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些, 谢贵妃还觉得不够。

接下来的这一路,她一直都拉着初沅,细数着今夜赴宴的郎君——

“承恩侯府的世子滕子逸, 温文儒雅,克己复礼。”

“今年的状元郎苏承泽, 亦是温润如玉, 惊才绝艳。”

“还有那个金吾卫将军虞崇峻……虽说他先前的所作所为,是显得有那么些唐突,但他现在也已经收敛不少。况且, 论起他的战功, 也不失为雄才盖世的豪杰,值得重新审视。”

“再有, 丞相家的六公子也是风度翩翩……”

钿车在复道辚辚辘辘地行进着,一如谢贵妃喋喋不休说不完的话, 始终都未曾间断。

而她旁边的华阳, 则会适时地递上茶水,以防她说得唇干口燥。

直至抵达芙蓉园,两人方才停歇。

这时,初沅也从起先的局促, 逐渐变得木然。

——反正今日之夜宴,她注定是躲不过。

不如,就先想办法去应对。

至于要给他的答复……

再晚些, 也不迟。

她过去的等待, 将近三年。

如今只是耽搁这么一时半会儿, 让他多等一阵, 又有何妨?

钿车停在芙蓉园, 宫婢打起曼帘, 坐不住的华阳率先跳下车。

随后,她屏退婢女,转身去扶紧随其后的谢贵妃,“阿娘,你可千万要小心些呀!”

见状,谢贵妃不由笑着握住她的手,道:“就你小题大做。”

华阳扶着她下车,始终笑得眉眼弯弯,“毕竟……现在的阿娘不同以往嘛!”

紧随其后的初沅听见这话,澄澈的瞳眸不免浮现茫然。

见状,华阳忙是在旁解释道:“阿姐,也许你还不知道吧?我阿娘她啊,有喜了!”

“很快,我们就能再添一个小弟弟,或者是小妹妹了!”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碰谢贵妃尚且平坦的小腹,珍视,且爱惜。

谢贵妃不免有些赧然。

今年她已是三十有二,早已不复青春年华,就连她的女儿,都将近及笄,快到说亲的年龄。谁知临到徐娘半老,竟还能有这样的机遇。

属实是让人意外。

“是前两天,尚药局的供奉医人诊出来的。”谢贵妃微垂着眼帘,抬手抚上小腹。向来明艳大方的她,这时,竟是颇有些忸怩,“因着这些时日的变故,你一直没能进宫,所以,就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闻言,初沅微微瞠目,又惊又喜地看向谢贵妃,“这是真的吗?”

这还是她回宫以后,碰上的头一桩喜事。

也难怪,方才在车上,华阳一改从前的浮躁,变得细心又沉稳,时刻留意着谢贵妃的反应,在旁照料。

她也想学着华阳,去触碰谢贵妃正在孕育的小生命。结果又怕冒犯,伸出的小手顿在半空,又略微蜷起纤指,犹豫着缩回。

看出她的想法,谢贵妃无奈地笑着,将她的小手拉了过来,轻置于腹前,道:“当然是真的。那之后,尚药局的御医们,轮番来为我诊过脉,都说是喜脉无疑。”

“不过现在月份尚小,只有一个多月,你这也摸不出来什么。”

尽管谢贵妃自嘲是半老徐娘,但是岁月格外厚待美人,现在的她,仍旧是妍姿艳质、纤腰楚楚。

初沅都有些无法想象,这样纤细的楚腰,究竟是怎样一点点地鼓起,直至诞下婴孩。

也不知,她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

——终此一生,她可能都不会去切身体验。

初沅抬眸望向面前的谢贵妃,忽而弯起眼睛,由衷地笑道:“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想必,都会和娘娘一样好看。”

此刻已然是日暮时分,夜幕低垂,薄暮冥冥。

她的眼中点缀笑意,就好似天上星辰璀璨。

谢贵妃突然感慨道:“还是希望,能是个小姑娘。”

如果是个皇子,若干年以后,皇权更迭之际,稍有不慎,便是不得善终。

顿了顿,她又看着初沅笑道:“最好啊,可以像你这样温柔懂事。”

听见这话,华阳可就有些不高兴了。

她小声嘟囔着不满:“难道我就不懂事吗?”

谢贵妃直言道:“你觉得,你身上有哪一点,可以和你阿姐比?”

