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便看见叠身在虞美人丛中的两人,苏汐心神一凝,顾不得一直追在她身后叫她名字的兰笙,慌慌张张地朝前跑去。
当兰笙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时,苏汐早已停住了脚步,她们的面前,被大蓬大蓬虞美人围着的碧绿湖水边,满面泪痕的楚宛裳紧紧地抱着一个身着缎蓝衣袍的孩子。
老天!
兰笙在心里哀叫一声,忐忑不安地向前挪了两步,一抬首,便瞧见苏汐苍白如鬼魅的脸色。突兀地不安猛地窜上心尖,兰笙慌忙挡身在她的面前,用力的挤出抹笑,“湖边冷,姑娘还是先回云兮阁歇着吧。”
“走开。”声音冷如寒冬的雪,然而苏汐却是看也不看她,大雾弥漫的眼眸直直地看向前方。“姑娘……”兰笙本欲再劝解,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却突地打断了她——
“我道是谁?原也不过是个低贱的歌女!”
“你是什么身份?凭什么这样说姑娘?!”兰笙气得七窍生烟,身后的话音一落,她就顶了回去,刚转过身,一个耳刮子忽地甩过来,清脆的声响回**在幽静的湖边,空落得紧。
兰笙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着脸上仍带着斑斑泪痕的楚宛裳。“这一耳刮子是教训你做奴才的不可忘了自己的本份。”楚宛裳冷眼看着两人,右手却紧紧地揽着龙昼的肩,“我是什么身份?!哼,别忘了,鹰仪皇朝第一皇子可是我的亲生儿子!!”
“你……”兰笙为之气结,看楚宛裳向她们走来,她慌忙张开手将苏汐护在身后。
“兰笙姑姑,你退下。”约莫七岁年纪的龙昼眉眼清晰,黑溜溜的眼珠子直直地盯着兰笙,兰笙愣了一下,终究向龙昼矮身一福,然后转身离开。看着兰笙远去的身影,楚宛裳眼里的精寒光芒一闪而过,她牵着龙昼的手,忽地笑意满满地看着苏汐道,“桑姑娘虽说现下隆宠于圣上,可到底说也不过是个奴才,见了主子,也该请安吧?”
恍似根本没听到她的话,苏汐弯月牙般的眼眸里只存了那一个小小的身影,没瞧见一旁兰笙焦急的神情,亦没瞧见楚宛裳脸上一晃而过的诡异暗光,她只是忽地蹲下身,纤细的手指缓慢而颤抖地伸向龙昼的脸,“龙昼……?第一皇子……?珞……珞的孩子……?”
手在距离龙昼的脸只有咫尺时却突地被楚宛裳拍下,苏汐茫然地抬眼看她,楚宛裳满脸的笑意早被一股莫名的蓬勃怒气所取代——
“你究竟是谁?!”
怒吼声响彻耳畔,苏汐却仍是置若罔闻,她复又低下头去,神情迷茫地与龙昼对视着。身着缎蓝衣袍的孩子也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稚嫩的脸庞写满与年龄不相称的凝重。
这两道浓眉,这紧抿的薄唇,还有这不羁的目光……
那么像,那么像……珞……
苏汐用目光细细地描摹着龙昼,每找到一处与珞略微相似的地方,埋在胸腔里的那颗心瓣就狠狠抽痛一下。她怎么忘了,她怎么能忘了早已存在的第一皇子?!八年的时间,原来横亘在她与珞之间的不只是时间的距离,还有这样一个是他的,却不是她的,孩子!
别的女人为他所生的孩子!
