你有什么遗憾啦?你说!大家又笑。

第二夭早晨六点钟,高文扬就听见院子里李馆长的声音。李馆长是文化馆支部书记兼馆长。开始文化馆有个王书记,王书记与李馆长之间总也搞不好。后来王书记就申请内退,说让你李某一个人搞。事实证明权力集中有集中的许多好处。

李馆长李书记在院子里喊党员紧急集合开会。李的声音在哗哗作响的雨水中分外地催人振奋。李住文化局宿舍区,不住文化馆院子。这也是郑局长精心安排的。这样就有了层次感,也就具有神秘感和权力感。

高文扬做李的副手,就迎出去问,李馆长你为什么起这么早?李部队转业,高文扬已经在他的脸上看出了一级战备的严峻。李说,我五点钟就到局里开了紧急会。县委钱书记和县常委开了全县紧急动员会,钱书记的嗓子炸哑了。今天八点桃花河要开八孔溢洪,桃花河水库只有八个溢洪孔全部打开是从来未有的事。你知道不?到时候县城将是一片汪洋。

高文扬心里一紧,这时候就将自己妻儿的性命与全县城人的性命连在一起了,肛门一紧,人就整个儿地向上一提。

李见高文扬没有声音,就知道高文扬的心思。李说,高馆长你照样下去,馆里防洪的事有我。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我马上开支委会和馆委会布置。郑局长叫我通知你到局里去。郑局长要开抗洪救灾工作队战前动员会。

高文扬连忙转身回家拿东西。老婆早就起来了,六神无主的样子,一个劲地望高文扬的脸。高文扬说,不要怕,文化馆有许多的人,县城有许多的人。老婆说,你走,我家住五楼怕什么?又不是土砖屋。时间来不及,高文扬知道没有再说的必要,说多了反而没有用。

大雨朝地上泻。高文扬穿着红色雨衣拿着东西出来,雨点就砸在头顶上,震。雨衣是兜头盖脑的那种,血红的颜色,在白茫茫的雨地里很醒目。

高文扬急急地赶路。高文扬发现平日懒散门户紧闭的院子里,家家户户都敞着门,门里都有脑袋朝外伸。高文扬想,不怕你们这些人狠,这些天夜晚人人都睡不安稳。

高文扬想这些的时候,就走出文化馆的院子。街上阴沉沉的,一尺多深的积水,雨点砸在上面起泪泪的泡。高文扬走到邮电局门口,才发觉没有回头看一眼。他知道他离开文化馆院子的时候,他老婆一定在自家五楼临街的窗口送他。高文扬就觉得遗憾。高文扬想,不管你有没有艺术细胞,会不会抒情,灾到临头,老天会让你一切从简。若像文竹说的那样真的要死,那么他连老婆最后一眼都没看。高文扬想,算了,若是淹死了,就让文竹和余君他们编戏唱,给他们留下可以艺术发挥的细节。想到这里高文扬笑了一声。过后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儿。

高文扬来到文化局三楼会议室,马上就感受到了那气氛,会议室坐满了人。平常文化局开会,说/又点开,九点半人还未到齐,郑局长就说,不等了,现在开会。郑局长五十多岁了,这就是他发脾气的话。

高文扬进会议室时,发现从局二级单位抽出到抗洪救灾工作队的都到齐了。郑局长说,高文扬找个地方坐,只等你一个。郑局长脸铁黑,面前连平日开会必定喝茶水的杯子都没摆。郑局长就对着摊开的本子作动员。通报了全国十九个省市受灾情况后,传达县纪委关于抗洪救灾的文件。具体的精神和数字,高文扬看见郑局长的本子记得蚂蚁样密麻。其他队员在各自的本子上记,高文扬平常懒散惯了没有记的习惯。郑局长传达完,抬头看没记笔记的高文扬。高文扬就笑一下低下头,心里挺不是个味。高文扬知道郑局长想说他什么而没有说。高文扬很沮丧,心想以后该记的时候还是要记。

郑局长合上本子,文化局破楼房楼顶有裂缝,正有一溜水滴下来。郑局长用手一抹,本子是塑料皮的,没湿。

郑局长说,上车吧!县委命令各抗洪救灾工作队十点前一定要赶到指定地点。没有及时赶到,就要受处分。这是纪律。文化局的吉普车就沿着沿河公路向桃花镇开。一车挤了八个人,吉普车如牛负重。文化局穷,这辆吉普车是地区某局换下来的。郑局长花八十元钱买来的,当然还加了一车鱼,那是年关。文化局开始没有车,郑局长从宣传部到文化局当局长就发誓要买台车,没有车下乡哪是搞工作的味?价值八十元的车经钟司机的修理就很像那么回事,劲足,只是噪音大了点。

高文扬挤得站又不能站,坐又不能坐,就说,吉普车坐八个连司机九个属世界之最,可上吉尼斯大全的。与钟司机并坐前排的郑局长一笑,说,你娘的尸,你高文扬少见多怪,我那年在大横山抗旱,一吉普车坐过十二个人。高文扬就知道自己又错了。郑局长说,高文扬你是作家你到前面,我让你坐。高文扬就忙笑着说,郑局长我可不敢再得罪你。你总有话说啦?郑局长就笑,说,那我就不动呀!高文扬说,那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的。

吉普车发癫地跑,开出县城十里地时,桃花河就开始朝下游涌大团的泡沫,整棵的树和树枝杂草竹排似的朝下泻。全车只有郑局长和钟司机的视线好,郑局长对钟司机说,鸟了,桃花水库开了溢洪闸。

桃花河就迅速朝公路上涌水。钟司机就顶着涌水朝前开,车轮子下呈扇面朝两边溅雪白的浪花。一车人就两手抓住车上能抓住的东西。高文扬抓住钟司机座椅后背翅儿,看见车窗外浪花飞溅,说,钟司机你有水平,把吉普车开成了水陆两用坦克。钟司机并不回头,对着车前的反光镜同文扬说,就是你这些鸟文人爱惊叹。你晓得我在部队是干什么的?我在部队干特种部队,什么玩意儿不会?开车走钢轨,开车在洪水中训练是常事。我们专门对付突发灾难和战争的。对越作战,我最后一批上去,只捞了个三等功,要是仗再打长一点,我的官肯定比你大。

高文扬说,要是死了呢?钟司机说,不就是鸡巴朝天。高文扬说,这么说你也是个幸灾乐祸的种!钟司机说,那是机会,没死一生就捞着了。

郑局长笑着说,高文扬你要是怕死,现在你就下车,我批准你回去,还不迟。

一车人就对高文扬笑。高文扬这才发觉,郑局长这次带的人除了郑局长和他,其余都是老转。高文扬就说,郑局长你真是小瞧了人了,不就是死吗?我洞房花烛了,儿有女有。再说这是机会,我死了我就是烈士。郑局长说,你想得美,我要你投机取巧。

水越涨越深,水急浪大。吉普车内进了水。

高文扬说,还不停车?钟司机说,你不懂,一熄火,排气管就进水,再也莫想动。

钟司机说,郑局长现在我向你报告,进不了,也退不了。郑局长说,谁说退?九点钟之前一定要赶到桃花镇。

郑局长就说,莫慌,等我吃点东西再说。郑局长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药,倒进嘴里。钟司机说,没水。郑局长说,这多水怎么说没水?就伸手在窗外接了把雨水吞了药。

郑局长说,把个人前去探路,其余人下车推。车上的人纷纷报名前去探路。门边的老孙开了门,说,轮不上你们。抢我的功不是?我是桃花冲村扶贫的工作组组长。郑局长就说,孙组长你前去探路。县委要求每个局每年驻个扶贫点,郑局长就把老孙从基层文化站抽上来常年驻队。郑局长局里有工作,来来去去,老孙就长驻桃花冲村,郑局长就下通知任命老孙为工作组组长,正股级。

高文扬与老孙开始都是搞文化站的,所以高文扬说,老孙,党和人民考验你让你立功的时候到了。老孙将长裤脱了,穿着裤视,下车就顺手挥起一根树枝,折去梢拄了。老孙笑着对高文扬说,高文扬你想我死,没那么容易!我想立功又不想死,你晓得不?我在河边长大的,在水里我可以呆三天三夜。高文扬说,郑局长批你正股级没有选错人,说不定这回你又捞着了。郑局长说,高文扬,你像小孩子过年样,哪来的这些话?高文扬脸红了,说,郑局长,这时候幽默好重要。

