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在这里经历的不少。”何笙笑着说。眼前的人同多年前相貌变化并不大, 可不知为何处处却又能让人感觉到他不是多年前的那个少年郎了。
柳安低眉,“长安城的城墙都老旧了,人怎么能不变呢?”
“今日你不该在宫中如此狂言。”柳安道。
“那又如何?你们大雍骄傲的天子还不是要一句句受着?”何笙的即便是轻笑也难掩粗狂汉子的气息, “要说一忍,你们的天子恐怕是不如你的。柳安?这个名字可不如你之前的名字,谁给你取的?”
“够了!”柳安可以和他叙旧,但不是来听他一句句挖苦自己的。
“丞相在长安的日子当真不错。”何笙并没有收敛, 每一句话都精准的踩在柳安的薄弱处。
柳安叹了声气,“幽州还好吗?”
“战事连连,如何谈得上好?”何笙反问。
柳安咬着牙, “百姓能安居乐业才算是真的做了些事,过些时日, 我会劝陛下往来通商。”
何笙学着柳安双手背在身后,“不想着大雍的天子能如此听你的话。”
“严重了,陛下不会听任何人的话。”柳安道。
“一口一个陛下, 柳安,他是你的杀父仇人。”何笙的声音忽然冷了下去,他对这个帝王没有任何好印象, 如今更不用藏着掖着。
柳安自然清楚, 但他更清楚, 若是皇上出了什么事,是在拿大雍所有的百姓开玩笑。
“哈哈哈哈,看来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早就死在了幽州, 被大雍的天子杀死在了幽州。”何笙见柳安一句话也不说,便大笑道。
柳安微微点头, “是啊,早就死在了幽州。”
何笙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一样, 忽然停下了笑声,或许是第一次见到柳安能有这般失落的模样,心中也有些难受。
“当年若是……”
“无妨。”柳安打断了何笙的话,“不用论当年了,何笙,我愿两域交好不是为了任何人,大雍的百姓没有任何错,这么多年一批批少年郎前往幽州,可没人想过留下的妇孺。若是有终点也罢了,可你我都知道,这仗似乎要打不完了。百姓是要过日子的,该停息还是要停息。”
何笙点了点头,他认同柳安的话,但心中还是好奇的很,柳安究竟是什么一种心态还能效忠于大雍。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夫人还在等。”柳安道。
“夫人?你小子还有夫人了?!”何笙好奇的问。
柳安冷笑一声,“你的孩子估计都在马背上多年了,我有个夫人不是应该的?”
“应该的!有时间让我见见!”何笙道。
“好。”
……
从宫中出来后崔远也没有直接回府上,他让人一路跟着郑淮之,想要找到个机会同他说上两句话。
只是不想郑淮之直接回了郑时言处,如此一来崔远扑了个空。但此事并未影响到崔远的谋划,眼看着日子越来越冷,长安城的年味儿越来越重。不多时,街上便汇聚着人群,正是让丞相夫人出现在陛下面前的好机会。
“左相,李侍郎来了。”侍从走到崔远处道。
崔远有些意外,他不过是随处寻了个酒肆李侍郎都能找来。可见这人的洞察能力非同一般,上次他说丞相夫人的时候自己竟然没有接着他的话说,这次不如就让李侍郎去做。想必他也着急施展自己的能力。
“让他进来。”崔远道。
帘子掀开一角,李侍郎从外面走进来,拱手道:“下臣见左相的马车在外面,便觉丞相应该在此。”
“哈哈哈,侍郎快坐。”崔远笑着招呼。
李侍郎受宠若惊,他虽扬言要从王凌那里给左相些消息,可一直到了今日也没能真的带来什么有用的消息。不想左相待他还是如此宽厚。
“左相,下臣有事想要禀告。”李侍郎直接说明来意。
“哦?侍郎可是又有什么新的消息?”崔远的笑面一直未落下,他的笑和柳安不同,柳安那种让人瞧着害怕而他却是让人觉得和善,“侍郎的速度还真是让我惊叹。”
李侍郎拱手道:“上次同左相说丞相夫人,后来下臣也觉得没什么可入手之处。却不想,卢……前政事堂丞相的旧部中有人说,那不止是丞相夫人,更是卢氏余孽!”
“哦?!”崔远一脸震惊的模样,“李侍郎可真是帮了大忙!”
