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的部落分属极其杂乱,部落数量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想统一女真的人多如牛毛,为什么几百年来就努尔哈赤成功了?这是有原因的。

对于奴隶制的社会来说,统治者的压力一贯来自外部的敌对势力,而内部的势力很难对他们造成威胁。因为权力的高度集中,几百年来女真人的头领就没想过要如何整合提升内部的势力——包括中层的部属和底层的奴隶。努尔哈赤是第一个这么干的。

权力不是来自上级授予,而是来自下级服从。这个道理并不是所有人都懂。

《满文老档》中记录了很多女真小部落甚至蒙古人千里迢迢投奔建州部的事,早期为努尔哈赤立下汗马功劳的五大臣有四个算是外来者。这位建州部的大汗用纪律约束,用恩惠拉拢凝聚实力,才在几十年的战争中壮大起来。

今天和卓带兵进袭草原,蒙古人一盘散沙的毛病在遭受两次痛击后就暴露无遗。仅仅死了两千多人,十几万人马,数万青壮就束手无策。开头那股子愣劲被强行打下去后,谁都不愿意再上去送死。而这个关键时候,阿敏带来的三万女真大军就能硬顶上去。

建州女真擅长步军,列阵齐整。他们的火器装备数量超过一半,训练要远远好过汉人奴隶组成的‘天佑’军。当他们上阵时,对面的国防军和民兵明显有压力。

距离五百米,国防军的营属火炮就开始发射实心弹。炮声中,一发发的铅球在平坦的草原上打出漂亮的跳弹路线。弹丸犹如在水面上飘飞,一起一落就能造成好些人员的死伤。

卢象生刚刚用火绳枪打了几发,觉着自己打死了几个鞑子,也算是经历了战阵。他心里洋洋得意,便对这战争有了轻视,觉着打仗不过如此——北地的异族也不可怕嘛,一伙民兵随便练练,三下两下就能收拾了。

因为表现的还不错,卢象生就被派去给一个炮组当搬运工,主要是帮忙搬炮弹。因为按照条例,炮位上是不允许存放太多炮弹的。基本上是用多少,搬多少,严禁将炮弹堆在炮位上。

营属火炮使用定装弹,一个木箱里装两发。卢象生蹲在后头的弹药车旁看着,透过临时构筑的炮位,就能看到几百米外正在不断推进的女真人。当看到己方的炮弹在敌人的队列中打的血肉乱飞,甚至隔着几百米都能看到飞上天的残肢断臂。

而那些女真人就好像啥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排着队朝前走。既不快,也不慢,一直保持稳定的步速,卢象生对此当场看楞了。刚刚蒙古人骑马冲锋可以说是刹不住势头,也可以说是气势上来了不顾生死。可眼前这排着队慢条斯理的样子,才是真的漠视生死。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卢象生呆住了。他看向周围,希望有人能解答。可周围也是民工,他们对刚刚蒙古人的冲杀都不再害怕,反而是女真人这慢慢上前的步伐把他们给吓住了。卢象生继续喊道:“这些还是人吗?他们不害怕吗?该不会是傀儡吧。”

卢象生在火炮后头都能被炮击的响动弄得心慌意乱,他自觉若是自己直面炮击,第一时间就会扭头逃跑。可没人解答他的疑问,只有炮位上的火炮一直在隆隆作响。

正指挥一支千人队的济尔哈朗又紧张又兴奋的瞪眼看向前方。荷兰人教这‘排队枪毙’战术时就强调了纪律,并且用些公式表示在多远的距离内遭遇何等火力将会有多大的杀伤,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敌人有多少门火炮,多少条枪,多远的距离,己方会死多少人。

数字都是冰冷的,可直面火炮的压力是实实在在的。

济尔哈朗刚刚还跟自己哥哥面前逞英雄,可现在他真的带队上来后,就发现远处那门炮给他带来巨大的精神压力。荷兰教官说距离远死不了几个人——可面对火炮,这死亡不分高低贵贱,完全是赌命。

普通女真士兵的压力可以由随行的萨满神父宽慰化解,他们的头脑在祈祷声中就跟石头般生硬,对死亡完全不为所动。可济尔哈朗的压力就要靠自己承受了,他已经有点两股颤颤,**带着尿意。

济尔哈朗向三位一体下凡的野猪皮教皇祈祷,希望能获得帮助。他确实获得了帮助,整个千人队的阵列上亮起光辉,一来稳住了阵型,二来提供防御。可这点防御对于炮弹来说毫无用处,远处那门炮每次开火还是能打死好几个人。

可怕的是不知道下一发炮弹会打死谁?