老孙在前面拄着树枝探路,从桃花河上游泻下来的浪冲得他一歪一歪的。郑局长喊,老孙老孙,注意注意。

高文扬他们纷纷脱长裤下水,郑局长也要脱。钟司机说,郑局长你不能下车,你在车上给我指方向。高文扬和老转们一齐说,对,郑局长你给我们指方向。郑局长就笑,说,那我就享下你们的福。高文扬看见郑局长的脸紫得发绿光。高文扬下水后,浪就冲得两条腿打颤,胯档里的三件东西就缩得生铁论一样。高文扬咬紧牙关和老转们用肩顶着车帮子,钟司机握着方向盘转。高文扬他们推车奋进,路基冲坏,凸凹不平,一会儿脚板就麻木了。

一条没主的破木船漂到了路中央。一个中年汉子在举网撒,打那些冲昏了头的鱼。一个穿红背心的后生持鱼叉,眼疾手快,杀那水面一翻的鱼。小山头上,一个老人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在雨地里放水牛。这些就给高文扬很温暖的感觉。

高文扬他们推的车,窗里贴着抗洪救灾的红纸字儿。老人牵着牛,默默注视着洪水里的车和推车的人。那个穿红背心的后生,拄着鱼叉,站在岸边一个劲地喊,好哇好。高文扬一抹脸上的雨水很感动。那后生大声笑着喊,谁叫你们是干部啦?高文扬他们推车行进了两公里,全身湿透,总算把吉普车推出低洼路段。回头望,河水已经淹没树身上的石灰迹儿。好险,再迟一步,那就连人带车全报销了。高文扬就想,要死人也是容易的事。

重新上车,那车里就全是挤在一起湿波流的身子和吁吁喘的热气,还有一群蹦跳不已的心。

郑局长就表扬高文扬,说,高文扬看不出,你还有点血性,是条鸟儿。高文扬说,郑局长,你是没有看出来,我们这些爬格子的东西,最大特色就是在历史关头最容易被革命和革命。你只要肯对我教育,我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死。郑局长嘿地一笑,说,那说明我也没看错人。高文扬说,感谢党对我的考验。郑局长又嘿嘿地笑。

高文扬忽然说,咳,刚才真是可惜了。郑局长说,什么可惜?高文扬说,那么激动人心的画面儿要是拍摄下来该多好!可惜我们没带电视台的。局纪检的张主任说,你又外行了,那不是我们的事,那是战地记者的事,你看哪场战争有战士自己拍自己的?总不能对敌人喊,等一等,我要拍画面,拍完了再打?高文扬就笑。郑局长回过头来问高文扬,你的照相机呢?我不是叫你带了?高文扬一拍脑袋说,‘我那时一心奔性命去了,要是拍一张下来配文字发报纸绝对精彩。

郑局长说,那怪谁?

车到桃花镇又是低洼路段,水把镇政府门前的路淹得一人多深,车进不去。郑局长领着高文扬一行人,来到山冈上的桃花办事处。

桃花镇一片狼藉,被淹的公路上爬满黑乎乎的蛆叫,一尺多厚,蠕动着,人的脚踩上去滑溜溜的。已淹的公路一个劲地冒水泡,鸡蛋大的一个个。水位已经超过历史,桃花河两岸一片汪洋,一望无涯,即将成熟的稻田已经变作浊浪翻滚。

冈上桃花落瓣,一地殷红。许多观水的人,举着伞,并不惊慌。高文扬见一个穿蓝色运动衫的小伙子,对着河边即将没顶的楼房,用带闪光灯的照相机,架着三角架,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拍照。那幢即将没顶的楼房,房顶上插着一面鲜艳的国旗。大雨中那国旗湿媲流仍在不停地动,旗下浊浪排空。

高文扬见那景象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壮感,那小伙子拍着照,闪光灯一下一下闪着明亮的光。小伙子身边有个穿荷绿色裤褂的姑娘举着柄桃花伞,免得雨淋湿小伙子和小伙子三角架上的照相机。

高文扬很感动,心想这时候还有为艺术的人不简单。高文扬走到小伙子身边,指着那面国旗,问,那楼房是谁家的?小伙子认出了高文扬,说,这不是高馆长吗?高文扬这才记得这小伙子参加过文化馆办的摄影培训班。

小伙子说,那是我家的楼房。高文扬说,为什么插红旗?小伙笑着说,那是象征。高文扬说,画面艺术效果好吗?小伙子说,什么艺术效果?你这次下乡是升了级的,县委抗洪救灾工作队代表县委,你莫同我开玩笑!高文扬奇怪了,问,那为什么拍?小伙子露出白牙笑了,说,高馆长你是不是明知故问?拍下来是为了报灾呀!高文扬就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小伙子,抑郁地说,你的手段不错,相当的高级。

小伙子说,我的生意不错。指着举伞的人们对高文扬说,他们都叫我照他们水中的房子,但我先照我家的,再为人民服务。高文扬说,你照吧,把我们教你的技术全用上。小伙子扭过头瞧着高文扬,呵呵笑地说,对不起,高馆长,房子淹了,本来要请你到家里灌餐酒。高文扬就闭了气,怎么也幽默不下去。

回到办事处,郑局长对高文扬说,高文扬要开会,你到哪里去了?高文扬笑着说,厨尿去了。

桃花办事处会议室里,镇里的办事处的大小干部坐成整齐的一边,一个个湿淋淋的,裤腿卷到大胯蒂。高文扬和县里下来的抗洪救灾工作队坐一边,会议室正中的桌子前坐着郑局长和镇包片的管组织的副书记向书记。这就是说要开会,高文扬心里就好笑,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尊卑分明的?向书记也是老转,他着的是军装,他一边朝下放卷到大胯蒂的裤腿,一边代表桃花镇党委和政府欢迎县委抗洪救灾工作队的到来。他放下的裤腿朝地上直滴水。郑局长一手按着肚子角,朝高文扬坐的这一边扫一眼,说,看见了吗?同志们,这就是基层工作的干部们。

接着向书记和办事处主任向郑局长他们县委抗洪救灾工作队,汇报桃花河开闸泄洪后的救灾情况。大致情况是在桃花水库开八孔溢洪,县委钱书记开电话会紧急动员,这两个小时内,镇、办事处和各村干部分片负责,在洪水到来之前,将洪区内的人民和财产撤到了安全地带。镇妇联主任和向书记到桃花河最低地段,五点钟喊群众搬家时,妇联主任险些落水遇难,是向书记关键时刻不顾个人安危及时拉了她一把。镇党委镇政府除了及时向县委报告了他们的事迹以外,还及时向全镇干部通报表彰了他们。另外是一些邻里之间互相抢救生命和财产的动人事迹,还有全镇人民抗灾自救的各项折合人民币的数字。总之,整个洪区都听了党和政府的话,没死一个人,在洪水到来之前,都能够迅速地把财产抢到安全地带。

高文扬就觉得要做的都做了,就问郑局长,我们来做什么?郑局长就对高文扬挖一眼,说问得好,高文扬,我们来做什么?我们现在来的意义就是让人民知道我们下来了,让人们看着,合里温暖。

向书记说,对!当即叫办事处的广播员打开扩大机,叫广播员把话筒接过来。向书记湿淋淋颤颤地对着话筒喊,桃花镇的父老乡亲们,桃花镇的父老乡亲们,山冈向你们报告大好消息!向你们报告大好消息!县委抗洪救灾工作队已经来到了你们的身边,把温暖带到了你们的身边。

向书记的声音通过山冈上安的高音喇叭,在洪水分割的坑子之间回**。

开会下来,郑局长对高文扬说,跟我来。高文扬问,有什么事?郑局长说,叫你来你就来,陪我上厕所。高文扬知道郑局长有教导,就随他上厕所。

厕所里粪水漫了坑,插脚难进。高文扬拣了几个砖头垫脚。郑局长和高文扬就进去了。郑局长边解裤子小便,边对高文扬说,高文扬你当不了干部。高文扬说,我是当不了干部,郑局长说,你就写得小说。这样下去只怕连小说也写不好。

高文扬说,郑局长我说的是实话,我们来干什么?郑局长说,做什么要你问?你知道不知道关键时候祸从口出,你不要乱开口。

高文扬说,要抗洪那就下村去,还呆在这里干什么?郑局长说,你没有看到各个坑子都淹成了孤岛,群众心里乱成了麻,六神无主,还要料理你这些爷?高文扬不做声。郑局长黑着脸说,你连这点事都要明说,你写个么卵子小说?高文扬就怔怔的。