华阳不免瞪目嗔道:“阿娘!”

初沅也没想到,这话说着说着,就扯到她的头上。

她忙是笑着,在旁边打着圆场。

……

一行人就这样说说笑笑地,慢步往紫云楼走去。

而随行的桓颂则趁着尚未开宴,先带她们去到紫云楼的一处暖阁,拜见那边的圣人。

因着如今有孕在身,所以圣人特准谢贵妃免礼。

于是初沅就和华阳并肩站着,一齐叉手问安。

甫一站定,圣人便笑着抬抬手,示意她们起身。

也许是先前的刺杀闹得过于震骇,这回,圣人也禁不住问起初沅,她这段时间的近况。

不过他问得委婉,主要是有关公主府的守卫。

他实在担心,那群杀手会再次冒险,对初沅不利。

“外边鱼龙混杂,终归不比宫里固若金汤。难不保有一天,又让他们找到机会下手。”

“不然……今夜之后,你还是跟着我们一道回宫,先在宫里待些时日吧?”

“等到真凶缉拿归案了,再回你的公主府,也不迟。”

尽管一国公主为着避祸,东躲西藏,是显得有那么些不光彩。然而比起皇室的脸面,圣人还是更加在意初沅的安危。

是以,他这般提议道。

对上圣人关切的目光,初沅却是有刹那的迟疑。

诚然,回宫是最好的选择,既能避开追杀,得一时安宁,也能让关心她的这些人放下心来,不必再为她烦忧。

但是,她要给的答复,就只能一拖再拖了……

初沅下意识地掐了掐手心,旋即,她回视着圣人的关切目光,眸中次第浮现笑意,颔首应道:“好。”

得到这样的答案,圣人和谢贵妃俱是释怀,欣慰地会心一笑。

如是耽搁一阵,眼见得就是暮色四合,到了要开宴的时候。

谢贵妃和圣人对视一眼,便心领神会地带着初沅退出暖阁,往他们原先商定好的地方过去。

屋外暮色苍茫,很快就将她们的身影湮没。

只隐约见得,引路宦官手中提着的八角宫灯,忽明忽暗,散着暖黄的光晕。

圣人始终望着她们远去的方向,良久,终是没忍住怅然一叹,问起身旁的桓颂:“桓颂,你说,初沅要是从小就跟在朕的身边,该有多好?”

现如今,他已经错过太多太多,不论怎么弥补,于那些缺失的过往而言,皆是无济于事。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给她找一个好的归宿。

可是,初沅这才回宫两年,他又怎么舍得,这么快就看她嫁人?

桓颂站在他身后,唇畔维持着惯常的笑意,道:“如今的这一切,要怪,就只能怪那个始作俑者。若非他当年的偷梁换柱之举,殿下也不至于流落在外,不能承欢膝下。”

提及此,圣人不由紧阖双眸,心口一阵怒意翻涌。

尽管回宫以后,初沅不想让他们担心,始终隐瞒着一切,但之后,他还是让人去打探过了,她过往的十五年,一直在都青.楼楚馆逢迎,据说后来,还迫于无奈,没名没分地跟着一个男人……

只是,当时的扬州混乱至极,那人的行踪又隐秘,没办法查到他的真实身份。

否则的话,他非得让那人碎尸万段不可。

气急之下,圣人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极力平复着呼吸,咬牙切齿地道:“是,不能放过。”

谁都不能放过。

尤其是,那个始作俑者。

纵是千刀万剐,也难以解他心头之恨。

一时间,圣人的呼吸愈发粗重急促,连着脖颈和额角的青筋暴起,整张脸红到发紫。

瞧出他的不对劲,桓颂及时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倒一粒药丸递给他,“陛下。”

直到药丸滑进喉间,圣人才逐渐恢复如常。

他阖着双眸,深吸一口气,叹道:“还是清元道长的金丹管用啊。改天,你让他再炼一些,给朕送过来。”

旋即,他睁眼看外边的天色,“时候不早了,该开宴了。走吧。”

桓颂不紧不慢地收好瓷瓶,应道:“是。”

随后跟着圣人的脚步,走向紫云楼设宴的台榭。

此时,席上已然是宾客满座。

他们按着次序列坐,见到圣人,纷纷起身行礼。

今夜应邀赴宴之人,多是些年轻男子。

单是靠前的,就有承恩侯府的世子、今年的新科状元……

看着满堂的青年才俊,圣人朗声笑着,抬手免去他们的礼,“诸位都将是未来的国之股肱,不必多礼,更不必谦让。今晚,就以赏月为题作诗,拔得头筹者,朕,重重有赏!”

