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树青松, 掩在沉霭雨幕里。
太平轩中,一身素色宫装的女子撑着把油纸伞。
她面上的神色惴惴,不住地回望身后。待确认真的无人追赶, 她才大舒了一口气。
她离开了这轩阁,脚步轻快。行走之间, 她小心避过檐沟流水, 便踩在雨路上渐行渐远而去, 再不回头。
轩内的长廊下, 宁子韫杵在那静静看着。
“主子,真让阿棠就这么回去?”身后的杭实忍不住开口,想再劝下宁子韫。
但不让阿棠回去又能怎么样。
宁子韫想着。
他不想总在宁妍旎面前, 一次次地当那食言背信的人。明明他最不能欺骗的, 就是她。
宁子韫内感各种心绪翻江倒海,日翳云涌。许久, 宁子韫的声音透着喑哑,“走吧, 回去。”
杭实已经去将宁子韫的库房清点了一下。
按着宁子韫的意思,杭实将那些能凑上的东西都添了上去,宁子韫过了下眼,就直接点了头。
最后嫁妆单子再回到中书令老夫人手上时, 已是比之前多添了十几页上去。
中书令老夫人拿着看完,不由忖着, 陛下看上去是个面冷的, 实际上心肠可重着兄妹情谊呢。
“长公主,那嫁妆单子陛下还添了些东西上去, 我念予长公主听听, 长公主看下是否还差些什么。”
中书令老夫人展开了那送回的嫁妆单子。
宁妍旎与几位夫人此时正在慈宁宫的侧殿里, 几位夫人正温和地同她说着为人妇的一些事。
此时中书令老夫人这一说,她们也就停下了话语。
中书令老夫人细细念着,“原先的朝冠衣饰和大小件保留,新添的布帛衣饰有虎皮八张,火狐皮、银狐皮、水獭皮各十二张,毛土灰鼠皮二十卷,朔北软缎和蜀锦共计两百六十匹.....”
“......玉饰添得尤多,白玉元镯、翡翠蒲镯、白玉扳戒、白玉凤首笄、多宝百福墨玉佩、花开碧玉佩、白玉环......”
中书令老夫人的眸盯着嫁妆单子絮絮念着,几位夫人在一旁听着,对视之间的讶然不掩。
尤是那毛土灰鼠和朔北的软缎,那可只有在朔北才独有的东西。陛下对长公主的爱重之意,可真是从这嫁妆单子可见一斑了。
中书令老夫人还在念着,“......镂金嵌玉石护甲,金丝软甲,赤金绒鞘匕首两对......”
后头竟然还有田产铺子,几倾几间都列在这单上,给了她。
宁妍旎突然很不想再听下去。
他应该直接不再理睬她的事,为什么又总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难道她会因此对他心怀感激么。
说不出来的气恼。
宁妍旎放下手中的册卷,有些无礼地打断了老夫人的话,“劳烦老夫人如此辛劳念着,但这加上陛下添的东西,实在太过招摇,届时怕有言官或是其他人议论不断。”
可不得是,卫国公夫人也很是惊叹,“昔日前太子妃与前太子成亲之时,已是很大排场。几日流席不断,但那红妆定是没这般的多。”
现今哪还能提什么太子和太子妃,一旁有个夫人用手轻肘了卫国公夫人一下。
卫国公夫人瞬时神色也收了不少,轻咳了声,似是有所感地叹了下气,没再开口。
宁妍旎后来也不知道太子妃怎么样了。
太上皇薨了之后,前太子没听到下落,成国公竟然直接舍弃了前太子妃,没有为了她和宁子韫厮争。
为了权柄地位,这些人可真是无情之至。
中书令老夫人也避开了这个话头,转而还是说起了方才未说完的话,“长公主不必忧心,这些都是陛下自己的私产。陛下爱重长公主,言官哪能议论些什么。”
就是,几位夫人一起附和着她的话。
宁妍旎没再多说什么,她将老夫人手上的嫁妆单子合上,不让老夫人再继续念下去。
听了这嫁妆单子新添上的那些东西之后,宁妍旎的面色便有些不太好。
她微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白了不少。温细的眉此时也蹙着,整个人显得有些没精神。
几位夫人见宁妍旎这模样,只道她最近也是忙累坏了。
这明日,按照仪程,宁妍旎还要去宏觉寺酬佛。
未再多留,中书令老夫人踌躇了下,将嫁妆单子放在案上,便也离去了。
品红晕金面的嫁妆单子静静放在那。