镇里的向书记把高文扬他们县委抗洪救灾工作队吃饭的事交给办事处主任。办事处主任把这事交给合作社主任,说是政治任务。合作社主任接受任务后就叫来事务长布置。事务长在屋角儿说,水淹得一干二净,哪来的菜?主任说,这事你还问我,要你这事务长做什么?这是你的事。你想办法。

事务长就笑,说,主任,你难不倒我。合作社别的没有,我把仓库里存了三年的陈海带和虫蛀的粉丝都拿来。主任说,你敢?你刺你的肉也要让工作队的同志吃好。

事务长说,主任你就开个价,我家里有个儿子,还胖。主任说你不怕我撤你的职,这时候撤职最容易。

事务长笑着说,主任你忘了合作社的食堂早断了烟火,我这个事务长早就名存实亡,我向你打了辞职报告的。主任说,那好说,合作社人多了,上面来了分流政策,那就分流你。

事务长就说,主任,我同你开个玩笑,你当真?事务长就挎个菜篮出门。主任问事务长,哪里去?事务长说,我就不信发大水河边没鱼卖?主任就对事务长大笑,说,你这鸟东西!我怕你幸灾乐祸?晚上吃鱼面。事务长从河边提回一条鱿鱼,有四十斤。郑局长按着肚子喝口汤,就摸出包里茶瓶,拧开盖子喝。高文扬闻到了酒味儿,耸耸鼻子。

郑局长低声对高文扬说,你娘的尸你要喝就喝几口儿,莫做那个相。你要是做败露我的事,我也分流你。高文扬拿起郑局长的茶杯喝一口,说,你这胃药哪里买的?老孙钟司机和张主任就都把脸埋在碗里笑。

这时候镇里的向书记就示意合作社主任。合作社主任就从里屋抱出一抱四两装的双沟大曲。那瓶子上的标签早撕了。合作社主任一人面前放一瓶,说,开水烧不赢,喝杯冷水吧,矿泉的。郑局长将自己的瓶子咕了一大口,拧上盖子装进包,正颜厉色地说,我看你们哪个敢喝?白天冷水里浸了,大家都想喝几口。老孙说,自己掏钱,总该可以。郑局长说,自己掏钱也不行!说完什么人也不看,埋下头去吃面。

高文扬他们就都埋头吃面。高文扬吃着,觉得那鱼特别的腥,就抬起头来说,这鱼不能吃,我敢说这鱼是吃了死人肉的。高文扬一说大家条件反射就都抬头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合作社主任就大声喊事务长,你狗日的为什么不放猪油?临时请来的炊事员从伙房出来说,事务长家的房倒了,他老婆来叫他回去了。

主任说,那猪油哩?炊事员说,平时来客就上酒楼,哪来的那东西?主任说,买不到吗?炊事员说,没肉买。主任说,你不晓得从我家拿点来?炊事员说,你怎么不早说?主任的脸就气得寡白。

郑局长就笑,对高文扬说,就你高文扬鸟事多。高文扬忙说,郑局长,我错了我检讨。

郑局长大口扒完面,就出门上厕所,把吃进去的都吐了出来。高文扬出来时,郑局长已经吐光了,用手抹冒出来的眼泪。

郑局长对高文扬说,莫对人说,听见没有?

桃花镇各单位占山。向书记就安排郑局长高文扬他们在合作社、卫生院等单位的客室睡。电三天前就停了。办事处主任就拿来一大包白蜡烛来,每个房间发一把,郑局长就朝办事处主任笑,那意思是办事处主任会办事。

郑局长安排高文扬和他一个房间睡。高文扬把郑局长和自己的东西提来,放在**。郑局长拿过自己的包,说,高文扬,有样东西你肯定没带。高文扬说,你吩咐的我都带来了。

郑局长从包里拿出一瓶健民咽喉片,递给高文扬说,你拿去吃。高文扬就大受感动,说,郑局长你想得真细。郑局长说,我原来在宣传部当干事后来当办公室主任,再后来到文化局当局长,几十年一有运动或灾害我就下乡驻队。我跟你说,全县所有乡镇我都驻过。年轻时有个三病两痛扛得住。现在下乡我就得准备这东西。

郑局长说着就从包里朝外掏,有治感冒的感冒灵,有治腹泻的泻利停,更多的是肝泰片、胃舒片、消炎片、止痛片。

高文扬说,郑局长你开药店来了。郑局长说,我跟你说,这辈子我别的没混个什么来,但我找了个好老婆,我老婆是主治医生,现在我女儿卫校毕业又是护士。我别的不方便,药还方便,只要医院有新药,我就有。

高文扬说,郑局长你晚上吃的都吐了,是不是有肝炎见不得鱼腥?郑局长说,高文扬你莫又瞎说,我只是胃有点毛病,全是下乡喝酒喝出来的。

高文扬说,那你为什么又喝酒?酒瓶随身带?郑局长说,你不晓得,我现在百药吃尽了,不见效。不喝酒胃就痛,喝酒就不痛。

高文扬说,郑局长你肚子饿不饿?郑局长把带来的药每样几颗倒在掌上,一大把仰面丢进嘴里,拧开茶杯盖,咕口酒吞下去,笑着对高文扬说,我怕它,我有这吃。你也吃点吧,咽喉炎长期不愈会影响分泌,伤胃的。高文扬就和郑局长一起吃药。

高文扬点亮蜡烛,掀开被子说,郑局长你早点休息。高文扬一掀,那霉味就冲鼻子,拿蜡烛来照,发现被子枕头上一层绿霉,而且**没有垫絮。郑局长对高文扬说,掀什么,现在各单位的客室都是聋子的耳朵摆式子。下乡专车来专车去,喝了酒进城,谁愿意在乡下住?高文扬说,那今天夜晚怎么办?不睡不成觉?郑局长说,你没有看到办事处主任给每个房间送那大一把蜡烛?你多点几支,叫人来打扑克。高文扬笑着说,打通宵?郑局长点点头,说,总没觉睡啦?高文扬就喊老孙张主任和钟司机打扑克。

郑局长从包里拿出一副扑克,新的,还没开封。

郑局长又拿出一副新扑克,对高文扬说,再去喊几个来,开两场,搞热闹些。高文扬笑着说,郑局长你玩的也准备了。郑局长说,这叫经验。

就开两场打扑克。郑局长与高文扬一对打升级。高文扬扑克水平自以为精,但没想到郑局长比他更精。一局牌打完了,郑局长便把牌翻过来复盘,指出高文扬的错处,说,高文扬,你的扑克水平真臭。这张牌你怎不出黑桃10,而出黑桃4?你出黑桃10,我手里有黑桃A,不就输不了?你洗牌。

高文扬扑味一笑,拿牌边洗边说,名师出高徒。我会虚心向局长学习。郑局长说,高文扬你说可以,学恐怕是学不熟。对家的老孙和钟司机就幸灾乐祸地笑。另一场的张主任就插嘴过来说,郑局长怎么你输了?高文扬说,郑局长没输是我输了。郑局长你放心打,输是我的,赢是你的。大家一齐笑。

窗内蜡烛闪亮。窗外雷电催雨,一道一道,一阵一阵。打到深夜一点钟,办事处的通讯员举伞在窗外喊,文化局局长电话!郑局长一听把手上的牌装进口袋里,说,各人把牌装好,我接完电话接着打。我这手牌好得出奇,怕要剃孙组长和小钟的光头。

郑局长拿雨衣穿,叫钟司机跟他去拿手电筒照路。

一会儿,郑局长和钟司机回来了。高文扬问,郑局长哪里来的电话?郑局长说,哪里来的电话你猜不出来?县委钱书记打来的。他问老郑吗。我说是我。钱书记说,你在坚守岗位呀?我说,我在。他接着问,情况怎样?我说,有我你钱书记放心吧。他说,老郑你辛苦了。我往四十八个抗洪救灾点上打电话,只有你在坚守岗位没睡。

我说,钱书记你这么晚还没睡,你要注意身体。

他说,老郑,你是好同志,有你这样的干部我就放心。

高文扬说,郑局长你这回恐怕要提升,你这个年龄碰上了这个好机会,当个管宣传的副县长没问题。老孙和张主任连连点头,说,是的。郑局长说,高文扬你就爱瞎说。接着打牌,剃孙组长和小钟的光头!就又接着打。果真剃了老孙和钟司机的光头。老孙和钟司机就钻桌子。郑局长笑得涎直滴,说,么样的?这时候办事处的通讯员又举伞来喊,文化局郑局长电话!郑局长这回穿雨衣想了一会儿,说,这时候还有谁打电话?郑局长穿好雨衣说,小钟还是你照路。