瞳孔骤然紧缩,苏汐霍然站起身来。楚宛裳怔了下,站在她眼前的女子,脸上血色尽失,她紧握着双手,双肩却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牵着龙昼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楚宛裳一双眸子里忽地闪过大片大片的回忆——
她恍惚看到八年前,那个满目苍凉,满脸绝望的女子,在那个白雪皑皑的寒冬,如花的生命零落成泥。那一瞬间,天地间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死了去,空旷的庭院里,只残留了一缕麝香百合淡淡的馨香,好似她最后的告别。
那一刻,她该也是后悔的。当年,那个女子把她当成了宫里唯一可依靠的臂膀,可惜当时的她为了自身的利益,竟不顾一切地想要将那个女子毁灭。她以为自己从不会后悔,从不会退缩,可谁也不知道,当那个女子一走进慈宁宫看向她时,她就动摇了,她从未见到过那般令人心碎的眼神,是失望,是谴责,是信任的毁灭,还是浓郁的哀伤……
所以,当年龙珞硬生生地分开她与她的孩儿,要她在福华寺出家,她都一一照做,未曾有丝毫的怨言,那,本该是她欠她的。所以这八年来,她每日每日地礼佛灯前,向她忏悔,企图求得她的原谅。原以为她这一生便再也不会出现变数,从此长伴佛前,哪曾料到八年后,龙珞居然突发上谕,说是要立师落离为后!听到这个消息时,早已心如止水的她却不知为何愤怒不已,关于天宇八年的那个冬天的所有回忆突然全都翻滚出来,每日每日的啃噬着她的心,也是在那时,她的心里蓦地生出一股狂乱的思念,她想念她刚生下三日就被强行带走托给师落离抚养的孩儿!
于是,她赌了一次。她知道在那个女子的生祭时,龙珞一定会前往福华寺,所以她不顾一切,疯狂地闯进梧桐树院里!她以为看在她守了她八年的份上,龙珞一定会答应她那样一个小小的要求,会让她见一见自己的亲身孩子。可是让她做梦都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告诉她‘龙昼很好,云皇后自会照顾好他’!他的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听得她心神俱碎,她辛苦生下的孩儿,不仅未曾得到他应有的宠爱,到头来居然还要作为师落离登上后位的踏脚石!
她,怎能甘心!
因此,就在那时候,她暗自下定决心,即使不能阻止师落离被封为后,她也要拆穿师落离假清高的伪善面具!
后来,一切果真顺利非凡,凭借太后的遗旨,还有八年前的种种,她如愿从龙珞的口里听到他对师落离说‘朕,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那一刻,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终于赢得了这场争宠夺爱的胜利了。哪曾料到,最后龙珞却仍是没看她一眼,他的眼里,不知何时装了满满一个她——黄发歌姬桑木朵!听到他柔声叫桑木朵离开时,八年来之于她的清修果真全是白费了,她尖着嗓子,凄厉地吼叫着那个名叫桑木朵的女子绝不可能是她,那个关于梧桐树的传说全是假的!
可惜,他不听她的,他不愿相信她的话。纵然那名歌姬无论在外貌还是嗓音上与欧阳云若差了那么多那么多。纵然她早就知道那名歌姬就是真正的念汐。
脑海里翻江蹈海地回忆了一番后,楚宛裳微阂眼,轻轻地吁了口气,敛了所有的情绪对苏汐笑靥如花道,“其实一早我就知道是你,念汐。”
‘念汐’两个字一落地,却像是投下的一记炸雷,恍神中的苏汐不敢置信地转眼看她,连龙昼也仰头看着她。楚宛裳爱怜地摸了摸龙昼的头,一边蹲下身来慈爱的替龙昼整理衣裳,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道,“那日在福华寺,皇上走后,我看到一向对周围一切皆没有感觉的玄亲王在离开时,居然在你的面前略微停了下,还隐隐皱了皱眉。而之前,我亦看到皇上在看到你时也有瞬间的失神。当时的我,其实并没有联想到什么,只是在你离开的第二天……对了,你应该还记得小俊吧?……因为我当年被迫与昼儿分开,所以自从到寺里清修后,我便自然地与小孩子亲近些。也许冥冥中果真是自有定数,那天小俊随着他娘来寺里进香,他娘在拜神时,他突然从旁插了句,说是自己昨日见到过一头黄发的仙女姐姐。我当时就在一旁,听了他的话,就无端端地想到了昨日的种种。拉着他仔细问了问,才知道原来在那天的早晨,竟是凭空出现了一个穿着奇怪,发色奇怪,说话奇怪的人。”
“所以昨晚念汐姑娘在问出那句‘我以前有爱过玄亲王么’时,我的心突然就慌了,我下意识地猜到你就是她,所以我立马尖声地反驳了你。我拆穿了关于梧桐树的传说是的天大的谎言,就是要让皇上知道她不可能再回来了,可命运的齿轮运转就是这般奇怪,没想到在他等得快绝望时,你居然又真实地出现了!”