此话既出,席间的众人自是心思各异。

其中一人用肘臂搪了下苏承泽的胳膊,小声道:“苏兄,你可知陛下今夜此举,是为何意?”

苏承泽道:“不就是赏月吗?”

那人不由一笑:“你还真是个书呆子!你看座上来宾,哪个不是年轻有为?我看啊,怕是在给公主择婿呢!”

苏承泽茫然环顾一圈,发现果真如此。他接着问道:“给哪位公主择婿?”

那人猜测:“也许……是那位昭阳公主吧?如今适龄待嫁的,就只有这位了。”

然而苏承泽的印象中,并未见过这位昭阳公主,他也暂时没有,要尚公主的打算。

沉吟片刻,他略是蹙起眉宇,打定主意藏拙。

他旁边的席位,便是滕子逸。

听完他们之间的对话,滕子逸端起案上的酒樽,浅酌小口,似是漫不经心地抬眸,望向建在紫云楼旁边的阙亭。

只不过,阙亭隐于苍翠蕉桐之间,实在让人难以看清里边的情形。

倒是由于避在暗处,坐在阙亭的谢贵妃和初沅,反倒是能将宴上的情境尽收眼底。

时间寸寸流逝,吟诗作赋进献给圣人的青年,是一个又接一个。

而谢贵妃就在初沅旁边,耐心地给她备述着对方家世,尽量把她下午告诉初沅的那些,逐一对上号来。

尽管兴致缺缺,提不起什么劲,但是初沅也没敷衍,始终听的专注。

她努力地去记住那些人的面容和名字,附和着谢贵妃的话。

好在,席上有那么几个熟面孔,能让她省去些功夫。

不知不觉地,就已是月上中天。

如今的谢贵妃正值孕期,难免会比平常容易乏累。不多时,便困倦地打起了呵欠。

见此,初沅不由劝道:“娘娘,不如您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这儿,也没事的。”

谢贵妃下意识地回拒:“这怎么行?你又不认得他们,万一到时候,看中一个心仪的,却叫不出名字,那该如何是好?”

初沅笑道:“不会的,还有流萤帮我记着呢。”

说着,她目光流转,看向身旁站着的流萤。

读懂她递来的眼神,流萤忙是应道:“是的!殿下未来的驸马,奴婢一定会记得牢牢的!像是刻在心上一样!”

听了这话,谢贵妃忍俊不禁,到最后,她还是顺着初沅的好意,先在华阳的陪同下,离开此处。

她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尽头。

转眼间,这处阙亭便只剩下初沅和流萤。

静谧的夏夜,晚风穿过林间,树摇影动,窸窣作响。

这样的僻静之处,难免会有蚊虫。

于是流萤便找来两把团扇。

初沅伸手接过一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她怔怔出神地,凭栏而望。

不远处的宴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喧阗的热闹,好似离她很近,又好似很远。

像极那些,说不清、又道不明的心思。

宾客满座,她的选择可以有很多。

但这世间人心难测,她又怎知,这其间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她那些无人知晓的过往,当真,能有人接受?

三年前,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

他看着身处泥沼的她,究竟想的是长久,还是露水情缘?

三年后的如今,他的似远又近、若即若离,又为的是什么?

是迟疑,还是一场游戏?

他想要个答案。

她,又何尝不是呢?

浓稠的夜色,酝酿着千回百转的心思。

初沅怔然望着宴席那边的灯烛璀璨,动作迟缓地,将手搭到小腹上,恍惚之际,似乎有了答案。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圣人身边的一个内室,趋步行进,带来圣人的问话:“殿下,圣人让奴婢过来问问,这其中可有让公主中意的人?”

夜风带着凉意,吹动初沅额前的碎发。

她慢半拍地回过神,转头望向站于阶下的小宦官,笑着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

就算有中意之人,那也要两情相悦。

她又何来的,两情?

那个内侍来了又走。

初沅始终和流萤待在一处,时不时地说上几句。

直到这时,不远处的地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她循着声响,回首望去。

猝不及防地,怔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接第一章,情绪可能对不上

但是精力实在有限,可能完结才能改了,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