郑局长和钟司机回来。郑局长说,现在打一场,另一场去睡觉,换班打。郑局长说,老孙和钟司机你们去睡觉。

老孙和钟司机就到对门去睡觉。钟司机是汗脚做死蛇臭。老孙不要钟司机同床。老孙说,你要睡,我就不睡。钟司机说,郑局长命令我俩睡,你敢不服从?老孙边脱衣服边把钟司机的脚朝床下推。

钟司机平时同老孙打邪打惯了,翻身坐起来,说,孙树林你不要我睡?你不要我睡我明天要你哭!老孙说,明天我要是不哭怎么办?钟司机说,明天你若不哭,我买条烟你抽。老孙说,要得。

钟司机说,孙树林同志告诉你不幸的消息,你老家的屋倒了。老孙说,你骗不到我,我被你骗了几多回?钟司机说,你不相信是吧?老孙说,我不相信。钟司机咬牙切齿地说,你老婆被强奸了!老孙说,那肯定是她愿意的。

大家听了肆无忌惮地笑。郑局长把牌一丢,走到对门房里,对钟司机说,小钟,你是么样开车的?钟司机就穿裤子,说,他不要我睡。我就让他睡,我懒得同他睡,你莫批评我不听你的话。郑局长说,老孙你睡你的。这小钟是个闹x的虱子。钟司机就不好意思抓头笑。

钟司机就随郑局长来到对门房里。钟司机进门,郑局长说,小钟,把门关上。这大的风,我冷。我不比你年轻哥儿。

钟司机就把门关上了。郑局长悄声说,叫你不要做声,你怎么同老孙说了?幸亏他不信。钟司机说,我想同他开个玩笑,使他有个心理准备。郑局长说,算了,莫再说。

郑局长大声说,该谁出牌呀?我的牌怎么少了一张?我手里有个大王的。高文扬亮出手中的大小两个王,说,郑局长我起了两个了。那不这副牌里有三个王?郑局长压低声音说,你们笑,大家就笑。

清早吃饭。郑局长使眼色,叫高文扬给老孙盛碗粥。高文扬盛碗放在老孙面前。老孙笑着说,高文扬你怎么对我这样好?高文扬说,你吃。老孙说;到底是兄弟了一场。老孙吃了一碗粥,两个摸。

高文扬说,老孙,钟司机昨夜说的话,是真的,你老家的屋倒了。老孙说,你又要骗我寻开心。任高文扬怎么说,老孙就是不相信。

高文扬就对老孙说,老孙我给你讲个笑话。

老孙说,你讲。高文扬说,一个小丑,平常在舞台上,插科打浑,光说假话,光做滑稽动作,引人发笑。一天晚上剧院后场失火。小丑赶出台说,先生们女士们,告诉大家一个很不幸的消息,剧院后场失火了,老板和演员都逃了,大家赶快逃命!台下所有的人哄堂大笑。小丑急了,跺脚大叫,起火了,赶快逃命!台下的人更是捧腹大笑。

这时候浓烟滚滚,大火熊熊。

老孙推一把面前的粥碗站起来,说,怪不得你给我盛粥!郑局长说,老孙,昨天晚上第二次电话是局里打来的,你老家的屋倒了,出了点事。你回去处理一下,把带来的东西带回去。

老孙就呆呆地站着。郑局长说,原打算让钟司机开车送你回去。清早我起来所有的路都探了,车开不出去。我看路边有渡船。我和同志们送你坐船。渡过去,你再走,你要辛苦。

洪水中的公路低洼处,有条平底铁船在渡过往行人。郑局长和高文扬他们送老孙搭船。高文扬提着老孙的东西。

那摆渡的人叫老四,是老孙驻的扶贫点桃花冲村的人。桃花冲村就在桃花镇周围。那老四认得老孙,为计划生育的事,老孙让老四的婆娘到医院打了胎并结了扎。老四前两胎是两个姑娘,这次打下的是个儿子,老四到粪坑里一看,就气昏了头。

老四装做不认识老孙。老孙上船说,老四。

老四望一眼老孙说,你是谁?哪里来的?做什么?老孙说,我搭船。老四说,你也搭我的船?老孙说,我把钱。

老四说,洪水季节,我为人民服务是有我的规矩,上船来的老少无欺,人人平等,每人十块。

坐不坐随你。郑局长说,他是县委派下来的抗洪救灾工作队,回县有紧急任务。老四说,我哪不晓得,要你说?老孙对郑局长说,郑局长他就是桃花冲村五组的老四呀!郑局长啊了一声,记起老孙为老四计划生育的事跟他作了专门汇报的。

老四说,我怎么不认得他?他烧成了灰我也认得他!他让我绝了代。我不管他是谁,上我的船,我就要收十块。现在田贩都淹了,皇天落地大家顶。我没儿我得赶紧趁机会赚点钱养老。

郑局长讲,老孙你上船,钱我把。郑局长掏出十元钱递给老四,老四不接,说谁坐船谁把。

老孙对郑局长说,郑局长你的心意我领了,我有钱。

老孙就上船,高文扬把东西递过去。船开了。撑到对岸了。老孙掏十块钱给了老四。郑局长和高文扬目送着老孙踉跄上岸。郑局长喊,老孙,你快点走,快点赶回家。

风掀着浪,大雨倾盆,铺天盖地。

老四把船撑过来,郑局长对老四说,你是不是人?你知道不知道老孙家里的屋倒了,他中风瘫痪在床的老父跑不动,压在下面了。

此时此刻高文扬才弄清白事情的前因后果。高文扬的眼睛就被涌上来的泪模糊了。高文扬看见风雨中朝回赶的老孙,隐没在雾水一片的群山之中。

老四就从怀里掏出老孙给的十块钱,一点点地撕,说,我以为他孙组长是个了不起的大官,原来同我一样是个住土砖屋农村出身的货。

他也有今天。老四毗牙呵呵笑。

老孙的钱在老四手里撕成细末的一把。老四一扬手,那钱屑子就纷纷坠落,落在浊浪上摇。

高文扬就禁不住捏紧了拳头。

老四见了呵呵笑,也斜着眼,对高文扬说,县委派下来抗洪救灾的同志,莫非要打架?郑局长望着高文扬。

高文扬嘿嘿一笑,说,我冷,我捏紧拳头,心里就觉得暖和些。

老四说,县委怎么总瞄你这些杆子货下乡?

雨幕和远山早不见了老孙的影子。

第二天郑局长对镇管组织的副书记说,向书记,今天是不是可以下村去?向书记说,现在群众情绪稳下了,水位也呈下降趋势。我正要向你汇报下村事宜。

吃过早饭,向书记就领着郑局长高文扬一行人下桃花冲丰寸。

还是要坐平底铁船,向书记喊老四把船撑过来。高文扬对郑局长说,又坐他的船?郑局长对高文扬说,不坐他的船,你飞过去?老四撑船过来,郑局长和高文扬一行人上船。老四浑身是水就撑,撑到对面干路处,郑局长和高文扬他们就下船。

向书记在船上掏个烟盒子出来,撕开给老四写条子。向书记写完条子递给老四。向书记对老四说,你把这条子收好,等洪水退了,你再到镇里来,我跟你算总账。

高文扬就禁不住笑。

老四把向书记的条接过来,黑着脸,用湿手一揉,揉成一团,丢进水里。老四对向书记说,算个屁的总账,昨天晚上税务所的已经把钱罚去了。老四就蹲在船头,**头任雨淋。

高文扬对蹲在船头上的老四说,那你还撑什么?老四一抹脸上的雨水,一双牛眼血红血红地瞪着高文扬,说,你晓得个屁?不撑他们要罚百分之百,继续撑罚百分之八十。

高文扬听了咧着嘴,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

到桃花冲与村支书见面,村支书把郑局长高文扬他们带到村的熊会计家,介绍了一下村的基本情况。村支书就对郑局长说,郑局长,今天雨没歇水未退,下组下不了。你们就在熊会计家呆一天。我还有几件急事。

郑局长说,行。有什么急事需要找我,我在这里。村支书点头披蓑衣戴斗笠要出门。走到门口又折转来,对郑局长说,郑局长您是老领导,有件事儿,我就求您了。水未退,您今天就不要在烷子里转。