济尔哈朗还年轻,他期望轰轰烈烈的战争,而不是这种等死的赌中弹概率。他特意挑选了只有一门敌方火炮的攻击面,可还是被那门炮打的要精神崩溃。

“加快速度。”济尔哈朗忍不住下达了这条命令,他脸色涨红,呼吸急促。再这样慢条斯理的走下去,他就算不被打死也要被心理压力弄得喘不过气来。千人队在他的指挥下立刻提升了几乎一倍的速度,从原来的齐步走变成小跑。

而济尔哈朗这一命令还带来连锁反应,因为没人可以阻止他,其他千人队的女真军官也只能跟上。毕竟承受压力的不止他,大家都恨不能快点上前开打。当有一个人破坏规矩而得不到纠正,规矩就会很快不存在。

很快济尔哈朗又下了个命令,“队列间距加大。”

小步跑动加快了速度,却也破坏了队形。不过这好歹减少了暴露在炮火下的时间,也不是没好处。可跑得快,女真人的千人队就一个个的进入火炮三百米范围,对面的实心弹立刻换成能在空中打转的链弹。

一发链弹飞过来,把四五名女真士兵拦腰打断。一直保持稳定的士兵情绪都出现一阵**,那是在他们后头的萨满神父都感到害怕了。链弹甩出的血水撒到了济尔哈朗的身上,这个年轻的女真贵族更加抓狂。于是他要求把队列间距加大,这样能少死点人。

“主子,队列大了可不行。”一名女真老卒忍不住前来劝告,“大汗过去带我们打仗,都是要把队列排的密密齐齐。队列若是散了,可杀不了人,反而要被人杀。”

刚刚的链弹让济尔哈朗紧张的浑身冒汗,他也知道队列散了会导致失败,可队列太密了,对面的火炮就爽了。他顾不上搭理那名老卒,反而再次喊道:“冲上去,冲上去再列队。”

女真老卒想拦也拦不住,只能握着一柄铁矛跟着冲锋。他口中还嚷嚷道:“错了,错了。仗不是这样打的。既然怕汉人的炮,我们便不能这么冲。这一开始就注定了要输。”

在女真步阵进入一百五十米后,国防军的火炮很干脆的换了罐装霰弹。虽然对面的队形松散了许多,可一发霰弹打过去还是能轻松打死一片的女真步卒。

叫嚷的老卒在队伍中冲啊冲,一波弹雨喷过来,就将其当场打倒在地,浑身血水乱飞,动弹不得。他至死都在喊着‘仗不是这样打的,我们要白死了。’

济尔哈朗却觉着自己做对了,他带着自己的千人队一路从几百米外顶着炮火到距离汉人大军百米的距离。草原上地势平坦,这期间花了大概三分多钟,算是很快了。而对面那门炮打了十来发炮弹,尤其是在距离拉近后,更是一口气打了三四发过来。

“幸好,幸好我下令散开队形,快点跑过来。”济尔哈朗觉着要不是自己临场下令加快速度,还不知道要挨多少发炮弹。现在损失虽然不小,却也就六七十而已。女真步阵士气尚在,已经能够开始对射了。

“列队,列队!”济尔哈朗好歹知道排枪就是要列队,否则散开了压根打不死多少人。他尤为痛恨对面那门火炮,举着刀就指向汉人炮兵的炮位。那是个临时构筑的炮位,无遮无挡的,是个集火的好目标。“瞄准那门炮打,瞄准了打。”

举着火绳枪的女真步卒急匆匆的开始列队,可当济尔哈朗下令开火,却发现自己寄予厚望的火铳手们全都在重新装火药——就不提草原上乱吹的风,光是这一路小跑过来,火绳枪上的引火药早就颠没了。这是不可能事先装填的。

这争分夺秒的时候打不响,济尔哈朗都不知道该骂谁,要骂也是骂他自己,是他下令跑上来的。他不但自己跑上来了,还连带附近好些女真千人队一窝蜂似的全跑上来了,结果大家跑上来都得重新整队,装引火药。虽然就是一会的功夫,可这也要时间呐!

就这么点时间,对面的国防军先开火了。

当建奴的步阵队形开始集中,燧发枪的枪手们就开始瞄准。等对面低头装火药,成排的枪口就喷出火焰和白烟。一连串的枪声,好不容易列队完毕的女真步阵就倒下了一批人。

济尔哈朗站在第二排的位置,觉着自己已经很勇敢了。就当他等着手下把引火药装好,眼前忽然一亮,挡在他前头的一名火铳手软软的倒下了。他不明所以,连忙又朝后站了一排,就准备再次举起手中的弯刀。

结果这刀还是没落下,对面又是一阵排枪,济尔哈朗前头的火铳手又啪嗒一声中弹倒下了。这相隔百米的距离,都还没到火绳枪的最佳射程。济尔哈朗完全是按捺不住要先打一波提升士气,可现在己方士气没提升,人却倒下了不少。

连续两次被国防军抢了先,济尔哈朗再也等不下去了。他也不朝后退,赌气般的挥下弯刀喊道:“装填好的就打过去。”

砰砰砰……

对决的双方同时打出了一波弹丸,济尔哈朗满心希望对面的汉人也能尝尝自己的厉害。可枪响之后,他却觉着胸口如遭锤击,好像有人用狼牙棒给他来了一击狠的。他脸色一白,扑通就跌坐下来,浑身的力气开始消散。

“我被打中了?我是个主子,我是个贵人,我是这千百人的头。这枪弹真是不长眼,怎么会这么快就把我打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