阿栀进殿来的时候,宁妍旎还坐在原先的地方。
“小姐。”熟悉久违的声音在阿栀身后传来,让本就失了神的宁妍旎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小姐,是阿棠回来了。”
又一声的轻唤。
是阿棠,她一身素色宫装,还带着一身的湿凉雨意。
阿棠自太平轩出来,先是回了承禧宫,在那遇见卢嬷嬷,才知宁妍旎她们竟是来了慈宁宫。
阿棠跟在阿栀身后进了殿,见了宁妍旎,整个人便是抽抽搭搭个不停。
回过神来,宁妍旎握着阿棠的手,眼泪也止不住地大颗大颗落下。
宁妍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阿棠,将阿棠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仔细地捧着说道着,“你不知,我先前梦到,你的手,你的手伤得好重。”
没事便好。
那个摘枣花的恶梦萦绕在宁妍旎心头好多日,直至现在,看到阿棠,宁妍旎才放下心来。
还好,宁子韫真得没再骗她。
阿棠啜着摇了摇头,与宁妍旎她们细细说着这些日子的事。
看到阿栀已是气愤地在指责宁子韫,阿棠又轻声地说了起来,“是九皇子宫里的老嬷嬷和宫人们为难的我,其实陛下不知道。”
阿栀又气不过,数落着阿棠,“你还为他说起话来。”
这些事的源头都是拜宁子韫所赐,但这些日子,她又确实是受了宁子韫的恩。
想起宁子韫厉着脸让太医尽心医治她的模样,一时之间,阿棠支支吾吾地也骂不起宁子韫来。
最终还是宁妍旎为她二人打了圆场,宁妍旎低低叹着,“阿棠你回来便好。日后我们离了这,也和他再无瓜葛。”
什么九皇子陛下太子的,以后最好不要再相见。
阿棠不在的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
阿栀还在同阿棠说着。看着那品红晕金面的嫁妆单子放在案上,阿棠都不知道是什么,现下就好奇地问了起来。
待知道宁妍旎和余还景的婚事之后,阿棠展开那嫁妆单子,张着嘴半响说不出话来。
阿棠与阿栀不同。
阿棠离开了她们许久,看着现在的宁子韫和之前的差别更是直观得多。阿棠咬了唇道着,“小姐——”
“好了,莫说了。”宁妍旎止住了阿棠想说的话,“明日我要去宏觉寺,阿棠你留在这,阿栀你不若也一起留下来照应阿棠罢。”
去宏觉寺酬佛,余还景也是要一起去的。
有余公子在,阿栀也觉得放心。阿栀就点了点头,一边还用眼神示意阿棠不准再多说些什么。
佳偶天成,百年琴瑟。前去皇寺酬佛,是祭谢佛恩以求共赴白头。
也是成亲前,余还景和宁妍旎最后一次的见面了。
一想到这桩婚事,宁妍旎就心虚得很。
这几日的天气一直不好,就连他们出门这日的天,也仍旧是阴沉着,连个日光都吝啬得未出来。
他们出了宫城之后,行出盛都,城郊和远山的轮廓隐在灰幕里头。岚深雾重的,看着也是个会下雨的天气。
宁妍旎自马车上下来时,浓云墨色就在头顶上,沉沉地就像是要压坠下来一般。
她这一路也颠簸得累,大雨缘故,有几处山道塌方,行走得很是不顺畅。
“长公主。”余还景先到,就索性站在寺门之外等着。
这座古刹石砖绿瓦,寺墙斑驳。山道前,寺门前的界碑上是前人题留下来的苍遒寺名。
余还景一身的绿沈,站在寺门前,尤是容姿雅洁。
宁妍旎朝着余还景也点了点头。
随着宁妍旎出行的禁卫军数十人,一些留在寺门口守着,其余的便跟着宁妍旎他们进了寺。
可能是因为天气不好的缘故,也可能是山道塌方了几处,行人过不来,所以现在寺里看着并没有什么人。
下了几日雨后,空气里都带着些凉意。今日宁妍旎还多披了件素绒织锦外衣,行在一片朦胧之中,仙姿窈窕。
余还景与宁妍旎并肩走着,还在低声地问着她最近在宫里如何。
其实只要没有宁子韫来扰,宁妍旎便没其它好担忧的。
这几日,宁子韫也真未再出现在她面前,除了为嫁妆单子添了些东西,他竟安静得反常。
宁妍旎想着事,不经意地抬眼之间,才发现余还景的面上还带着伤。
“余公子。”宁妍旎有些惊诧,“余公子怎么伤着了?”