郑局长望着村支书笑,说,我晓得。只要你和村干部知道我们已经到村了就要得。我一到这烷,就听见麻将响,起码有七八桌。

村支书说,郑局长我实话对您说,有十二桌,其中八桌于了通宵的。您说怎么处理?我听您的。

郑局长说,让他们打吧。村支书说,那我就按领导的意见办。

村支书就把胯子扎出来,走。村支书对熊会计说,郑局长他们就在你家里吃,吃了再说,听见没有?熊会计对村支书说,放心,郑局长他们是接也接不来的客。只没什么吃。饭总能吃饱。

熊会计就与老婆到厨房去了。

雨点砸在瓦上一片响。郑局长和高文扬他们就坐在熊会计家的堂屋里。雨太落长了时日,熊会计家的瓦屋,四处漏水,到处都是湿,到处都是霉味儿。桌子档儿和椅子翅儿都生绿霉。他家一群鸡就都缩着脖子,闭着眼睛,无精打采地聚在堂屋门里音晃处。

一阵阵寒气从虚掩的大门外吹进来。郑局长对高文扬说,你去把大门关上。高文扬忙去把大门关上了。

郑局长又从包里掏药,拧开茶杯里的酒,吞。一屋子的静,静得人发虚。

高文扬说,郑局长,我们是不是也娱乐一下,打打扑克?坑子里十二桌麻将,我们来个与民同乐。郑局长说,今天不是打扑克的时候。高文扬说,那我们做什么?郑局长说,带书来没有?你看你的书。

高文扬说,我有闲心带那东西?郑局长说,没带书,我这里有县委抗洪救灾文件。高文扬你来念。高文扬说,那文件不是学了三次的?郑局长说,你不念,那我来念。

郑局长就架起老花镜念文件。屋面的明瓦儿正在郑局长头上亮。张主任他们各自坐着听郑局长念文件。高文扬不耐烦,就去里房翻熊会计房里他上小学女儿的语文课本看。

高文扬到后房时,看见熊会计与他老婆一道正在杀鸡。熊会计一手捏着鸡脖子,一手拿刀。那被雨落昏了头的鸡婆,杀时绝望得连叫声都没有。那鸡血就冲出来,洒在湿地上,像红梅花落瓣样的新鲜。

高文扬拿着小学语文课本来到堂屋,就对念文件的郑局长使眼色。郑局长就放下文件来到厨房,一把按住熊会计又要杀鸡的手,说,别杀了,你做点好事,你这是杀我。

熊会计说,你们来总得要菜咽,菜园子全淹了。郑局长说,煮粥吃,咸菜咸豆腐咽就要得。熊会计说,咸菜咸豆腐哇?那有那有。熊会计的老婆说,落这长的雨,咸菜咸豆腐也完了。熊会计瞪着老婆说,你不说话我晓得你生怕把你当哑巴。郑局长的脸上就戚戚的,很不好受。

这时候大门就被人擂得响。熊会计将杀死的鸡一把塞进水桶里,提到灶门音兄暗处,用脚擦地上的鸡血,撒灰盖。

郑局长已经出来了,坐到桌前念文件。熊会计随后出来了。

来的是熊会计的兄弟,瘦高个。

熊会计问,老二,你来做什么?你怎么舍得耽误你发财的工夫?熊会计的兄弟在哥面前装驯,说,哥,我找你有点事。听说雨落蔫了的鸡不生蛋,是不是都杀了吃它。我说杀了吃,我堂客说吃不得,她要我来问你。

熊会计没好气地说,老二,你莫在哥面前卖聪明。熊会计兄弟说,呵,来客了?郑局长笑着说,坐。抽烟给熊会计兄弟吸。

熊会计兄弟吸着烟,说,呵,学文件。是县委抗洪救灾工作队来了吧?哎呀,我们早盼望你们来呀!局长问熊会计兄弟,家里几口人?他答,五口人。郑局长问,你哪年生的?他说,一九五七年生的。郑局长问,你几个孩子?他说,两个姑娘一个儿子,这就是计划了的。

郑局长说,田淹了没有?熊会计兄弟说,全淹了一颗谷没有,连二季秧苗也淹干净了。郑局长问他,你急不急?他说,急也无用的。

熊会计说,他怎么不急?取这张牌着那张牌的急,抹这盘着那盘的急,抹到鸡叫着为什么要天亮的急。熊会计兄弟说,哥,你晓得你下年有补助。你不像我是个平头百姓,你好玩的你是大会计。官啦!熊会计说,你回去杀鸡吃。熊会计兄弟咧嘴笑着说,哥,我又没跟你说话。熊会计就气得不做声。

熊会计兄弟说,郑局长听说您带五十万块钱的救灾款来了吧?熊会计说,带来了,你等着分钱。

熊会计兄弟见郑局长不做声,就说,那不没带来?熊会计说,你摸你的麻将去!熊会计兄弟说,哥,又不是我要,群众选我做代表,叫我来问一声。带来了就带来了,没带来就没带来。群众说郑局长他们在那大的水浪里推着小车朝这儿赶,肯定带了钱。

一屋子的人就都不说话。熊会计兄弟说,要是没带钱,你们下来做什么?群众选我做代表,就是叫我来问这个事儿。熊会计朝桌上一巴掌,说,老二,你出去。

这时候大门外就传来凄惨的声音,坑里的几个老头和婆婆湿淋淋挤了进来,说,救救我们吧!那些该死的后生们,他们天落下来当个斗笠,幸灾乐祸打彻夜的麻将,什么都淹了哇!救救我们吧!我们给你们跪下了。

郑局长和高文扬他们心里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郑局长扶起下跪的老人。说,各位父辈母辈,不会饿死你们的。熊会计兄弟就冷笑,说,那是的,今年全年的上交任务,夏收一次就催交清了,你们得的得去了,剩下泡在水里的头季和影子中的二季,全是我们的。

熊会计兄弟咬牙切齿地冷笑,说,屁话,我看你们两个肩膀扛张嘴,怎么抗洪救灾?熊会计把坐的椅子朝他砸过去,他偏开了。

他斜着眼睛,说,哥,你又散了把椅子。你莫在我面前凶。我是来反映情况的,我晓得县委肯定没有要我们夏收一次交清全年的上交任务,是你们这些狗日的村干部为了得表扬为了有钱好喝酒做的事。害得我大水来了没饭吃。

熊会计说,你给我滚!熊会计兄弟说,哥,你放心,我全家饿死了,也不向你做哥的借一粒粮食。你莫做这个相。

散了场。回到屋里,郑局长对熊会计说,这还是个事儿,没饭吃。熊会计气吁吁地说,你信他的话?别人不清楚我做哥的还不清楚他,他没存钱也存了五千块的,饿得死他?吃饭时,村支书又卷腰扎裤膛水赶来了。

村支书从怀里扯出一瓶酒,对郑局长说,喝口儿,我的酒。这几天我一直浸在水里,冷时我就扯出来喝口儿,不喝酒我就受不了没精神。

郑局长叫高文扬去门大门。郑局长对村支书说,喝几口吧,我陪你喝几口。

一只鸡十几个人,吃。大半瓶酒十几个人,喝。

高文扬早早地离席,趴在熊会计里房的桌子上写手记。张主任走过来,说,记吧,这些都是可以拿稿费的东西。

高文扬仰起头对张主任说,那当然。

上午天亮开了。花花太阳一出来,耀得人眼发花。水也退了些,昏黄蜡黄的汤呈静止态,再也不汹涌澎湃。

村支书拄着棍子赶来,对郑局长说,郑局长,水开始退,群众也传开了说县委抗洪救灾工作队已经到村了。郑局长说,现在可以下组了。

高文扬看见郑局长说这话时熊会计的老婆舒了一口气。

村支书就征求郑局长意见分人到组。分局纪检张主任和新华书店罗书记到八组,八组是村长家所在的组。村支书说,你们去了后就住他家,他家屋里楼房宽敞。博物馆的南副馆长和电影公司的李副书记住六组,六组是村支书家所在的组。村支书说,你们等会随我去,就住我家。

我家条件不好,好歹也是楼房。

郑局长说,高文扬和我不动,住熊会计家。村支书说,我也是这样安排的。

高文扬在笑,说,郑局长,全住干部家,不住困难户呀?郑局长说,高文扬你要住困难户也可以,叫村支书安排。

高文扬说,算了,还是听党安排。村支书望着高文扬笑,说,看得出你是个作家。高文扬说,书记,我可没给你出难题呀?村支书说,我看到你在《湖北日报》上发的抗洪救灾的小说,叫做什么来着?高文扬说,《没有浪漫》。村支书说,对就是那东西。高文扬心想,看来这村支书好生了得的!接下来就是任命组长的事。每两个人一组,按照县委意见必须要一个组长。都是局二级单位的头头,大家都互相推让。