李侍郎忍住心中的欢喜,又道:“而且臣还听说,这卢氏余孽想要见太子。”他往前凑了凑,谄媚道:“左相,这若是让卢氏余孽和太子见了面,何止是一个柳安,就连太子连手都不用动了。”
“哈哈哈,李侍郎果然聪慧,能有侍郎这等人才,是我的福分啊!”崔远又道。
“左相谬赞,下臣倒是有一计,上元灯节格外热闹,不妨就找机会接触到卢氏余孽,让她进宫送死!”李侍郎咬牙切齿。
闻此一言,崔远心想,这天下再聪明的人恐怕也有犯糊涂的时候,这李侍郎真以为卢依是他能骗进宫里的。即便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卢依恐怕都不会做,能让她进宫,得给她画出来多大一个美梦。
“这件事还需从长计议。”崔远想了想,接着说:“若是卢氏进宫太难,不如让太子出宫。”
李侍郎有些意外,“左相,恐怕太子是不会轻易出宫的。宫中的人都说太子爷是个极为谨慎之人。”
崔远点了点头,“李侍郎可见到了太子身旁有个人?”
“左相是说郑淮之?”
“不错。”
李侍郎笑了笑,“左相,那可是名震江南的才子,在长安城内的士子们恐怕都不能与之相较。”
“侍郎高看他了,不过是个被捧起来的草包罢了,我想他会愿意帮我们。”崔远道。
“为何?”
崔远瞧了李侍郎一眼,露出狐狸一般的笑。
……
长安城的第一场雪落下的很急,那是何笙离开长安的第十日。
柳安站在城门上,见大雪侵袭一般,很快便覆盖了山林和地面。尤其是一个个屋檐上,斑斑白迹,似乎要掩盖黑瓦。
“也不知道使节走到的地方有没有落雪。”柳安道。
王津木着站在一旁,“应该没有。”
柳安瞥了他一眼,真是扫兴,“近日怎么不说想去岳西楼了?移情别恋了?”以往只要自己一段时间没去岳西楼,王津这木头便问,为何许久不去岳西楼了。丝毫不会掩饰。
“周禾不让属下去了。”王津道。
“周禾?你告诉周禾了?”柳安问。
“嗯。周禾没有瞧上属下。”王津低着头道。
“噗!”柳安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你去求求夫人,夫人说不准愿意帮你。”
“夫人似乎也不大高新。”王津又道。
柳安也察觉到了,夫人似乎在有意疏远自己。
“你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柳安问。
王津摇了摇头。
柳安又问:“你知道去年的今日你在做什么吗?”
王津又摇了摇头。
“活该周禾看不上你。”柳安没有压住怒气,直接说了出来。
说完,他也没了心情,快步走下城楼。
“丞相当心脚下。”王津在后面道。
柳安回头看了他一眼,催促道:“走快些。”他知道王津的脚步快了些,真是觉得可笑又可气,周禾那样心思细腻的人怎么会让一个大老粗娶了自己的妹妹。
一年前的今日王津尚在长安城外,陪在夫人身旁。这一年柳安过的有些胆战心惊,却也是最像个活生生的人。他似乎终于将自己想要握住的东西攥进了手中。每当心慌事,便贴在心口处。
……
或许是被柳安困在府上的日子久了,今年冬日卢以清格外不想出门。
每日只要是出了寝房,转身便进到书房去。书房的小暖炉比寝房的还要暖,柳安虽是控住了她的脚步,却未困住她的脑子。书房有太多治国之策和历朝的事迹,她一页页翻过,才知晓原来朝堂比她想的要危险太多。
且不说一个即将登基的太子会被废掉,就算是坐上了皇位,若是有人要反,新帝未必有还击之力。
只要是坐在书房超过一个时辰,她的眉头便会深深蹙着。对于上面的事,她有许多疑惑,但不敢去问柳安。有时候捶昏了脑子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周禾有时懂,更多的却也不明白。
这一日卢以清仍旧和往常一样在书房里,念念进来说丞相回来了,卢以清便赶快放起来那些书籍,找了一本佛经捧在手里。
念念陪在她身侧,问:“夫人能看懂佛经?”
卢以清摇了摇头。
“那……夫人可信佛?”念念又问。她想,夫人大抵是不相信的,否则怎么一次寺庙也没去过。
“称不上信,又算不上不信。”卢以清撑着头,打了个哈欠,“秀芝在外做什么?”