“虽然直到此刻,我仍然没有想明白你当时怎会问出那样一句话。不过,现在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十二年前,你诈死,逃离皇宫时,曾对皇上说过,你要的爱情是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哈,其实听起来还真是很可笑。你以为皇上会为了你废弃整个后宫,只独独地纳你一人为妃么?即便他肯,这朝中大臣,满国人民,他们又会答应么?你要知道,皇嗣可是直接地涉及到整个鹰仪皇朝以后的国运!”
“所以念汐姑娘,想来与众多女人分享一个丈夫也不是你所愿的吧?你看现在鹰仪皇朝的后宫里仍是有许多的女人,不管她们是否受宠,她们依然都生活在这里,所以,若是你果真决了心要留在这里,只怕后宫阴谋诡计,栽赃陷害只会层出不穷。”
长长的一段话,似是语重心长的劝告,楚宛裳唇角仍是粘了抹浅淡的笑意看着她。苏汐却是听得心潮不断的起伏,月牙般的眼睛里一簇一簇或明或暗的光不断地跳跃。她想到过或是云芷或是师落离最早猜出她的身份,却独独没料到会是在福华寺里第一次遇见的那个穿着一身深灰道袍的楚宛裳!原来原来,上天果真是早已安排好一切,她再次穿回来时,遇见的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竟是为了安排她与楚宛裳这样的牵扯!
可惜,楚宛裳,这次是你猜错了。若是在十二年前,她必是要得到那样的爱情,可是十二年后,在珞那般神情而执着的等了她那么年之后,在明了自己对珞的一腔真切的爱意之后,即使前方荆棘遍布,即使他们的爱情最终会如烟花一瞬,她也会如飞蛾扑火般的决绝而不顾一切地向珞飞去。
他们已经错过了前生,所以,再也不能,错开来世。
崭新的面貌,全新的声音。
如今的她,不是原来的景妃娘欧阳云若,而是来自二十一世纪完完美美的苏汐。
所以,一朵大大的笑容挂上眉梢,苏汐乌黑的瞳仁里清晰地映着楚宛裳的脸,她说,“可惜你的那一拖车话,虽然听起来像是处处为我好,但是我这人性子倔得很,你偏那么说,我就偏不那样做。不过,也谢谢你为我操心,还有,为了让你失望,我决定和珞努力的幸福下去,生一大堆白白胖胖的孩子,然后拣谁都能当皇帝。哈哈。羡慕死你。”
楚宛裳听得愣了一下,直到龙昼使劲握了下她的手,她这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龙昼,她忽地又笑了,“念汐姑娘如今还真似换了个人,不知道你的心是否也换了?”看苏汐疑惑的神色,她却又不继续说下去,只是将龙昼往她前面一推,“我还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的昼儿是鹰仪黄朝的第一皇子,是皇上的第一个儿子,皇上自然对他也是十分的宠爱,所以,无论怎样,你们中间始终隔了一段距离,而且,这个距离,我不相信你会那么轻易地将它忽略……念汐。”
如愿的在苏汐脸上看到那簇迷茫的神色,楚宛裳脸上的笑意越发灿烂,“知道我为什么放兰笙如此轻易的离开么?”
苏汐没说话,只是冷眼看着她。楚宛裳嫣然一笑,忽地一把将苏汐往她的怀里拉去,在苏汐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时,她又猛地将龙昼往旁边一推,苏汐只听到楚宛裳一声凄厉的尖叫——
“昼儿——”
然后便听到‘咚咚’两声巨大的落水声,水花掠过虞美人溅到苏汐的身上,她却是连感觉到没,只呆愣地站在原地,接下来,该是珞登场了吧?唇边染上一抹苦涩的笑,楚宛裳啊楚宛裳,为了除掉我,竟是连自己的亲身孩子都肯牺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