郑局长说,不要推来推去耽误时间,天快黑了,到组后人家还要料理我们这些爷。来,抽扑克,抽奇数的当组长。

高文扬说,要是都抽的奇数或者偶数呢?郑局长说,哪个点数大,哪个当组长。高文扬说,要是点数相同呢?郑局长说,那就论花色,红黑梅方,这还不简单?一次过,就抽扑克,定组长。本来高文扬不想抽扑克,同郑局长一块住,组长理所当然是郑局长。郑局长把手里的扑克,送到高文扬面前,说高文扬,你娘的尸,你想溜是吧?高文扬说,郑局长,我抽了,你莫后悔就是。郑局长说,你吓我?你吓不倒我。高文扬就抽一张,说,郑局长你怎么不抽?郑局长就笑,说,我抽什么?你动了手,不管是张么屁牌,你的组长就当就了绪的。高文扬说,那我就领导你呀!郑局长,你不要不服从。

郑局长说,高文扬你晓得不?我是县委指派的队长,不需要抽扑克的。高文扬他们就笑得肚子痛。大家就愉快地下组。

吃过晚饭,郑局长叫熊会计点个灯。郑局长点了三盘带来的蚊香。桌子上一盘,桌子脚一盘,房门口一盘。雨住初晴,那蚊子特别的贪婪,无声无息地咬人,一咬一个大红包,肿。郑局长摊开塑料皮的本子,端坐着,在灯下想,往本子上写。

熊会计在大门坪上点着了艾把。熊会计在艾把的烟雾里坐着,望着当门大贩那洪汤一片默默地吸烟。屋下就是他家的责任田,田下就是他家承包的鱼塘,全在水里。落山的太阳似血泼,泼在洪汤一片里。

烷人开始忙碌,岸下水淹的芭茅路,不时传来人和牛的膛水声。

高文扬就掇把椅子,与熊会计坐。熊会计见高文扬过来坐,就笑笑。熊会计家六口人,他和他老婆,四个姑娘。熊会计的大姑娘在镇企业,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在读书。熊会计的家里始终氰氯着一种宁静。姑娘们都像她们娘,含蓄得只有微笑。

坑里的十二桌麻将,此时都散了场。那些年轻的哥儿,出门就打呵欠,说,他娘的,天晴了,恐怕再也没有时间打麻将了。

熊会计指着那些年轻哥儿对高文扬说,你说这些人是不是人?好像唯愿天一直不晴就好。

高文扬就笑,说,这是崭新的一代。

熊会计说,崭新个狗屁。现在的种退化了,过去的种多好,那时候病多生活又艰难,没饭吃没衣穿。饿不死冻不死病不死的就活下来,活下来的就都是优秀品种,都能顶天立地。现在好,有饭吃有衣穿医疗条件又好,得病什么特效药都有,生一个下来就死不了,死不了长得能够做种便晓得恋爱,让娘老子跟他们扯不赢结婚证,他们便又生了儿育了女,要多快有多快。

高文扬便补充,说,依你说现在的种都没元气是吧?熊会计就又笑,莫看都是些壳子种几会发芽儿。东西不像东西,他觉得他几像东西。看得你气饱。

高文扬晓得熊会计上午同兄弟吵的气还未出尽。

郑局长在屋里,吸烟,想,朝本子上写,写到夜深,才喊高文扬睡觉。

熊会计家本来有三张床。若是郑局长和高文扬不来,他们家六个人睡,足够。一下子添了两个人,高文扬就担心这晚上怎么睡。高文扬走到郑局长前,想说他的忧虑,见郑局长那认真的样子,又退了出来。

睡觉时,熊会计腾出两张床,让郑局长和高文扬一人睡一张,他家六口人睡一屋,**睡四个,另外两个女儿就在床面前搭两条凳,摆个蔑覃睡。

郑局长挺过意不去。熊会计说,家里还没有小康,只有这样个条件,就凑合凑合。郑局长说,我和高文扬睡一床。熊会计说,那不像事。我晓得城里干部,现在没有两人睡一床的,除非是夫妻或者相好的。郑局长和高文扬就苦笑。

熊会计说,郑局长,客随主便。这家里我是家长。你们要休息好,明天还要工作。郑局长说,讶儿们睡,夜里不有蚊子咬?熊会计说,有艾把熏,不碍。再说,她娘晓得扇。你们辛苦了,在家里该多享福,下来泡冷水不容易的事。

郑局长和高文扬就很感动,熊会计出房就把房门带上了,说,郑局长高组长早点儿休息。

高文扬就放帐子赶蚊子,躺在**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郑局长在另一张**,说,高组长,我这回带你下乡你有什么感想?高文扬说,郑局长我的感想就是睡不着。郑局长说,光睡不着有什么用?高文扬说,郑局长我只有睡不着的用。郑局长说,你睡不着你不要翻身好不好?我可不陪你,我要睡会儿。

夜里,窗外时有人举火把而过。熊会计家的尖嘴黑狗叫了一夜。高文扬迷迷糊糊回到了巴水河畔儿时的家乡,那也是洪水季节退水的夜晚,坑人举火把在贩里河里烷里忙碌着彻夜不眠,那是多么亲切和温馨。

鸡叫时,高文扬醒了,高文扬听到了熊会计的磨牙声和梦吃声。高文扬听到熊会计在算账。

一六得六,二六一十二,唉,七千二百块钱全部泡汤!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万二千块钱丢到水里去了。高文扬知道熊会计在算他家被淹责任田和承包鱼塘的账。熊会计在梦里断断续续算他家的损失账,算得高文扬心里颤。高文扬过后又迷糊睡着了。

清早起来,门前大贩里的水全部退尽。稻禾一片死色,有的立着有的倒伏。满贩都是捉鱼的男女,看田的男女。

熊会计一身腥气和湿气从阪里荷锄提一串鱼回来。熊会计对郑局长和高文扬说,该你们有口福,有鱼吃。这些苔货,不晓得随水跑。熊会计把鱼递给他老婆说,煮鱼吃,这鱼肥。平常想吃还要费力的。

吃早饭。熊会计的老婆煮了鱼,煮了粥,还做了耙,那把烤得两面松黄。郑局长吃得非常好。高文扬见郑局长吃得好,心里很舒服,他知道昨天一天郑局长没吃好。

吃过早饭,熊会计老婆就拿郑局长高文扬昨天换下来的衣服洗。高文扬不过意,说,我们自己洗。郑局长笑着说,高文扬你是来洗衣服的?就让嫂子洗算了。莫假码子。

村支书赶来了,眼睛里布满血丝儿。村支书说,昨夜又是一夜没眨眼皮儿。莫看那些麻将的种水淹了打麻将,水一退,他们就活了。昨天夜里偷秧苗的成群结队,差点儿打出了人命。我晓得他们的路数,组织巡逻队,镇压下去了。

郑局长说,你做得好。

村支书说,没法的事,逼出来的。

郑局长说,今天一天,全体村干部和工作队访贫间苦。你安排一下,你带队。

村支书对熊会计说,中饭郑局长和高组长就不回来吃。

熊会计就对老婆说,洗完衣服,你带女儿们去把秧田的秧苗洗出来,看有不有救?熊会计老婆说,要是没救呢?熊会计说,要你操几多的心,到时候不会要你扯么事毛插的。

熊会计老婆不做声,提桶衣服走。

郑局长对高文扬说,把照相机带上。高文扬问,带照相机做什么?郑局长说,你说做什么?照相。高文扬说,前天和昨天那大的水你不叫我照,今天水退了出太阳,还照什么?郑局长说,桃花冲村,雨落倒这么多房子,我就都指望你照下来,到时候用你那写小说的文笔写篇灾情报告,附上照片作活资料,也对得起桃花冲人的几餐饭。

高文扬就到房里捂着被子上胶卷。

熊会计给每人找一顶旧草帽戴。那时候太阳就升起来,热浪就滚。郑局长由村支书带队,一行人沿组看灾。

先到的是一组。一组是个好坑基,三面环山,太阳底下树竹掩黔,山清水秀,樟树如伞,风吹着阵阵清香,让人爽气。

村支书领着郑局长高文扬一行人,走,狗吠,几个小讶儿拖着鼻涕前面跑。一家楼房前面有一个倒屋的人家。

那倒屋的人家姓郭,男人和儿子都下贩去了。那娘听说来了县委工作队看灾,就从后幢楼房出来,坐在她家的废墟上,哇的一声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双手拍着地,说救救我家呀,看这日子怎样过得下去,我的命好苦呀。高文扬闻声心中真不好受。