“大抵是在吩咐明日如何过冬至。”念念道。
“哦。”
念念灵光一现,“夫人的生辰要到了。”
卢以清勾起嘴角,“明日了。”
“看来明日丞相要在府上陪着夫人了。”念念又道。
卢以清没有应声,冬至时,百官本就在自家府上。十七年了,转眼柳安已经陪她过了十七个年头。
“十七年前,丞相府上热闹的很。”卢以清道。
“是因为有了夫人!”
卢以清笑着说:“有些人是含着玉长大的。”她在说自己。
“夫人!”周禾急匆匆走了进来,打乱了卢以清的思绪。
“怎么了?”
周禾笑着说:“丞相找您。”
卢以清扶着念念的小臂站起来,“丞相在何处?”
“丞相让夫人自己去找他,他给了属下一个纸条。”周禾将手中的纸条交到夫人手中。
卢以清打开后,见其上只有三个字:枯桐树。
她将纸条揉成一团,掩不住嘴角的笑,“怎么还像个孩子一般。”边说着,她边出了门往枯桐树走去。
丞相府上并没有亮起灯,卢以清一出门才看见漫天的白雪。她在门前愣了片刻,伸手去接雪花。
“夫人每年生日长安都会落雪。”念念道。
“以前不是。”卢以清道。
柳安所说的枯桐树并不是真正的枯桐树,那是多年前的一棵枯树,后来树干的中间都被啄食空了,父亲怕忽然倒下砸到了人,便命人将桐树砍去了。
丞相府是不小的院落,而这棵树又恰在最西侧,卢以清同念念走了许久才走到那里,一棵小小的梧桐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栽种的,如今的枝干尚未长出墙头。上面挂着一盏灯,在漆黑的夜里格外亮。
卢以清走到那里提起灯盏,心想,柳安应当是想让自己过去吧。
“念念,你去忙就好,我自己找丞相。”卢以清道。
念念道:“夫人,夜里一人总归有些危险。”
卢以清笑着说:“还以为是曾经满是妾室的时候?”
念念回头,瞧见周禾示意她离开。念念才欠身,“夫人莫要走快了。”
“嗯。”
瞧着夫人的背影,念念还是未放下心来。
“这是丞相和夫人的事,我们就不用管了。”周禾道。
念念没有应声,而是在明月中转头看了周禾一眼,对方悄无声息的避开了。
“周禾。”念念小声问:“你说,心悦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啊?我……我不知道。”周禾道。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念念又小声说。
周禾轻咳两声,“我哪有你念念想的那样厉害,时候不早了,去找秀芝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话说完,周禾先离开了这里。念念心口一凉,雪花像是落在上面,被慢慢融成水,念念想要暖热那水,但雪花越落越多,最后她的心凉了。
……
卢以清走了许久,才提着灯走到多年前那个她找到柳安的院子中。若不是她记性好,恐怕连柳安在这里留下的记号都找不到。
可这记号又让她去另一个地方。
卢以清蹙眉,又从东侧往西侧走。提着灯的速度越来越慢。
“那个是夫人吗?”远远的念念看见一个人影。
秀芝回:“是夫人,夫人在找什么呢?”
“在找丞相。”念念回。
“哦~”
两人说完后,继续忙着手头的事,不久,念念又瞧见一个身影。从西侧往东侧去,念念又问:“秀芝你看,那是不是夫人。”
秀芝觉得念念是看错了,夫人怎么会重返回来,抬起头来,“是夫人,夫人还没找到丞相?”
“丞相究竟是躲到哪里去了?”念念小声问。
秀芝摇了摇头,“丞相在何处我不知道,只知道若是丞相再不让夫人找到,夫人恐怕要恼怒了。”
卢以清确实是要生气了,每走一步都气呼呼的,恨不得直接将手中的灯盏丢在地上。
柳安究竟是在搞什么,到了现在还没有让自己找到。路过寝房时,卢以清生出一个念头,现在就回去睡,关上门不让柳安进来。
他这哪里是在玩游戏,分明就是在戏弄自己!一定是上次的事过去了几日他又不长记性了!
想着想着,卢以清的余光中瞧见一处格外亮。她迟疑片刻转过头去,亮着的那处是锁着的院子。
奇怪的心理趋势她往那个亮着的院子中走去,脚步落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她握着灯盏的手有些冷,便换了一个手拿着灯盏。空出来的手放在嘴边,哈着热气试图让手有些温暖。
可在手心暖起来前,先是觉得手脚发麻。
那是父亲从前的书房,柳安一直锁着她便再也没进去过。虽说还有些远,但她还是瞧见院子外面挂着锁链。真的能进去吗?