他们正踏着台阶上去,宁妍旎走得慢,余还景伸手虚扶着她。
这一靠近,宁妍旎就瞧得他面上的伤更清楚了。
余还景那清朗脸上带着的伤,淤痕成片,占了大半张左脸。应该是伤了有几日了,伤痕不再泛红,而是化成了青紫的淤。
“无碍。只是前几日外出办差的时候,遇到了暴徒,与他争斗了下。”余还景扯了扯唇角,轻描淡写地将此事带过。
他们边说边走着,不知觉间就到了寺塔之下。
千佛殿就在不远前,余还景还想同宁妍旎说些什么,佛殿前站着的人却先笑着开了口,“还景,你再走得慢些,就可从清晨走至晚间了。”
说话的人声音潺淙似流水,是宁妍旎听过一次就记得牢的声音。
余还景也随着这道打趣的声音望了过去,就看到穿着靛蓝长袍的季经彦站在千佛殿门前。
季经彦在看到宁妍旎的一瞬,有些失了神,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季经彦后来变了许多。
之前那个穿着宝蓝簇新长袍,神采奕奕的青年公子,现在已是沉稳了许多。
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女子,藕荷色的罗衣锦裙上绣着花样,领口袖口的银线纹荧荧。面容温婉,又有几分小女子的妍丽。
想必这就是季经彦的新妇。
是哪个尚书府的千金姑娘。宁妍旎听说,这还是成国公在年节宫宴上向宁子韫求旨下的赐婚。
自己的女儿身陷囹圄,成国公倒是心也狠。
现今一看,那姑娘见着他们,唇上便一直挂着笑,应该也是个好相处的人。
随着余还景和宁妍旎走近些,几人热喧地打着招呼。
“没想到今日这么巧。”林姑娘说着,温婉地看了季经彦一眼。
“昨日还是夫君说要来上香,我看这天气不好,还想拦着,夫君却很是坚持。没想到这一来,这么巧就遇到了二位。”
“二位这是?”林姑娘还在好奇问着。
季经彦倒是回答了她的话,他说话间的语气也沉着了不少,笑着便道,“还景和长公主是来酬佛谢过这段姻缘的罢。”
“我就不一样了,我贪心些,是来求神佛再赐我些别的东西。”
季经彦这话说得暧昧,几人都听出了他这是来求子的意思。
林姑娘赧然地轻扯了季经彦衣袖的袖口,示意他少说两句。
宁妍旎更是有些不好意思。
本就不真的一桩婚事,却都按着仪程章法走得真切,旁人还总对他们说着祝福的话语。
待真进了千佛殿之后,对着那满殿的佛像,慈悲真切之下,她都不知道应该祷求些什么。
宁妍旎本来白皙的脸上晕了一层薄红,她启唇,拉着一旁余还景衣袖的半截袖口。
余还景却是知道她的不安和内疚。
像是知道她要说些什么一样,余还景对她摇了摇头。他熠熠的眸光里带着安抚,随即,他反手回握住了宁妍旎。
不同于宁子韫那微茧干燥的滚热掌腹,余还景的手心轻暖温煦,就像他的人一般。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宁妍旎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她发现她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想着的竟然是不应该任自己的手让余还景牵着。
千佛殿前,佛像之下的菖蒲拜垫铺列在那。
四人说笑着的神色微敛了下。小沙弥在旁,已是燃了香火,逐一递给这几位香客。
几人两厢互视,落在旁人眼里,犹如两对神佛许诺过的璧人,情深悱恻。
直至又有人匆匆赶来。
宁子韫知道自己其实不能来,宁妍旎也并不想见他。但他实在忍不下去了,在这一路上,宁子韫就设想过无数。
宁子韫总想着,宁妍旎只是为了避开他,才让余还景一同骗他。
只是当宁子韫气喘不匀地来到宏觉寺。
看到眼前,余还景牵着宁妍旎的手,宁妍旎的脸上还有些娇柔的绯红时,宁子韫的心止不住的痛意崩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