村支书对她说,工作队来了,你还哭什么?她说,我不哭。她说不哭就不哭。高文扬想,怎么说不哭就不哭,连点尾音都没有?她坐在那里看郑局长。

高文扬拿起照相机就要照。村支书走过来对高文扬说,这家不要照。高文扬问,为什么?村支书就冲郑局长使眼色。郑局长对高文扬说,说不照你就不照。

郑局长就过去与那娘说安慰话。郑局长问,住下来了吗?那娘说,住下来了。郑局长说,住在哪里?那娘说,住富人的楼房呢!郑局长就呵一声,说,慢慢来。

村支书对郑局长说,找个地方喝口茶。郑局长就领会了,随村支书到一户人家喝茶。

村支书对郑局长说:那户人家照不得,那后面的两层楼是组长家的,组长家做楼时,两家为地基闹得不可开交打了架。这次前面郭家的土砖屋落倒了,郭家说是组长家的楼房挡了他家阴沟出水才倒的。挡是挡了些,但只怪这次雨落长落大了。屋倒那天晚上,组长全家彻夜不眠抢出郭家的东西,让出楼房下面一层郭家搬进去。

“郭家的儿不进组长家,他在竹林里搭了棚,他让他娘老子住进了组长家。郭家娘老子巴不得组长让他们进去,放出话来,说组长不跟他家把屋做起来,他们就不搬出来,住下层也可得。组长有苦说不出来,找我说如今好人做不得的。”

郑局长说,这事儿怎么办?村支书说,我还不是听郑局长的。郑局长说,你叫人把她儿找回来,我和他做做工作。村支书就笑,说,那行,郑局长你给上上政治课。

郭家的儿子找回来了。他穿件破黄褂子,肩上露肉。他背个药水筒给秧田打药,他回来也不将药水筒子放下来,就那样驮着,一屁股坐在树荫里。

郑局长想半天才对他说,等屋做起来,你还是把你娘老子搬出来。那儿说,你这不是废话吗?屋做起来了我肯定搬。郑局长说,想办法把屋做起来。那儿说,我连老婆都找不起,哪来的钱做屋。村里要是有钱给我做屋也可以,我晓得现在官官相护,我只要屋住,我有屋住,我还想找老婆生儿。那儿说到这里朝郑局长笑,说,你说是不是?便不说话。那娘便又哇的一声哭诉起来。

村支书对郑局长说,郑局长是不是?前面还有几家,争取今天看完,这太阳晒得人生焦。郑局长说,走。

走在路上,高文扬对村支书说,这事儿怎么办?村支书笑着说,你是作家,灵魂的工程师,你说这事儿怎么办?郑局长笑着对高文扬说,最好的办法,就是高文扬你把你的房子腾出来,接他们到县城去住。高文扬说,要腾也是你郑局长,你家三室两厅比我家的房子宽多了。郑局长笑着说,你娘的尸,你晓得明知故问。

说着就到了二组。二组的烷子做在岗头上,风景不如一组优美。

村支书把郑局长高文扬他们带到一户倒屋的人家。高文扬一走到那里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噪味。

这家倒屋户,户主叫刘面桃,坑人叫他大货,叫他儿二货。屋没有全倒,只是后檐倒了。组里正在组织人抢做。

刘面桃和他的儿,就在门槛两边一边坐一个。见工作队来了,刘面桃就满面微笑。高文扬拿起照相机,打开镜头盖,取景。刘面桃见有人照相,就叫坐在门槛另一端的儿,坐好,把脚儿跷起。

高文扬哭笑不得。村支书走过来,用手遮住镜头,说,你手下留情哇大作家。高文扬对郑局长说,郑局长照不照?郑局长没好气地说,高文扬,你不要幸灾乐祸好不好?高文扬说,郑局长是你叫我照相的。

郑局长说,你怎么不照抢做房子的村民?这时候刘面桃说,照了吗?高文扬没好气但却满面微笑地说,照了。

高文扬挨了批评,赶紧换角度,拍了几张。

拍完,村支书叫郑局长对现场抢做房屋的村民讲几句话。郑局长就讲话。郑局长高度总结和表扬村民的精神。村民们并不停手边做事边听郑局长的讲话。高文扬就觉得奇怪问村支书是怎么回事。村支书说,这是村里出了钱承包了的,高文扬恍然大悟。

路上走。村支书对高文扬说:“你照什么?有什么照头?你越照他越觉得有味。落这长的雨,他懒得连阴沟都不掏。前年受了旱灾,联合国的救济粮,我分给他家两百斤小麦。他不歇气地做耙吃。两百斤小麦,他十天吃了个精光。吃光了又来找我,说书记那小麦还有吗。气得我扇了他一耳光。你说他若,他才不曹。他捂着脸说,书记你晓得吧打人犯法的。他捂着脸到镇里去告状,说我不要他吃把。他懒得抽筋,巴不得受灾。”

“没灾他就浑身不自在,满坑地找人吵嘴,满坑的人不怕我反而怕他。”

高文扬说,他肯定智力不行。

村支书说,他傻?他比兔儿还精。

太阳中天了。村支书领郑局长和高文扬到五组。五组倒屋户是个五保,五十多岁的婆婆。

两间屋老历五月初三夜里倒的,倒后一个多月没有做起来。一副黑漆棺材,放在露天场上,棺材上用尼龙袋子搭着。

郑局长和高文扬他们去后,烷里就有人反映说,还是要养儿,不养儿老了没人管。那婆婆见郑局长高文扬他们去了,反反复复说一句原话,这么样了,这么样了?郑局长就把这反映同村支书说。村支书一笑,对组长说,马上开户主会。组长吃喝,户主们三三两两地来了。

村支书破例不要郑局长讲话。他讲。村支书对户主们说,你们说马婆婆的屋做不做?户主们不做声。村支书说,怕不要我多说。马上动工,有人的出人,‘有钱的出钱,有料的出料,我当场监督。像话吗?不管怎么说马婆婆是桃花冲村的人,是桃花冲村的人,我们就要实行人道主义。你们看到这是我的五十元,这是县委工作队郑局长的一百元。我出了。县委工作队的郑局长出了,我看谁家不出?村支书左手一张五十,右手一张一百,拍在桌上。

户主们纷纷回家拿工具拿材料拿钱来,组长登记。村支书笑着对高文扬说,大作家,现在你照,想怎么照就怎么照。

村支书对组长交代,说,天黑前马婆婆的屋要做起来,我要验收的,做不起来,你这个组长要考虑要不要你当。一年几百块钱补助,就培养不出你的魄力?组长红着脸说,保证做起来。

村支书望望太阳对郑局长说,郑局长,现在是不是吃饭?郑局长说,吃饭。

村支书就把郑局长高文扬一行人,领到了村林场。阳光朗照,林场里幽静极了。高文扬看见林场的烟囱里冒很淡很淡的蓝烟。高文扬就知道那灶里烧的是松板。

倒茶,坐定。

村支书说,郑局长上午把要看的看了,下午是不是开个动员会?郑局长说,开。高文扬问村支书,一村倒屋的不止这三户吧?村支书说,这三户典型,其余的不消看得。他们晓得动手。

郑局长摸出一张一百,递给村支书,说,你做得好。村支书说,哪能要你的钱?这一百五十元钱是支部研究给马婆婆的。郑局长说,军中无戏言,你收下,另外给马婆婆。

村支书极委屈地说,对不起,郑局长事先没跟你商量。这马婆婆的事有点特殊,她是组长的婶娘,年轻时与野男人合伙毒杀亲夫,她被判二十年徒刑,野男人判死缓。野男人在牢中坐死了。她刑满释放后回家就丧失劳动能力吃五保。烷中人对她很反感,她的屋落倒了,任你怎么说他们就是不给她做。今天带你们去,我就晓得有人要向你反映,所以我就唱了这出戏。

高文扬扑咏一笑,说,书记,你是充分地利用我们的郑局长呀!村支书哑着嗓子说,这是没办法的事。

就摆菜出来,要喝酒。村支书说,不喝就是对我有意见。村支书站起来说,今天的工作方法不对,我先罚三杯。说完也不吃菜,满斟三杯,仰脖子吞下肚,抹抹嘴,拍着肚子,说,这几好的东西呀,吞下去,肚子里像火暖。