月亮一点点往西移,直到停在正中。
“冬至了。”远处的秀芝抬头看月。
念念回头,“一年了。”
雪越落越大,卢以清刚走过去的路,很快又被雪重新盖住。直到她停在门前,锁链似乎是搭在上面的,随手便能扯下。
卢以清刚一碰上便觉得手心冰冷,随着‘次啦啦’的声音,锁链被她扯开,却并未丢在地上。
手触上木门,心中有些慌乱。伸出去的手又攥成拳头,卢以清揉了揉手心,再次伸出手掌,推开了门。
庭院中灯火通明,似要同这雪夜争辉一般。整个院子里的梅花都开了,雪落在其上,又混着灯。美的不成样子。
卢以清有些呆滞,谁能想到这个被锁着的深院像个世外桃源一样!
一棵梅花晃动了几下,吸引了卢以清的目光,只见上面的雪抖落下来。
柳安从中探出头来,笑意盈盈,“卢依小娘子,生辰快乐。”
卢以清愣在原地,瞧着他从中走过来。
“怎么呆滞了?夫人可还满意今日的景象?”柳安问。
满院的灯亮着,花开着。长安城的雪落着。但似乎都不如眼前的人耀眼。
卢以清鼻尖一酸,“柳安,我还没有原谅你呢?”
“嗯?我可是又做了什么让夫人不快的事?”柳安知道她不是真的生气,便笑着将人揽入怀中。
“你为何让我走这样远的路。”卢以清问。
“是我愚笨了,想着要到了夫人生辰的时辰。”柳安解释道。说完他放开了卢以清,歪着头笑,“夫人今日怎的不说我好看了?”
“什么好看?”卢以清问。
柳安道:“夫人曾说,我笑起来好看的。”
卢以清想起,她好像说过这样的话,不过,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可今日是我的生辰。”卢以清道。
柳安牵上她有些凉的手,“可夫人本就这般好看,今日更好看了些。”
“我带夫人进去看看?”柳安问。
卢以清并没有顺着他的步子往前走,柳安察觉到手上的力气往后拽着也停了下来,回头问:“夫人不想过去?”
“这是你给我的生辰礼?”卢以清问。
“嗯,算是生辰礼。”柳安回。
卢以清松开柳安的手,就在柳安以为她有些生气的时候,卢以清略过柳安径直往里走去。一路上的地上是一盏盏小灯。许是怕被雪压灭,上面罩着透明的外壳,也不知是什么做的。
一步步临近开着门的书房,卢以清心中的期待越发多了起来。站在门前的那一刻,卢以清的眼眶瞬时红了。
这与当年一模一样。
她回头看了柳安一眼,对方嘴角的笑意一直未落。
“安哥哥笑起来,好看。”卢以清道。
柳安的嘴角上扬的更多了,他小跑向卢以清。
“慢点。”卢以清道。
“无妨~啊!”柳安一手撑着地,笑着看向面色惶恐的夫人,“没摔倒。”
卢以清深呼一口气,“还是像个孩子一样。”
柳安从地上起来,拍了拍手,“夫人不也是个孩子。”
他走到夫人的身侧,二人站在书房的外面,任由雪落在头顶。空**的书房中似乎有人一般。
“夫人总是悄悄看,岳丈是如何斥责我的。”柳安道。
“当时父亲若知道,日后你要称他为岳丈,恐怕会让你再多学些。”卢以清回。
柳安牵上她的手,“再多学些也无妨。”
两人一同往书房中走去,卢以清已经记不清曾经是什么样子了,柳安告诉她还是从前的样子,丝毫未变。
她大略扫过后面的书卷,“父亲若是知道了,也会很开心的吧。”
“知道什么?”
“知道他心系的幽州在贤婿的手中安稳了下来。”卢以清笑着说。
柳安从卢以清背后抱住她,“如此说来,我还有一件事想同夫人商量。”
“哦?看来夫君准备这生辰礼是有目的的。”卢以清故意说。
“那夫人愿不愿帮我这个忙?”柳安问。
卢以清从他怀中出来,面对着柳安,微微抬起头,“你说。”
“如何可愿见陛下?”柳安问。
四目相对,柳安读不懂卢以清正在想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问的有些仓促,试问能有几人愿意去见诛杀自己全家的人。
“若是夫人不愿也无妨,我会护着夫人。”柳安道。
“如何护着?”卢以清反问,“夫君不如先说说你准备如何护着我,以此我才能能衡量是否要去见陛下。若是夫君护不住我,早晚都是要见的。”