郑局长按着肚子流虚汗。高文扬说,郑局长,怎么样?郑局长说,这狗日的不争气。高文扬说,又痛起来了?郑局长说,吞了一大把,不见效。高文扬说,那什么东西见效?郑局长说,你晓得问什么?郑局长就对村支书说,不瞒你说,今天中午你不要我喝,我都忍不住。我这肚子现在怪了,不喝痛,喝少了也痛,今天我要灌得它不痛。郑局长就端起酒杯,说,书记辛苦了,我回敬你三杯。我不能站起来,我就坐着敬。

郑局长三杯酒下肚,说,是好过得多,吞下去就不痛了,他就拿筷子夹菜吃。

看着郑局长吞酒敛牙咧嘴的模样,高文扬就禁不住鼻子酸兮兮的。

吃完中饭,支书就领郑局长高文扬他们到村部。

桃花冲村的村组干部全部到齐了。

村广播员已经将扩音机调好,话筒放在铺红绸的桌子上,高文扬看见那红绸布是锦旗缝的,上面的字未褪尽。

同样是长排椅子,郑局长坐中间,高文扬和其他县委工作队的同志坐两边。村支书坐长排椅子的最东。村支书喊村长上来坐。村长说,我就坐下边,一样的。村支书说,那我就坐上面,村里总要把个人陪坐。下面桃花冲村的村组干部就笑。

郑局长对村支书说,会怎样开?村支书说,我听郑局长的。这几天我忙昏了头,心里一点谱儿没有。

郑局长就笑,说,那你就宣布开。村支书拿过话筒就先吹口气,试试话筒响不响。话筒里一阵尖啸声。村支书对广播员说,你拧小点声音好不好?广播员就过去拧开关,尖啸声就没有了。

村支书对着话筒说,桃花冲村的全体村民听着,现在开抗洪救灾动员会,请县委工作队队长郑局长给我们作动员报告。大家要听好。会后村支部村委会要组织检查。若是哪个小组的人没记住郑局长的报告,那救灾款下来就是个问题。可以这样说,救灾款到时候按记住郑局长的话的多少分配。大家听见没有?高文扬心里就好笑,心想这村支书是有意给郑局长出难题吧。

郑局长对村支书说,我现在不痛了。我就先说几句,抛砖引玉。

郑局长就拿过话筒说:“桃花冲村的全体村民,我是县委派下来的抗洪救灾工作队队长。我现在代表县委给大家研究一下桃花冲村抗洪救灾的具体对策。据我两天的调查,得知此次洪灾全村倒塌房屋有三十二户。这三十二户中,除了两家特困户和五保户由村支部村委会组织人抢做起来以外,其余三十户都不等不靠不要,自力更生自己动手做起来了,你们这种精神,使我很感动。

“在此我代表县委向你们致以崇高的敬意!你们是桃花冲村最优秀最诚实的村民。”

村支书和下面桃花冲村的村组干部,都瞪大眼睛盯着郑局长。高文扬也暗暗吃惊,郑局长为什么知道得如此详细?郑局长接着说,桃花冲村早稻淹得颗粒无收的有一千二百亩,这我记下来了,大家放心,我会如实向县委汇报的。据我调查摸底全村早稻颗粒无收的有一百多户,现在没粮吃的有五十多户。你们自己想办法克服困难,我也记下来了。大家放心。现在我要讲的是,洪水已经退去了,太阳也出来了。我们面临的是二季稻抢插问题。据我调查,全村二季稻秧田被淹二百一十亩,有一百多户二季无秧可插,同时这一百多户明年早稻种子都成问题。

郑局长喝口水接着说,现在我主要讲补救措施。首先,一个大问题,秧苗问题。第一赶紧下倒种春,这就是将没淹的早稻品种哲夫八C二打下来,赶紧活谷下田,秧龄十天,可作二季稻秧苗,每亩单产可达八百斤。第二,各农户赶紧投亲靠友,早点到亲戚家走走,让亲戚家匀点秧苗,这一点恐怕最为现实。

郑局长第二个讲的是水产补救措施,第三个讲的是灾后防疫,掏井消毒打预防针。郑局长讲得条条切实可行。

村支书和村组干部被郑局长镇住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文化局的局长,讲得人情人理,头头是道。下来才两天,情况了如指掌。村支书带头,村组干部一齐鼓掌。

高文扬想什么叫本领,这就叫本领。

郑局长把话筒递给村支书,说,你作总结。

村支书说,要说的你都说了。郑局长说,我开个锣,正戏由你唱。村支书说,好歹我也得说几句。

村支书就坐下来,对着话筒说:“大家按郑局长刚才动员的去做。我要讲几句,不讲就不像。

“我号召桃花冲村全体村民发扬自己摔倒自己爬起来的精神,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要解救我们全靠我们自己。我同大家说清楚,估计有什么减灾的事,也是明年的事。县里向镇里拨,镇里向办事处拨,办事处向村里拨,有多少很难说,到时候有多少是多少。不要幻想,各人奔各人的生路,才是正确道理。听见没有?谁在这段时间内,向我提什么救灾款的事,莫怪我没好脸色。

“动员会就开到这里。散会。大家各忙各的去。”

吃过晚饭。郑局长又按着肚子,吃药。高文扬说,郑局长,我给你买酒去。郑局长说,去买一瓶来。这几天酒不经喝。高文扬说,你恐怕再也喝不得!郑局长笑着说,你娘的尸,我要你提醒?我哪不晓得喝得喝不得?这时候老孙来了,提着行李卷儿。老孙明显地瘦了一圈,袖子上戴着黑袖章,缀朵白花儿。

郑局长说,老孙,你怎不在家多呆几天?老孙说,老父亲葬了。

郑局长说,老孙明年我不叫你再驻队。老孙说,郑局长你叫我驻队是看得起我,我晓得我的正股级是你提的。郑局长说,老孙莫说了。老孙说,郑局长我说的是真话。我没有专长,我不驻队我提得到正股级?郑局长凄然一笑。

老孙说,郑局长,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下乡那天夜里坚守工作岗位的事,得到县委钱书记的几次表扬,据可靠消息县委正在考虑你的升迁问题。县里不是正缺一位管文教的副县长吗?常委近期要讨论。我特地赶来给你报个喜讯。

郑局长说,我要你说?我早就晓得了。八百与你好,三千与我交。

高文扬说,郑局长,你请个客。

郑局长说,到手算事。我二十多岁到宣传部当干事,三十多年一有运动和灾害我就驻队。我对宣传文化工作算不上内行,但我驻队算是驻成了精,驻出了名气。在官场这条路上走由不得人想,你们不晓得我晓得。比方这回升迁的事,肯定又有人搞我的鬼。你们想位子只有一个,多少人想上,机会说多也多说少也少。我丑话说在前头,我若是没有上,你们不幸灾乐祸,算是对我最大的安慰。郑局长双手按住肚子对高文扬说,高文扬,你还不赶快买酒去?你想痛死我,看我的笑话啦。

高文扬赶紧去买酒。

半月后,桃花冲村已经是满贩葱笼,看不出半点灾难的影子。二季稻丰收在望。

果然就有消息传到桃花冲村。郑局长升副县长的事泡了汤。有人在地委组织部即将下文件通知郑局长为代理副县长时,不失时机地写了情况反映,反映他在抗洪救灾期间严重违纪喝酒。为此郑局长不但没有当上副县长,反而受到了党内的通报批评。

此时郑局长正在桃花镇卫生院住院,胃病大发作,厨血吐血。

接到通报,郑局长挣扎起来给县委钱书记打电话。郑局长说,钱书记,我是老郑。抗洪结束了是不是要抗旱?抗旱工作队是不是正在组织?我申请参加抗旱工作队。

县委钱书记说,老郑,你的情况我全部知道了。你给我回来!你听见没有?你给我回来!郑局长握着话筒笑说,我请求组织是不是再给我一次机会?县委钱书记接着给桃花镇书记打电话,说,我是县委钱书记,我以组织的名义,命令你把老郑给我抬也要抬回来。

郑局长正在输液,两瓶液连同输液的铁架子,就一起搬上了救护车。

桃花镇和桃花冲村的许多干部群众来送郑局长。救护车开走了,扬起一路灰尘,人们都默默无言。

发洪水撑渡的老四忽然笑着说,还是发场大水好,你看郑局长几多的人送。

高文扬和张主任搭上回县城的班车时,眼圈都红了。

车窗外太阳白花花的,满眼的绿色,那么的静,静得高文扬耳朵洞空空的痛。高文扬就觉得少了点什么。怎么这样的静呀,这样的静!高文扬就呆,呆着呆着,眼泪就不知是怎么回事流了出来。

高文扬觉察了,一把揩净了,就笑,你这是什么呀?你?

原载《中华文学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